六叔哪里知道这些。此时他正在萨尔图总指挥部里,和接待组的人心神专一别不旁骛地订制食谱呢。严凌刚陪客人喝了几杯酒,微醉薄醺地走过来,毫无戒意地对六叔说:“小鬼呀,有人提意见,说用你这个御厨后代做厨师是阶级混线。我咋就不信呢,哪有那么多的界线?那可真是活见鬼了。解放初期,不少资本家的企业被我们改造利用了,不少地主小老婆、资本家姨太太,坯子都是呱呱叫的,也被我们的老同志改造利用了,还不是照睡不误?而且睡得可滋润呢,生出的娃子也很鲜亮,比乡下婆子土鸡生土蛋强多了。你是御厨传人,能代表国家水平,干好了,就是替国家立功了!”六叔对严凌这套醉话是非莫辨,只有喏诺而已,勇气鼓了再三,也没把为陈南喜找工作的事说出来。
为了欢迎国际友人和陪同前来的国家领导人,造成盛大场面,各单位组织了一部分职工和学生,拿着纸糊的花束和小红旗,从各处坐车聚到萨尔图来了。入选的人全都标棍溜直,能代表国人和油田的形象,像张老板吕勤久这种等而下之的容貌,即便不被坚壁清野,也被安排到了后排。张老板很不服气,背地念叨说:“一个针鼻小国,地图上都得拿放大镜找,都不一定赶上咱油田大,他这级干部,也就相当于严副总,让我去欢迎,还得看我愿意不愿意呢!”
人们在浑浊的季风里耐心等待着。忽然一架直升飞机出现在天际,样子就像大蜻蜓似的。飞机的螺旋桨搅起了烂草和灰尘,一时天昏地暗。三大队的人处于欢迎队伍的前端,能清楚地看到,那个隆准凹目的阿国领导人从简陋的临时停机坪走过来,向欢迎群众招手致意。人们挥舞着手中的小旗,雀跃着身子,齐声高喊:“北京——地拉那!北京——地拉那!”这时他忽然发现了米新朵,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就停住脚步,先是摸摸前排小朋友的头来做过渡,然后就在米新朵精致的高鼻子上很认同地摸了摸。正是这一漫不经心之举,让米新朵感到了遥远而迷朦的幸福。在潮水般的欢呼声里,她眨眨好看的眼睛,忽然无声地哭了。
米新朵成了新闻人物,事情被争相传说。散场之后,无数妇女儿童纷纷来跟她“过电”,结果摸来摸去,米新朵的鼻子被摸得又红又肿,就像被洗掉了皮的胡萝卜。
六叔回到三大队时,买了两袋油炸蚕豆,本来想送给米新朵和夏晴一人一袋,又怕夏晴说这说那,就把两袋都送到了米新朵那里。这时他才发现,米新朵不但早就有了油炸蚕豆,还有若干他不曾留意的零食。她的鼻子残红未褪,看见六叔,眼睛游移着不敢对视,一副欲哭又止的样子。那是被若干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摸过的鼻子,而六叔作为最爱的人向往已久,却始终没敢擅动。
看看问不出话来,六叔就来问崔大可。
崔大可说:“还不都是叫你那个狗屁老乡弄的,他要强奸米新朵呢,都扒到了瓤子!”
六叔沉默片刻,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杀了他!”
崔大可说:“我始终没声张,就等着你回来,商量一下是不是报告油田保卫部,把那个龟孙抓起来,判上几年。”
六叔在原地转了个圈子,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怎么能让陈南喜进去呢,只要陈南喜一开口,那就意味着他的原形毕露。六叔想了想就说:“毕竟河水不如井水亲,那就先内部解决一下试试吧。”
陈南喜也是惊弓之鸟,好些日子没到三大队来了。六叔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因为没法跟米新朵交代,就故意避而不见。米新朵已经暗渡陈仓,属于别人的人了,更怕见到六叔,所以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就哼哈一声敷衍过去。六叔觉得这样也挺好,慢抻牛,抻到哪天是哪天吧。
那天六叔又上井场送饭,恰好被一场急雨截住,那雨带着刁钻的角度,怎么都躲不过去,就跑进了最近的油井房里,却发现夏晴也躲在里面。油井房太小了,小得就像一只囚笼,两个人身上全都湿漉漉的,在雨中的微寒里打着哆嗦。外面雷电交加,乌云罩顶,天色暗得跟黑天一样。他们挨得太近了,穿得也太少了,六叔顿生怜悯,觉得夏晴很像一只被雨水淋湿了翅膀的小鸟,亟需抚慰与呵护。他们什么都没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稀里糊涂就搂抱在了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两张嘴就顺理成章地对接起来。时间好像凝滞了,他们好像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奇亮的闪电从小窗口钻了进来,照彻了周围的一切,他们突然猛醒,赶紧分开。
六叔慌乱地道歉说:“师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夏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六叔说:“都怨这鬼天气,我忘乎所以了。”
夏晴冷笑说:“你以为我是米新朵?可米新朵真是你的吗?”
六叔说:“我是流氓,我占了师傅的便宜。”
夏晴突然哭起来,她说:“我还以为……我可真傻呀。可你就不傻吗?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傻的男人了!”
夏晴从油井房里跑出去,冒着倾盆大雨,跑向了计量间。那一刻六叔慌得不行,惟恐夏晴把这事捅出去。细细品咂着嘴上的余香,也不得不承认,他所烹制的任何一道好菜都没法跟这滋味相比。
那几天六叔就好像做了亏心事,随时准备焦洪林或周密来找他问罪,却一直太平无事。远远偷窥夏晴,也像没事人一样,一如往常那样恬静着肃穆着忙碌着。那天六叔正在外面修理自行车,瞥见崔大可朝米新朵的宿舍踅了过去,起初也没多想,可一琢磨夏晴的话,心里就打起鼓来,似乎有不可言说的重大秘密被她勘破了。他耐着性子上完了车轴,连手上的油污都没洗,就跟到米新朵的宿舍去了。
六叔在米新朵的门上敲了一个礼貌的三连音,里面却迟疑着不肯开门。片刻之后,就见崔大可从里面钻了出来,红头涨脸的,衣服扣子都扣串了。六叔还想打招呼,却是越招呼越跑,尥了几个蹶子,人就没了踪影。米新朵栽歪在炕上,头发乱乱糟糟,用被子蒙着要害部位,一看就是裸着身子呢。六叔在这方面缺少灵性,可这么明显的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就站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脑子里浑糨糨的,大张着嘴巴直喘粗气,活脱的一个傻子。米新朵先是羞红了脸不敢看他,后来抽噎了一声,就大哭起来。她说:“马本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能对得起我吗?你光敲梆子不卖油,我……我实在等不及了,就跟崔大可好上了!”有一线亮亮的鼻涕从她那挺秀的鼻子里流出来,又被她擤在手里,稀溜溜地甩在了地上。
六叔一句话也没说,钻进厨房,拿了一把锃亮风快的菜刀,脸上笑眯眯的,在采油三大队的区域里来回游走,逢人便问:“狗日的崔大可在哪?”如果六叔不加上狗日的,人们会以为是工作上的事,也就指点给他了;他口口声声狗日的,脸上的笑容也很凶险,人们就知道,要出大事了。结果崔大可在人们的掩护下胜利大逃亡,六叔则被焦洪林带领两个虎贲摁在地上,夺过菜刀,反剪双手,扭送到油田保卫部去了。
面对保卫部的人,六叔那张儒雅的脸上还一直保持着悲愤的笑容。周密递给他烟,他也抽,眼睛直勾勾的,却不提米新朵崔大可一个字。保卫部打听到了实情,都笑瘫了,都说,又一个御厨坐着粮食袋子饿死了。
周密打发了众人,单独对六叔说:“你们那个张老板,跟你咋样?”
六叔说:“挺好的。”
周密说:“可是,他揭发你了。”
六叔愣了:“不会吧?揭发我啥了?”
周密说:“他说,你在薛明的炮兵团里干过炊事班长。”
六叔说:“没有啊。这……是啥意思?“
周密说:“意思就是,你戴绿帽子背黑锅,还捞不着打炮!”
六叔终于云开日出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花四溅。
六叔说:“士可杀而不可辱。红帽子白帽子黑帽子,什么色儿的帽子我都能戴,就是绿帽子坚决不能戴。米新朵毕竟不是我媳妇,要是,崔大可就算能把老大保住,老二也保不住了!”
周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消消气。虽然这种事一命顶一命,可你把御厨的手艺葬送了,不但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周密没让他待在保卫部,开着车,就拉着他四处转悠,竟然跑到了松花江边上,住进一个窝棚里,弄了两副钓竿,忙里偷闲地垂钓起来。油田的边缘傍着松花江、嫩江两条大江,而且周密预言,迟早有一天,油田要把这片沃土“吃”进来,变成自己属地的一部分。望着浩淼的江水,六叔心里渐渐敞亮起来,又吃江鱼又喝酒的,有了遗世忘我的滋味。到了第三天,六叔就说,我想开了,不过就是个逝者如斯夫,咱们回去吧,灶上还等着我做饭呢!周密这时才道破机关,原来都是刘播精心安排的,而且他已经派了汽车,把六叔的行李直接拉到了萨E采油指挥部。刘播说,对付两头公牛的最好办法,那就是把它们分开。
六叔有点儿不好意思见刘播,可刘播是必须要见的。就满脸愧色敲开了刘播的房门。刘播让六叔坐到他对面,拉开抽屉,拿出一块糖来,剥开让他吃。然后问道:“这糖咋样?”
六叔说:“挺甜的。”
刘播笑了,这才告诉他,是崔大可特地送来的喜糖,人家多快好省,已经结婚了,大概连孩子都种上了。如同误服了砒霜,六叔赶紧就吐,哪里还吐得净,嘴上就呸呸着表示憎恶。
刘播就像办启蒙班似的,掰开揉碎地开导六叔说:“马御厨啊马御厨,你不动食堂一粒粮食,这是可嘉的;可你不动对象一指头,那就不对了。女人好比你做熟的好菜,得趁热吃,一放就凉,放久了就馊,你不吃就让别人吃了。”
六叔说:“我也不是不想动,可组织上不是那什么吗……”
刘播笑得不行了,说:“你可真是忠臣良将啊。有些事,说还是要说的,可不一定非要一根筋。花要开放,水要流动,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怎么能往死了规定?不过就是有人提倡罢了,所以,不能把所有的责任完全都归结到社会,那是由我们每个人的个性和人格造成的。”
六叔呆呆地坐着,就像被严霜打蔫的草。他认真清理着自己的情感脉络,也不得不承认,大家谁都有错,然而大家又谁都没错。既然他无法得到米新朵,她早晚都是别人的;即使他靠蒙骗一时而得到了她,一旦成分被捅漏,她也肯定会离他而去,那时的卑鄙小人就不是崔大可,而是他马本良了。
刘播又拿出一件白衬衣来,交给六叔说:“这是你师傅夏晴特地送来的。为了来看你安慰你,她是冒着雨走来的,一个女孩子,一脚泥一脚水的,浑身都湿透了,真是感人至深哪。可你偏偏又不在,当时她都急哭了。”
六叔沉默片刻说:“看不透她这种云里雾里的人。”
刘播说:“其实,你师傅夏晴对你比米新朵还好呢,你是一叶障目,没多留意。你要是同意,我给你们做媒,把她也调过来。”
六叔发出了近于仇恨的笑声,很想使用一个恶毒的字眼,又觉得那样太不宽容。就改口说:“我哪还有那份心思?就是九天仙女下凡,一时半晌,我也不能考虑这个问题了,何况‘三五八’还是夏晴自己提出来的,她能扇自己的耳刮子?”
刘播不说话了。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我六叔马本良躺在干打垒的火炕上,倾听着大荒野里钢铁的撞击声,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石油味儿,感受着身下这块既荒凉又富饶、既冷酷又热烈的土地,欲哭而无泪,欲笑而无声。他打开那个从老家带来的小箱子,找到采油三大队食堂的流水账本,那上面一笔一笔,记得十分清晰。他把它们包起来,让人捎了回去。箱子里只剩下一堆书,还有那张康有为书写的横幅,上有“熬得真味”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