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钻井队也做了红袖标,上面印着“赤卫队”三个草书字,都是美工社从毛主席的手书上摹下来的。这主意是许曾出的,他说,铁人都参加了赤卫队,而且担当了总司令,咱也不能不参加。没有这块红布条条,咱说话腰杆不硬。许曾戴着红袖标回家,焦洪林已经戴着了,他们相逢一笑,互相勘验了袖标,还友好地握了握手,就像两支殊途同归的队伍,终于会师在一起似的。
在沸腾的生活里,焦洪林就像一口被点着了的油井,烈焰万丈熊熊燃烧,想要扑灭,那是很难的。他每天都晚睡早起,背诵那本红塑料皮的语录,从前面背到后面,再从后面背到前面。他从一位军代表那里得到一枚碟子大小的铝质像章,红珐琅铺底,金色凸面镀像,戴在胸前,就像盾牌一样。问题是他没法将蓝工服换成草绿色,这就不大像正规军了。这种从里到外的重新武装,使他获得了踔厉风发的新形象。人们便说,为啥造反派不夺焦洪林的权?那是因为他站到了造反派一边,自己就把自己的权夺了!
焦洪林十分注意本单位的“忠字化”,把三大队每一寸墙皮都刷成了鲜红色,写上了最为经典的毛主席语录,还把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的侧面头像,用三色漆喷涂在上面,下面簇拥着灿烂金黄的葵花,连每家的玻璃窗都一概照此办理。为了毛主席语录的推广和普及,他特派专人在三大队的两端路口设卡查验,凡是背不下来的一律不予放行。工人交接班,先得各自说上一句语录,然后再说生产上的事。有一天,张老板呼哧带喘地跑进屋来,满脸焦急,先背诵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们在社会实践中从事各项斗争,有了丰富的经验,有成功的,有失败的……”这段语录挺长的,要想完全背完,没有三五分钟时间根本不行,焦洪林就打断说:“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快说事!”张老板这才报告说,是一个油井房着火了。焦洪林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再说,又不是没有短的,你这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吗?”张老板嘟囔说:“一会卖矛,一会卖盾,都是你的了!”
焦洪林又教了一批新歌,都是颂扬伟大领袖的。其中有一首他最爱唱,那旋律很深情,一唱就眼泪汪汪的:“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咪唆啦哆,米唆啦哆)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动人的歌儿要对你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朝着红太阳。衷心祝福你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他还在众人面前领跳“忠字舞”,当然,那并不是他的首创,而是从别处照搬照抄来的,动作简单,节奏舒缓,老幼咸宜,有点儿像五禽戏。
他把宣传队请到大队来了。油田的宣传队规模要比萨E的大得多,不过基干都是从萨E“整编”过来的。晋元峰还是一枝笔,配合形势,写一些虚张声势指向模糊的应景节目。比如说枪杆诗:“坏坏坏,中国最大走资派,要和美帝苏修,展开和平竞赛……”再比如男女声小合唱:“哪怕敌人再猖狂,誓死捍卫红太阳。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愿将一腔红红的血,换得黑黑的石油香……”他写这个简直就是倚马可待,伏在一面报捷用的大鼓上,常常一个晚上能写出一台节目来。最让人震撼的是蓝溪她们的战地小演唱,十几个靓丽少女,都把黄军装的袖子绾着,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手上拿着小红书,做着硬朗飒爽的动作,脚下用力踢踏,齐声高唱:“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嘿哟嘿哟,嘿哟嘿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敢把皇帝拉下马!”然后又齐唱《鬼见愁》:“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众人脸上皆大惶悚,好像自己就是要被拉下马的皇帝,好像自己就是那不革命随时准备着滚蛋的。张老板发现米新朵也在场观看,就嘀咕说:“不是文化大革命么,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呢?幸亏你被宣传队刷了,要不然,你也变成这种破马张飞的样子了!”
三大队又一次把老张才请来,做忆苦思甜报告。老张才大概也是大了几岁,脑袋糊涂了,讲来讲去,就弄串了龙套,添加了很多即兴发挥成分,把新工人讲哭了,却把老工人讲乐了。散了会张老板质疑说:“你咋王麻子擂鼓——加点儿呢?上次你说是给地主放猪,这次又说是给地主放马;上次说你嫂子被地主老财强奸了,这次又说你妈被地主老财强奸了,到底哪个版本是真的呀?”老张才说:“你懂个球啊,放猪放马,强奸这个那个,还不都是一样的?咋个讲法,我比你明白,我是受过培训的,得常讲常新,不能总是老一套。”
那天傍晚,焦洪林正在外面刷标语牌,许曾过来了。
焦洪林挓挲着两只红手说:“回来了?你看,我就不跟你握手了。”
许曾说:“狗日的造反派越弄越不像话,把严副总、薛副总、刘播都揪出来了。还有铁人,他们说他是保皇派,把他叫成铁杆,把赤卫队的袖标拼起来做成长袍套在他身上。那么瓷实的人,他们非说他是国民党特务,还说他搞女人……”
焦洪林说:“我也知道了。张春桥同志做过指示,说铁人表现很不好,很可能会走向反面。”
许曾说:“张春桥懂个球啊,他知道石油是怎么采出来的吗?照这么揪来揪去的,洪洞县里没好人了,还用帝修反打,自己就把自己灭了。”
焦洪林说:“张春桥是不懂石油,可他是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人哪。各地都这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咱有什么办法。”
许曾说:“被揪出来的这些人,对你可都有恩情啊。”
焦洪林说:“许队长,这种时候怎么还能顾及个人恩怨?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
许曾说:“什么鸡巴大是大非,用显微镜照谁,谁都够喝一壶的。就说你吧,捡鸡毛凑掸子,能不能揪出来?我看肯定没问题。”
焦洪林说:“如果我有对毛主席不忠的地方,被揪出来我心甘情愿。”
许曾说:“你就没想过,要搭救他们?”
焦洪林说:“那怎么搭救?革命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再说,只要他反对毛主席,不管是谁,哪怕是我亲娘老子,我也决不姑息!”
许曾说:“焦洪林,我操你妈!”
焦洪林愣了一下,然后说:“辱骂和恫吓决不是战斗,这可是列宁说过的。”
许曾说:“你白戴了个红布啷当。啥叫赤卫队?得保卫油田,保卫首长。你还不如蚂蚁呢,蚂蚁一遇到灾难,先把蚁王保住,它们成千上万,滚成个大蛋,把蚁王裹在最里面……”
焦洪林说:“你咋能把人民群众比喻成蚂蚁,把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比喻成灾难呢?再说,走资派哪个不是首长?”
许曾说:“好吧,我算是彻底认识你了。”
许曾走了。焦洪林觉得挺不是滋味,又跟过去说:“许队长,你别误会我。头两天来了红卫兵,非让我揭发检举他们,我连一个字都没说。”
许曾说:“过两天就要召开批判大会,你不上台发言?你不发言,我可要发言了!”
焦洪林咧咧嘴,没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此时此刻,他是很为难的,曾当着六叔的面念叨过。六叔说:“你想当刀俎呢,还是想当鱼肉?”焦洪林说:“这两样我都不想当。”六叔就说:“那你就当炒勺吧,只管跟着瞎搅和就行了。”
两天后,批斗会的会场就在萨尔图那块著名的空场上召开了,规模很大,跟那次迎接阿国领导人的专机,跟那次赛巧大会,规模上都差不多。会台是用八辆太脱拉大卡车,打开大厢板并排搭建而成。很多人都是看热闹来的,人们既不了解批斗的一方,也不了解被批斗的一方,可在毛主席和走资派之间,人们的感情倾向都是十分明确的。森林般的拳头,海啸般的口号,很快就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六叔到萨尔图来买油盐酱醋,赶巧碰上,俯仰之间,就认出了台上那三个他极为熟悉的人——中间是严凌,薛明和刘播分列两边,作为左膀右臂陪斗,都站在板凳上,戴着巍峨的高帽。六叔还发现了夏晴,她孤独地站在人丛里,眼睛看着台上,有两颗大大的眼泪在里面闪动着。六叔的心猛烈颤动了一下,很想喊她的名字,这时人群拥动起来,夏晴立刻被淹没了,他再也没能看到她。
薛明的家已经搬过来了。早已经“停课闹革命”的薛小楠在大人的腋窝下钻来钻去的,并不知道台上挨批斗的人是谁,看见六叔,就让他抱起来看一眼。六叔是不能抱的,就哄他说,没啥可看的,都是瞎胡闹。小楠不甘心,攀上了他的自行车后驮架,刚看一眼,就哇地哭起来。可怜的孩子就像一只被遗弃的羔羊,一边哭着一边跑,连头都没回。这时候杜希金跟了上去,他扯住了小楠的一只手,小楠就势扑到了他的怀里,酣畅淋漓地大哭起来。
薛明的主要“罪行”,是散布对林副统帅的不满言论,说他是将才而不是帅才。这话放在当年是没有错的,可后来林彪当了元帅,现在又是正儿八经的副统帅,而且还成了正统帅的“亲密战友、可靠接班人”,这话就何其毒也了。严凌的“罪行”更严重,故意混淆革命和生产的概念,说革命就是为了拔掉几千年的穷根,因此打井采油就是真正的革命,妨碍和干扰打井采油的就是破坏革命或者是反革命。试问哪个国家不在打井采油?难道说他们那也是革命?他搞物质刺激,搞技术挂帅,搞白专道路,大肆奖励劳模,还主张向外国学习先进技术,这不是赤裸裸的崇洋媚外么?试问严凌要把北方油田引向何处?
忽听主持人宣布,下面由金刚钻井队队长许曾,上台揭发走资派严凌的累累罪行。就见许曾跳上台去,站定在麦克风跟前。他的两个队员跟着把严副总从凳子上拉下来,一边一个扭住胳膊,就像公审犯人一样。
许曾说:“别看中国历史上没有正儿八经的资本主义,别看严凌大半辈子转战于祁连山、昆仑山、天山和峨眉山,从来没跨出国门一步,其实他走的完全就是资本主义道路。他让我们使用美国钻机,让我们借鉴外国的经验,让我们赶超美国王牌队苏联功勋队。他向来重生产,轻政治,甚至以生产压政治,搞什么赛巧大会,还奖励给我们猪吃,这不是资本主义,又是什么?从玉门来的时候,他那么大的干部不坐软卧车厢,非要跟我们挤在闷罐车里。到了北京,停车两三个小时,他不去看天安门,非要在车上腻着开会,这是什么意思?别人买大饼,他不买,偏要等别人买完了,他才下车买。就在这时候,火车要开了,站台上的大饼还没烤熟呢,他只好买了两张生的,还稀糊糊的呢,就拿在手上啃了起来,这不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又是什么?”
会场奇静,有人唏嘘起来。
主持人回过味来,提醒说:“许队长,别走板啊!”
许曾说:“把严凌揪出来,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阶级敌人就像海面里的水,只要揪,总会有的。你们继续揪吧,揪出来越多越好,要是把七八亿人都揪出来,那可就是天下大同了!”
这么说着,只见许曾来到严凌身边,摘下他的高帽,用力往地上一掼,又说:“你们继续批你们的,我们带着老严头,到基层游斗去了。”众人还在懵懂,就见他们脚下的太脱拉突然移动起来,就像木桶中间的一块板子被抽开,然后加大油门,驶出会场,驶向大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