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刚刚在北京大声疾呼过的铁人,因为积劳成疾得了胃癌,在解放军301医院里逝世了,仅仅活了四十七岁。他说过“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现在,他果真践誓而去,少活了不止二十年。寒冷的北方一片缟素,全油田的人都很悲痛,所有钻井队钻塔上的小红旗都降下一半表示志哀。那几天许曾都没怎么吃东西,他说,铁人是爱设备拼自己,他把自己的寿命匀给咱了,跟他一比,我愧得慌。
晋元峰在复刊后的《战地报》上发表了一首诗——《铁人的免冠照片》:终于摘掉了头上贫油的帽子
抬起头颅
凝成一幅国字号,是
金属的民族徽记
横眉冷对,气宇轩昂
像你两条豪言壮语
一是多快好省建油田
一是甩掉石油落后的帽子
左边是手段,右边是目的
一对深刻的丛式井
笼罩着西北风沙的地貌
单眼皮下稀疏的防护林
围着含情的老井,不让
水土流失
禁闭的井口
像春风不度的玉门
一切时空凝固、沉默
有口无言
你竖起硕大的耳垂,在听
第一柄地质锤寂寞的敲打声
还是在听当年会战的号子
你的相貌凸凸凹凹
鼻子高高
似一座井架的浮雕
赤金制造的酒窝
还存有酒泉的酒香啊
最后的免冠照片
是一幅冷艳的油画
龙的传人,不忍心在你的头像边
涂上原油似的黑框……
由于这首诗情感的真实和样式的别致,很多人都争相抄诵,晋元峰的名字也因铁人而响了起来。
那一阵子,晋元峰就忙于写欢庆和声讨的节目,由文工团到处演出,在全油田巡演一次,就得个把月时间。有一次,团里套排革命样板戏《沙家浜》,蓝溪当仁不让地出演了阿庆嫂,一个跑龙套的临时请假,晋元峰就串演了胡传魁的喽啰兵。其实只有一句台词:“司令结婚,让我站岗,这叫什么事呢!”晋元峰一瘸一拐地上了台,本来烂熟于心的话,偏偏就说错了。他说:“司令站岗,让我结婚,这叫什么事呢!”台下哄堂大笑,说这人不懂好赖了,结婚还有意见?有多少老会战找不上对象,巴不得呢!
油田总指挥部乘中央批示的东风,把该撤的都撤了,把该提拔的都提拔了。许曾任钻井七纵队纵队长,刘播当上了萨E采油指挥部的一把手,连小车司机杜希金都当上了副科级干部。杜希金的聪明能干,早就得到了人们的公认,何况薛明对他深怀感激之情。在他被揪斗的日子里,是杜希金冒着极大的风险,保护了他和他的全家。六叔的“落实政策”,不过就是回到了食堂,继续当他的厨师。刘播也有提拔他的意思,六叔说,有科级厨师、处级厨师吗?有我就干,没有那就算了。刘播觉得也真不好办,就把这事撂下了。尽管在批林批孔那一段,有人说这种人事安排就是“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可说归说,做归做,权力的比例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走资派”们从炼狱里爬了出来,伤疤还没长好呢,就来整饬被破坏的油田秩序了。
刘播给六叔解决了一户房子,让他把家搬到萨E指挥部来。利用这个转机,夏晴找到刘播,要求调换一下工作,理由是被天然气熏过,常常头疼发晕,没有了往日的成色,只怕给劳模的称号抹黑。刘播笑了,说:“你不就是要找个软乎的草垛下车子吗?这很简单。”就让她到指挥部机关来打水扫地,还兼管为职工家属分发避孕药具。她真是爱岗敬业,干一行爱一行干好一行,连一个暖瓶都没打过,也从来没往家里提过公家的开水。只是国家渐渐发现,这场革命没见到别的成效,却导致了人口的过度膨胀,越来越大的分母把一切可以引为自豪的数字指标全都化解了。这样就不得不采取紧急刹车的办法,避孕套就随之泛滥起来,几至俯拾皆是的程度,也被未能免俗的夏晴吹成气球,缚在我堂弟马皎然的摇车上,让他在这种奇特的气球掩映下茁壮成长。
有一次陈南喜前来串门,很愁苦地说起大翠太能生育,老太太摊鸡蛋——一勺一个,发发命中靶心,肚子没有空着的时候,一眨眼已经三个孩子了。夏晴就拿出一沓避孕套来送他,反正谁用都是为了国家人口的计划生育。陈南喜看了半天没弄懂,就问,怎么使唤哪?夏晴也没办法深说,就把那东西套在拇指上示范。过了一段,陈南喜又来了,竟有问责的意思,说也不管用啊,照揣不误。夏晴就问他怎么用的,陈南喜说,就按照你教的那样,每次都套在大拇指上。六叔夫妇笑得差点儿钻进灶坑里。六叔说,怪不得叫够你呛战斗队,谁碰上你都够谁的呛。连笼套往哪戴都不知道,咋整呢?我都替你愁得慌。
这年春夏之交,华罗庚带着学生来讲统筹法,这个学生恰恰就是当年在良种场那个放马的学生,下了车就打听马本良马御厨在哪。负责接待的人就派车把六叔接来,两人见了,都有劫后余生之慨。聊到张老板巧治马吞铁的事,六叔就没法回答了,编个谎话蒙他说,张家生请探亲假回家了,等他回来,一定把好带到,也让他好好学学统筹法。
六叔很想张老板,就去走周密的门子,想到劳改农场看看他。周密已经当上了油田保卫部的一名科长,实权在握,办这种事根本不在话下。碰巧的是,原告良心发现,终于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她被公社革委会一个副主任长期奸污,孽种生根发芽,担心显山露水,正好张老板赶上,就掘了个简单的陷阱,把张老板窖住了。他的案子很快就翻了过来,这几天周密就要去接人了。
六叔他们皆大欢喜,就串联起来,一起到萨尔图去接站。这天正好薛小楠到北京读工农兵大学,薛明并没派车送他,而是让杜希金用自行车推着行李送到了火车站。薛小楠一路上都没说话,杜希金还以为他是生父亲的气,因为另外几个同学,都是有门路的家长找了汽车送到站上的。
杜希金说:“小楠,你别生气,你爸这么做是对的。”
薛小楠还是不吭声。
杜希金说:“是不是离开家乡和父母,你心里不好受?”
薛小楠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你咋知道不好受?我太好受了,从来就没这么好受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薛小楠经常对杜希金出言不恭,杜希金并不在意,可薛明却觉得他缺少教养,甚至倚仗父亲的权力,对人没有足够的尊敬。就大声呵斥薛小楠:“你怎么能这么跟杜叔叔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普通的石油工人后代,别指望着借我一点光!”
薛小楠说:“我并没借你的光。我上大学,是因为我表现好,功课好,基层的群众推荐的,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你的儿子!”
薛明还想教训几句,却发现已经到了车站,众人纷攘的,就把余怒压下了。
六叔他们几伙人碰到了一起,就在站台上,大家寒暄着说话。
南下的列车进站了。周密竟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说:“张老板先回老家了,他还没请过探亲假呢。而且他不想再回油田了。”
薛明流露出一丝不悦:“他这是跟谁治气?他有想法,这是可以理解的;可那么多人都没犯事,偏偏就他犯事,这说明了什么?”
众人都不吭声。
焦洪林笑笑说:“首长批评得对。”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薛明对焦洪林小火不救救大火,用不真实的英雄主义感动领导的事也很气愤,曾对刘播检讨过用人失察,并力主把他刷掉。刘播却说,焦洪林功大于过,在后来的紧要关头,站到了正确立场上,还是可用的。
站台上的人纷纷上车。
薛小楠忽然对父亲说:“爸爸,我走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薛明很震惊。六叔他们也怔住了。
薛明说:“儿子,你是这片碱土地养育大的,血管里都流淌着石油,怎么能说这种话?”
薛小楠说:“其实,我张叔叔就是被你这样的人送进监狱的。”
这话让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跳。由于薛明的庄严和忙碌,他们父子之间平时很少交流;可这种话太狠了,好像一把撒手锏,临上车才甩出来,可见薛小楠也是预谋已久的。
杜希金说:“小楠,别胡说。张老板不就是帮你捡过粪嘛!”
薛小楠刹不住了,接着又说:“爸爸,你应该想一想,这个世界上,不止是咱们在开采石油,中国也并不止是就你们在革命……”
薛明走近儿子,看似要抚摩他的肩头,忽然扬起手来,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薛明说:“你这个白眼狼,喝着油珠子长大的,竟然敢说这种忘恩负义的屁话!你滚吧,再也别回油田来,油田不欢迎你种这吃里扒外的人!”
站台的电铃响了。薛小楠登上车梯,一侧脸上还枫叶般红着,又转过头来,目光坚定,一字一顿,就像射钉枪一样,把每个都射进了薛明的心里。他说:“爸爸,你多保重。我真的不再回来了,除非你退休以后!”
南下的列车徐徐开动了,薛明目送列车远去,忽然流泪了。那一刻,他显得那么苍老,那么哀怜无助,好像真是一场诀别,从此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儿子了。
六叔往张老板老家写了两封信,都没有回音。六叔怅怅的,颇有春树暮云的滋味,叹息说,这半辈子我只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张家生。六婶夏晴说,你又没怎么着他,有什么对不起的?六叔就乜视她说,我是替你对不起,你咋就不觉味呢?夏晴就默默反省着,俯在枕头上,流了好多不胜今昔的眼泪。六叔看看惹了娄子,就上来哄着说,不怨你,你也就是傻狗不识嗾。夏晴坐起来,咚咚地擂着六叔的脯子说,你怨我,我怨谁?“三五八”是焦洪林的点子,当时我也是拥护的,一半出以公心,一半出以私心。董存瑞英雄不?也没见人们都学他举炸药包。你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这公平吗?当时形势就是那么个形势,你咋还冒充贫下中农呢!六叔理屈词穷,就在夏晴的脸上一顿猛啄,说好媳妇,我就是跟你这么说说,你别当真。不跟你说,又跟谁说?不说说我心里堵得慌。
那以后,六叔埋头于厨房,稳定而安全地生活着,社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不怎么关心,不过再也没人对他说咸道淡了。闲着没事的时候,夏晴常说,当贫农的滋味真好。感叹过后,又陷入了痛苦的思辨,没话找话地和六叔探讨。
夏晴说:“有些事真让人闹不懂。你到底是假贫农真地主呢,还是假地主真贫农?或者本来就是真贫农?”
六叔说:“这重要吗?我穿着这件衣服是马本良,换了那件衣服,还是马本良。”
夏晴说:“你把衣服都脱了呢?”
也是天热穿得少,六叔真就把衣服全脱了,说:“这就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夏晴掂了一下他的玩意说:“无论贫农还是地主,这个都是一样的。”
对于夏晴这套形而下的理论,六叔又好气又好笑,立刻予以迎头痛击,顺势把她掀翻在炕上,动手胳肢她。夏晴痒得撑不住,就满炕骨碌,骨碌来骨碌去,两人骨碌到了一块儿,火烧火燎的又找不到药具,情急之中,就去解缚在摇车上的白气球。不想把摇车里的马皎然弄醒了,他哇哇大哭起来,抱住那劳什子,以誓死捍卫的架势,说什么也不撒开。
六叔正式转正为贫农,还没来得及体会优越感,一连串让他懵懂的日子就来了。林彪出事的时候,六叔吓了一大跳,还赶忙去掩别人的嘴呢,直到这事儿已经确定无疑,他还傻乎乎地说,不会吧?他图希啥呢?谁这么干他也不该这么干呀,他太着急了!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他又说,老邓不是二号走资派吗?他出来能行吗?后来邓小平又被倒了下去,他又说,可惜了可惜了,刚刚见了点儿晴天。毛主席逝世,六叔夫妇哭得死去活来,甚至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接着“四人帮”垮台了,人们都敲锣打鼓出来游行,六叔说,这事儿咋不像是真的呢?四个那么大的家伙,能一下子打倒吗?怕不会哪天再会支巴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