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休息,黄小敏回来了。张老板去接站,正好遇见载誉归来的晋元峰。他的话剧《别梦依稀》获得了“五个一工程”奖,这个消息和秦恬、薛小楠他们的第三次采油试验成功同时报道,在市里形成了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很多夫妻都说,你看人家,两口子都厉害,还是上过大学的,一个人顶多少个戳大岗的!
晋元峰看久别的张老板和黄小敏想亲近又放不开的样子,就鼓动说:“光傻笑哪行,上啊,得热烈拥抱,起码得来个美式大kiss!”
张老板说:“哪得多大的胆儿啊。咱这个岁数,哪能扯那个。家花,摆到屋里,关起门来才香呢。”
黄小敏格格笑,说:“含蓄的爱更深沉。”
张老板注意到了晋元峰的衬衣,说:“你这个爱摆谱的人,衬衣可够新潮的,咋五个扣子三种颜色?你就穿着它领的奖?”
晋元峰说:“我是没办法,秦恬她根本没时间照顾我。都说她为油田贡献了多少可采储量,我是为油田贡献了一个媳妇。”
张老板说:“听说你一下子得了五个工程,能干得了吗?匀给我一个呗,我正愁没活干呢。”
晋元峰说:“我这种工程,可解决不了几千人饭碗的问题。”
张老板说:“大北市的建筑市场大,可开发商也多,就像一群苍蝇叮住一块血豆腐,都想争取到份额。揽个工程,真不容易啊!”
晋元峰说:“现在事情都在向好的一面转化,我这种工程越来越宽松,你那种工程越来越严格了。”
他们走出了出站口,来到了人头攒动的站前广场。
张老板不无忧虑说:“工程招投标制度刚刚实行,还很难说有没有猫腻。我听说康同伟那小子,偷偷向招标团使钱呢!”
晋元峰说:“使也白使,小惠未遍,民弗服也。”
黄小敏说:“民不服,官服,这就不好办了。”
晋元峰说:“所以,很多运动员都不是输在比赛上,而是输在裁判员身上。”
张老板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也送?我可是靠一把锥子一团麻绳起家的。都是这帮混蛋王八蛋,把一潭清水给搅浑了。”
晋元峰看着黄小敏说:“让女掌柜说话吧。”
黄小敏说:“咱们马上得天下,就得马上治之。有能耐凭真本事开拓市场,宁可重新回到街上给人掌鞋擦鞋,也坚决不走那条卑鄙无耻靠行贿捞工程的路。”
张老板说:“这才是我夫人呢!”
谁都不知道开标会由谁来主持。直到开会前的三分钟,人们才发现,很长时间里很少抛头露面的薛明出现在会场里,而且坐在了主席的位置上。张老板当了真正的老板之后,跟薛小楠倒是多有来往,却从来没照过薛明的面,感情上的疙疙瘩瘩和行当的迥异,把他们隔绝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薛明扫视一下会场,目光在张老板和黄小敏身上抚摩了一下,就再也不看他了。
开标的结果令人吃惊:康同伟的金牛公司以七千七百五十五万中标,仅比绿马公司低了二十万元。会场里已经有人鼓掌了,这时薛明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开始讲话。
薛明说:“我们大北市的建筑市场刚刚进入公开招投标阶段,显然还不够成熟,从这个结果就能看得出来。本来这是一次公平竞争的经济活动,可由于种种看得见看不见的原因,甚至是暗箱操作,使得这种经济活动不那么纯粹了。我们都知道绿马公司,我们今天所在的会场就是绿马公司盖的。可谁知道金牛公司?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金牛公司,奇迹一般也是玩笑一般,以微弱优势从绿马公司手里把工程夺走了。这正常吗?我看很不正常。咱们就说张家生和康同伟这两个人吧。他们是坐着同一节车厢来的,干了没几个月,康同伟受不了苦——当然,那种苦是接近于残酷的苦,他当了逃兵,一直到油田日子好过了,才回来淘金的。张家生却一直在油田坚守,他给工友们掌鞋,干别人都不愿意干的散乱杂活,还被某些领导(主要是我)看成是满口牢骚怪话的落后分子。后来他遭遇了冤假错案,入狱多年,出来后他带着奇耻大辱,并没选择离开,而是选择了留下,为什么?因为他深爱着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有他的血汗和泪水。他就靠自己的双手,靠一针一线挣来了一份家业,我们为什么相信绿马公司?首先是相信当家人的人格,其次是该公司具有尽人皆知的公信度。现在暂且不去追究金牛公司的幕后动作,本主席提请各位当场表态,是支持张家生,还是支持康同伟?”
评委次第为张老板举手,尽管有人脸色很无奈。张老板眼睛看着天棚,深深地呼吸,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薛明又说:“当然,我们不能只记历史旧账,我们得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只要金牛公司有出色的表现,赢得市场信誉,今后还是有机会的。”
在一片掌声中,康同伟向薛明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然后起身离开,低声骂了一句:“老包米面!”
大北市在东南的一角开辟了一处高新技术开发区,吸引国内外的前沿科技和资金置业建厂,响亮提出“第二次创业”的口号,就是要确立科学、协调、持续的发展观,实现战略转移,尽快改变单纯依赖石油的经济结构,形成多元经济,拉长石油产业链,避免重蹈巴库的覆辙,确保这个新建成的石油城市不至于像昙花那样骤开骤落。新任市委书记远见卓识的宏深之论让所有的人都很服气。接下来的痛苦就是,北方油田八万职工,以一次性买断工龄的形式下岗了。
我六叔马本良捧着从巴黎带回来的金杯进屋,夏晴和米新朵正在相对落泪。六叔简直就不是去参赛,而是去领奖,——中国菜已经做好了足够的铺垫,一提到“御厨”两个字,不止是观众癫狂,连评委都很迷信,有了先入为主的感情倾向。正当盛年的六叔神闲气定,清癯儒雅,眼睛里那一瞥贯穿古今的悠然目光,依托着博大精深的文化而显露出来的从容自信,让他刚一出场,就赢得了潮水般的掌声。六叔使用关东参、墨鱼丝等材料,做了一道“龙吐丝”。切花、热油、下锅……一气呵成,连一点踟躇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好的菜放到精瓷盘子里,热气袅袅,灵动欲飞,极像一件工艺品,也极有民族的象征意义。十一个评委都说不忍心品尝,怕破坏视觉的完美。结果有九个评委给了满分,全场的掌声响了一分多钟。六叔像演出大师那样倜傥地谢幕,一手背后,一手抚膺,向四周轮番鞠躬。他手捧金奖的形象比他回国还早呢,中央电视台二套节目已经多次播放;不过这对比夏晴和米新朵下岗的严峻事实来说,已经算不上喜讯了。
夏晴和米新朵都是四十七岁,离规定的退休杠杠还有三年,一起下来,其实也不算怎么太委屈。可夏晴毕竟是老劳模,心里就特别不平衡,觉得起码应该手下留情,“缓期执行”才对。从此就整天囚在家里,一照六叔的面就磨叽,车轱辘话来回折腾,很让六叔闹心。
这回就轮到六叔劝她了。
六叔说:“你一个老娘们,又没什么特殊专长,干不干都行,别说还给你钱,就是不给,有我一个人,就够你花的了。再说,你那算什么劳模?是个半截子,榆木疙瘩死羊眼,连亲爹都不认!”
夏晴哭一阵笑一阵地说:“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时代列车飞速前进,有人坐软卧,有人坐硬卧,可我连个座位都没了,想站着将就将就,可还没等到站,就被人给推下去了。我好惨哪!”
六叔觉得,夏晴的比喻挺恰当挺精妙,就问:“那么依你看,我坐的是什么座位?”
夏晴思考了一下说:“你根本就没坐在车厢里,你坐在火车头上呢。你想啊,无论怎么改革,刀把都在领导手里攥着,你的命运和领导绑在了一起,只要有领导,只要领导吃饭,你的工作就是铁板上钉钉!”
六叔得意地笑着,一种深深的自豪感在全身洋溢。他对自己的前途非常乐观,虽说已经临近退休的年龄,可上头早就放出话来,像他这种特技人才可以适度放宽,甚至可以干到七十岁。六叔再没有了当年叱咤和挥洒的机会,却像佛祖一样被同行膜拜着。尽管世上的烹饪材料不断丰富,手段不断嬗变更新,可他的身世背景和传奇经历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他开始用平和宽厚的目光看待一切,再也不扳硬脖颈,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超然慈祥的老爷子气派。老熟人的孩子结婚,都把他请去治席,上不上灶都行,只要他到场晃一晃,主人的面子就赚足了,就能对宾客炫耀说,马御厨光临啦,咱吃的可是御膳,过了一把皇帝瘾!六叔帮场从来不收钱,主人也知道,一谈钱就未免亵渎——有谁能标定他的实际价码呢?六叔只吃一块糖,含在嘴里漱着,一会鼓在这边,一会鼓在那边,弄出很幸福很滋润的情调来,这就行了。
陈南喜的儿子结婚,就是当年脸上盖了公章的那个儿子,自然要请六叔。六叔一看那气派,差点儿惊个倒仰——几代户的叫法已经被全国公称的几室几厅所取代,陈南喜儿子住的是三室两厅两卫,足有一百二三十个平米,比处级干部的还大呢,屋里的陈设应有尽有,这且不说,居然还安了电话,这就非同寻常了。六叔的脸燥热起来,忽然感到了惭愧和讽刺。
六叔说:“你咋这么快?比小姐挣得还快呢!”
陈南喜嘻嘻笑:“没想到吧,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六叔说:“就凭你那个撒尿和泥的涂料厂?我不信。”
陈南喜说:“谁说鸡毛不能上天?现在鸡毛真就上天了。”
六叔说:“电话是自己装的?”
陈南喜说:“世界上一切活动都是为了赚取金钱。有了金钱就有了一切,丧失了金钱就丧失了一切。——甭说电话,连城市户口都落妥了!”
六叔说:“有什么‘咕咕闹’吧?”
陈南喜说:“你不平衡了是不是?你家里电话我负责了!”
六叔说:“我怎么能让你安电话?我估计干部们都安完了,肯定就会轮到工人了。”
陈南喜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说:“小六子,你可真是天真烂漫哪。你以为是共产主义哪?当年好像共产主义伸伸手就能够到,现在可好,拎着棒子叫狗——越吆喝越远了。”
为这件事,六叔很不自在了一阵子。那天下班回家,果然就看到茶几上摆放着一部电话,带子母机的和液晶显示的,一问夏晴,才知道果真是陈南喜兑现了诺言,出钱给装的,连话机带初装费,一共三千多块钱呢。六叔的血在脑袋里涌动着,很想把那劳什子给砸了,可看着夏晴喜不自胜十分珍爱地擦来擦去,便忍住了,叹息说:“我堂堂正人君子,竟然没弄过一个混混,操他妈的!”
夏晴愣住,还以为听错了,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看他,突然笑成一团。
夏晴说:“正人君子怎么开口骂人啦?不过是帮你安个电话,你就受不了了,人家陈南喜还说,要帮你买个大点的楼房呢。难道你不希望陈南喜发财?他发财你就不自在?他这个人其实很仗义,没忘了你的滴水之恩,非要涌泉相报呢!”
六叔说:“我用他涌什么泉?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我不可能接受他的施舍,我又不是没钱花!”
夏晴说:“你这人成问题,思想太僵化,还有点儿孤芳自赏。驴粪蛋子还有发烧的时候呢。听张老板说,和他一茬掌鞋的温州人,差不多都成了大富翁,纽扣、打火机、制鞋、拉链……家家都干,现在有一万亿人民币没处投放,张老板自告奋勇,要去温州招商引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