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青白、郝青蓝是先到的。兄妹二人站在窗口往下俯看，一边等待客人。
正是黄昏时分，淡淡的暮色笼罩着大街，似乎增加了一些苍凉的诗意。
“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档次太低了，幸好是晚上，楼下人不是太多。”郝青白跟妹妹闲扯着，以掩饰他的百感交集。原本，今天会是一场多么可爱的、富有情趣的四人晚餐呀！姚一红的风采一定会让小蓝惊叹不止的。他在心底里嘲笑着自己，还站在这儿看什么呢，他再也不会看见姚一红风姿绰约地穿过人群来赶赴他的约会了。
“因为这是我跟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嘛！那天，他从楼梯口出现……然后，独自一个人坐到那里，点了一壶苦丁，抱着头……那时，他的母亲正在闹着离婚……”郝青蓝用手指点给青白看，往事好像又在的手指下复活了。“对了，他今天也喊上了他的母亲，这样也好，不是三个了，咱们还是四个人……我正好想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对他的母亲很有感情……”
“小蓝，不是我说，你看看，有这么大的人还要拖着母亲出来的么……我上次跟你怎么说的？这孩子，肯定有些恋母的倾向……我说服自己不带成见，但是，他实在太……”
“好了，又来了，他到底是恋母还是恋我，我最清楚，我最有发言权，咱们别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因为你对这个茶楼很敏感，因为你也在这里跟那个女人约会过……反正现在时间还没到，你倒说说看，不是进行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掰了？是不是大嫂她自己放火却不准你点灯哪？如果是那样，我去帮你说她！有这样的道理么，她那里风流快活，你这里倒要独守青灯？或者，是那位女士逼着你离婚？如果是这样，倒也好了，只要你们真心相爱，顺水推舟就是了……哥，说说嘛，到底什么回事？我又不是外人！”郝青蓝抻着大哥的胳膊，语气亲昵，试图套出青白的话。
“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问这件事的！没有什么好说的！”郝青白面色阴沉，眉骨上下跳动，下颔的肌肉紧起来。像从前那样，这是要发脾气的前兆。
“嗳，你怎么这样！昨天还跟你说过，不要发脾气不要发脾气！人还没来呢，你就把我的心情弄得很糟了……”郝青蓝整理整理衣服，又掏出小化妆镜看了看，竭力对镜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算了！不跟你说了，我下楼去等了！”
“嗳，小蓝，哪有女方下去等男方的——”郝青白拦不住了，青蓝已经咚咚地下楼了。
郝青白一个人重新站到窗口。突然，他的眼睛睁大了，没错，在一个个亮起来的路灯下，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他看到姚一红了，不过不是一个人，跟一个手提花篮的的男孩子走在一起——这让郝青蓝有了很奇怪的预感，难道……
突然，他看到姚一红停了下来，似乎想要回去，接着，又被那男孩子拉住……他们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起停在了“早点茶社”门口，接着，郝青白听到妹妹的寒暄声：“……王宣，这边这边……姚阿姨，您好，初次见面，我叫郝青蓝……”
一个很短的瞬间，姚一红好像抬头向上看了看，郝青白连忙往里站了站，他颓然地坐了下来，巨大的惊愕里混杂着一丝丝高兴。好的，她今天还是来了，这是逃不过的。他们本来就该再见一次面，即使以世上最尴尬的身份。这四个人还是那四个人。
郝青白注视着楼梯口，楼梯不太宽，最先上来的是小蓝，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接着，是王宣，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他提着花篮，好像有些喜气洋洋的。最后，就是姚一红了，她微微点点头，与紧紧盯着她的郝青白平静地对视，郝青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暗示：是装着不认识呢还是挑明他们曾经存在过某种联系？
郝青蓝今天是最活跃的。她开始做相互的介绍：“阿姨，王宣，这是我大哥，郝青白；大哥，这是王宣，这是王宣的母亲，姚主编。”
对眼前的这个巧合，姚一红想她是不应该激动的。有什么好激动呢，他们是兄妹或者不是兄妹，跟她本人有什么关系？主要是看王宣跟这位郝小姐，看他们的缘分能到什么程度了……姚一红说话时不看郝青白，只对着郝青蓝，这样，可以仔细地观察郝青蓝。不错，她很漂亮，气质娴雅，如果不是因为坐在这里、以这样的身份和关系，可能，她会蛮喜欢这位郝家小妹的。郝青白说得不错，他的妹妹跟自己长得有点像。但别的，恐怕就什么都不像了。对了，记起来了，郝青白曾说过，他的这个妹妹，有过很多的追求者，也主动追过别人，有着很丰富的恋爱经历……怪不得呢，怪不得儿子会跌进去，怪不得他一直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介绍她的情况，敢情他是碰到个情场老手了，怕吓着妈妈，嗤，还真是有些滑稽……
姚一红于是淡淡地笑笑，用最正常的语速和表情：“很巧呀，郝小姐，我跟你大哥是老同学，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也在他那里早就听说过你的很多故事，喏，前不久，我们还在这里一起吃过饭呢！”
郝青蓝呆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姚一红跟大哥的关系。这显然有些荒唐：一边是母子，而另一边是兄妹，同时，四个人又分别是两对情侣（过去时？还是现在时？），这张四人餐桌，真是太荒唐了，甚至令人联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伦理关系……真是很有意思呀，千挑万选的，在陌生的人海中，好不容易找到王宣，他却是大哥情人的儿子，这听上去有一些拗口，却竟然就是事实！
……等一下，莫非，大哥他们两个人的分手正是为了成全自己和王宣吗？郝青蓝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好像突然听到了命运的耳语似的，怪不得，大哥变得如此阴郁，怪不得，他们突然就硬生生的断了，不再以情侣的身份出现……哦，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这该怎么办？郝青蓝飞快地看了一眼大哥，后者正低着头喝着餐前茶水，一边点点头，似乎对姚一红的话表示赞同。
郝青白只是喝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近距离地重新看到姚一红，他发现她明显地憔悴了衰老了，好像花儿开到了最后的尽头似的，这说明她还在忍受着爱的折磨，她还没有从心底里摆脱那个无情的夜晚……不过她今天表现得不错，相当平静，可是，这却增加了郝青白的负罪感，他在考虑，怎样在这最后的晚餐上，让她更加彻底痛恨自己，他要让姚一红确信：他郝青白根本就没有感情，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大混蛋！
呀，原来母亲跟郝总是同学呀！只有王宣相信了这话的字面含义，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不知这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记起来，当他告诉母亲他进入大郝时母亲略略有些奇怪的反映……王宣从一开始的拘谨里慢慢放松下来，他对郝青白点点头，觉得大哥并没有青蓝所说的那么严厉，如果真要投票的话，也许，他会投赞同票吧……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票跟母亲的票就互相抵消了，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拿主意了……但愿，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外力吧……
最初的一段寒暄结束后，晚餐正式开始了，菜不多，但很精致，还有淡淡的背景乐。但大家的胃口都一般。特别是郝青蓝，明显的，没有一开始那么活跃了，在机械的咀嚼中，她想到了宿命的主题……如果，这四个人里，真的要牺牲一对的话，不应该是大哥……大哥他比自己更辛苦更不容易吧，这大概是他唯一的幸福之源呢……只是，她太不甘心了，她是多么苦心地在培育、维护这段情感呀，以期望尽可能地延长这种交往，直到王宣有一天厌倦了为止……前面这些日子，他们走过了最初的摸索、走过了浑浊的流言、走过了心理上的桎梏，走过了身体上的胶着，好不容易，才进入了现在这段最好的时期，难道，最终却提前断送在这玩笑般的巧合里？
郝青白在观察王宣，这孩子，除了太年轻，其它都不错，他肯定有些像他的母亲，充满激情，敏感，对美和爱有着先天的感知……如果小蓝有足够的勇气，应该可以撇下我跟姚一红关系的阴影，继续往前走……但是，这事情的前景，也许不是取决于小蓝，而是王宣……唉呀，算了吧，还有什么闲情去评判别人，还是好好考虑考虑自己吧，该如何以一个自然的方式来作践自己……终于，他有了个灵感，一个恶作剧般的灵感——是的，这样，姚一红就应该恨透了自己吧。郝青白举起杯子对王宣示意：“王宣，作为青蓝的大哥，我对你很满意，你们在一起，看上去，很般配……不过，我想出个小题目，来考验考验你的心理素质，你看怎么样？”
王宣点点头笑起来，嘴角上翘，饶有兴趣地样子。四个人四面座，只有他的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有一个客人上楼了。王宣在笑容中看到，这个客人很熟悉，是父亲王向阳。王向阳对王宣飞快地眨了眨眼，示意他保密。然后，找到一个背光的小角落坐了下来，把后背对着王宣们的这个四人桌台。
郝青白点上了一枝烟，又扔给王宣一根，看上去好像有些玩世不恭：“我的题目很简单。是题目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其实……我跟你的母亲，姚一红女士，不仅仅是简单的同学关系……我们在毕业二十五年后重逢了，人们常说一见钟情，我们这个呢算是二见钟情，你母亲，很迷人，我在大学时就很是仰慕，只是当时无缘亲近……好在天遂人愿，让我们再次相见……于是，我们开始约会，吃饭、交谈、听音乐会，非常好，这些过程真的很令人回味……对了，你母亲那间独住的小屋，很有情趣，我也曾经拜访过……”
“大哥，行了……”郝青蓝替青白感到羞愧，她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用这种轻佻的口气。
“让他说完，我很有兴趣。”姚一红不紧不慢地对郝青蓝摇摇手，她脸色红润，显然是血液快速上充到了头部。
“我这就快说完了……但是很不幸，为了一件小事……这个事情我不便说出来，总之，你母亲跟我有些小小的分歧……我想问王宣的是，你能猜一猜：我和你母亲的结局是怎么发展的吗？也就是说，你认为，我跟你母亲，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郝青白和颜悦色的看着王宣，好像对他即将吐出的答案极其期待似的。
王宣的手在桌子下面颤抖起来，原来，就是他，他那天到母亲的屋里去过……留下满屋可疑的气息，以及神情恍惚的母亲……天哪，我亲爱的父亲，你都听到了吧，你瞧瞧你的对手，竟是这样的一个无赖，是他，让母亲起了离婚的念头，独居到那间清冷的小屋，是他，让母亲在一夜之间进入了苍老了十岁，失去了曾有的神采和自信……
王宣把手平静下来，移到桌面，摁灭了烟，又喝了一点红酒，然后才微笑着开了口：“等一下，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先向你介绍一个人。”他站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子，把身体僵硬的父亲拉到这边。跟在座的几位相比，王向阳衣着随便，体态颓然，他垂着眼皮，明显地抗拒着这场他不愿参与的会面。
“郝总、青蓝，这是我父亲，王向阳。这么些天，因为不放心母亲，他一直守在她的屋前……刚才，他一直跟着我们，到了这里……爸爸，不用我介绍了吧，我的这个‘她’，母亲的那个‘他’，现在都在这里，你想看的人都坐在这里。”
郝青白有些尬尴，但还是站起来点了点头，看上去很有风度。
王向阳却失态了，谁都想不到，他的眼圈竟然红了，当着大家的面儿，他的眼圈红了。他看着郝青白，又看看姚一红，光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他真的是太激动了，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对手，终于得以一见了……他真太好了，因为他竟然这么差劲儿……儿子，你不要这么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你以为我会去揍他么，不会，我才不会那么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根本都不配沾我拳头，只是，姚一红啊，你一直那么聪明的，怎么会被这么个无耻的家伙蒙蔽到这种地步……
姚一红脸上的潮红退了下去，却又变得苍白，恍惚露出些喜悦——人都齐了，这就更热闹了，就是王向阳不像话，哭什么，多没出息，不挺好的呀……唉呀，今天怎么忘了带照相机呢，要是能拍下这个场景就好了，看看，向阳、儿子、还有郝家兄妹，要是合张影多好呢……在谁也听不见的自语中，姚一红软软地从座位上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