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等到华青和明星返回武汉，已经是农历腊月初十一（87年元月10日），武汉的大街小巷，处处充满“过年”的气氛。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进入腊月，春生更加想家。晚上想家想得睡不着觉；白天无聊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扳着指头数“还有多长时间过年”，算“还有几天好回去”。
家是什么？有人说，家是温馨的安乐窝，无论它多么贫穷。有人说，家是宁静的避风港，无论它多么遥远。
对春生来说，家是浪迹天涯的游子魂牵梦萦的地方，家是飘泊异乡的过客灵魂最后的归宿。
春生第一次出差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想家的孤独与寂寞。
“我要回家！”春生在这种对家的迫切思念中，度日如年。
又过了二个星期，春生他们决定腊月初二十五，回家过年。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坐轮船，走水路回去。因为从汉口坐轮船到南京，由西向东，顺流而下，这比从南京到汉口逆流而上，要快好几个小时。走水路甚至比走铁路还要快（当时扬州还没有通火车，即使从南京坐火车，也要绕道郑州）。
春生他们提前一天天不亮就赶到汉口轮船码头售票处排队，好不容易把三等舱船票买到手。
三等舱和四等舱其实差不多，只是小一些，人少些。三等舱相当于把四等舱从船舱中间一分为二，中间隔开留一条过道，有的轮船过道甲板上还铺上绿色的地毯。因此，三等舱比四等舱要安静和干净一些。
开船时间是晚上九点多钟。下午他们就收拾好行李，坐汽渡过江来到汉口码头，时间还早，汉口是武汉商业中心，春生他们把行李寄存在码头，在汉正街上逛到天黑，满载而归回到候船室。
武汉这趟差，春生他们“斩获颇丰”，不是都在武汉发了点“小财”么？“猴子身上藏不住虱子”，他们在汉正街上每个人都买了不少东西带回去过年。登船前。他们又买了许多吃的喝的，还有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刊杂志象棋和扑克牌。
“嘟——”随着汽笛一声长鸣，轮船沿长江顺流而上。
出差人多就是好，不会寂寞，不会感到时间难挨。春生他们除了躲在船舱里睡觉，就是喝酒打牌消磨时光。真是快乐旅途！
实在无聊的时候，还可以伏到船舷上看风景。第一次从武汉乘轮船回来，沿途留给春生最深最美印象的，是九江到安庆之间的小孤山。
长江风光无限，每到风景优美处，播音员总会通过广播提前预告，友情提醒旅客注意观赏，同时还会介绍景点的由来。
第二天傍晚，轮船到小孤山，刚刚吃过晚饭，无所事事的旅客有的已经昏昏欲睡。华青和明星他们喝了不少酒，也早已“呼”声一片。春生没有他们酒喝得多，听完播音员的介绍，连忙起身走了出去，想看看小孤山是否像播音员说的那么“奇美”。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江水起伏，波光如鳞，江面上犹如铺洒了一层金色的落霞；晚霞把手抚栏杆，伏到船舷上看风景的旅客们的脸庞映照得通红。水天交接处有阵阵鸥群飞起，江风拂动，不时从远方传来三二声高昂的汽笛声。远远望去，高耸在北岸的小孤山已经隐约可见。再近些，可以看见山上有几座色彩鲜艳的庙宇，山体陡峭险峻，登山的阶梯仿佛是由天上倒悬下来的！至于那山顶的寺庙，更疑为天作，非人工所能为！
春生伏在船舷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小孤山，回想着播音员对小孤山景点的介绍。小孤山流传着两个不同版本的凄美传说，或者叫民间故事吧。春生只记得其中一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悲剧——相传小孤山是由一位美丽善良的村姑在苦苦等待流浪异乡的情郎久久不归后化身的……
除了安庆，芜湖码头也是安徽境内在长江流域上的一个大码头。轮船在芜湖码头上下客，华青和明星利用停靠时间，下船上岸去买“芜湖特产”带回去过年。不知是轮船在芜湖停靠的时间短了，还是他们太贪玩忘记时间延误了，总之等他们返回码头，轮船已经开动离岸。春生只能在轮船上眼睁睁看着华青和明星在岸上挥臂呼喊，轮船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影越变越小……
经过一天两夜的旅行，第三天蒙蒙亮，轮船终于到达目的地——南京下关码头。
由于华青和明星在芜湖下船上岸买东西未能及时返回上船，这可害苦了春生。
腊月寒冬，滴水成冰，加之南京气温正常要比武汉低几度，下船后，春生一时不能适应，浑身瑟瑟发抖。
华青和明星的行李非常重，他们两个人在武汉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春生一个人无论如何拿不到。为帮华青和明星看行李，春生只能在下关码头等他们，一步不能离开。没法买早饭吃，只能饿着肚皮。春生饿得前心贴后心，冻得牙关直打战。真是“饥寒交迫”啊！
春生在南京下关码头等华青和明星他们两个人乘下一班轮船来，足足等了三四个小时……
这一个隆冬的上午，一饿一冻，让春生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饥寒交迫”！
台湾诗人余光中是写“乡愁”的高手。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武汉坐船回来，春生对余光中的《乡愁》有了新的理解。
余光中先生是江南人，想必他年轻时候一定也经常坐船，不然不会写得如此形象妥贴。
腊月二十七晚上到家，春生二十八早上到厂里报了个到。
春莲让人带信叫春生去拿衣服，春生不想去。自从受到春莲冷待，春生心灰意冷，没有再去找过春莲，连放在春莲家平常换洗的衣服也不要了。春生不想去拿。直到后来春生闪电般结婚，春莲再次让人带信叫他去，他才去把衣服拿回来。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引江电机厂已经放假，除了值班干部和门卫，看不到一个人。
食堂也关门了，中午春生在街上胡乱买了点吃的，下午便骑自行车回家了。
回家的感觉总是很好，何况又是过年呢，春生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十几里路几十分钟就到家了。
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忙过年；回到家，家里也是热火朝天。学校早已放寒假，妹妹们正在协助母亲准备“年货”，而这一切，基本上没有春生什么事。
父亲是“甩手大掌柜”，春生则是“袖手旁观的大少爷”。
“今年过年写对子交给你了，”吃过晚饭，父亲对春生说，“笔墨和红纸放在新堂屋大桌上。”
是中国人都知道，对子就是对联。更准确一点，就是春联。春联只是对联的一种。
往年春生家的对子都是父亲写的。春生的父亲不仅要写自家的，还代叔叔家和生产队邻居们写。
春生的父亲写一手好毛笔字。毕竟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而且下放后，春生的父亲一直在农村做“小干部”，可以说从来没有离开过“笔杆子”。春生虽然钢笔字还行，但毛笔字比父亲差得多。小学到高中，只练过钢笔字，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写过一天毛笔字，所以往年一直不愿意“献丑”。
生产队分田这几年，春生的父亲比以前要多吃许多苦。不仅要种好自家的十几亩责任田，还与人承包了村里的砖窑和二十五亩鱼塘。
春生的父亲是全村年纪最长的生产队小组长。农村分田后，生产大队改为村，小队改为组，并且逐步对村组进行重新调整组合。一大批岁数大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队长会计被精减，其中也不乏一些年轻干部嫌报酬少，主动辞职，自谋出路的。春生的父亲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致富门路，只能死心塌地继续做农村“小干部”。
春生的父亲没有被精减，也和他的人品有关。春生的父亲为人“规矩”，做了二十几年的农村“小干部”，从本队调到外队，又从外队调回本队，从来没有发现一点手脚不干不净的地方，也从来没有留半句“话瓣”给人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的领导也还是相信群众的！
春生的父亲也很珍惜这个“籽麻大的官”。真正是“几十年如一日”，积极努力地工作，生怕丢掉这个“芝麻大的官”。毕竟“小干部”还有一份微薄的收入。自己子女多，家庭负担重，又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和其它致富途径可供选择。
春生的父亲性格内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平时和儿女也没有细心谈，几乎没有沟通。儿女们对他的内心世界也不了解，甚至对他比较疏远。春生也是一样，少年时期，常常嫌父亲太老实，老实得近乎无能。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才逐渐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晚上，春生一个人睡在新房子里。这个新砌的五架梁，是给春生将来结婚的。
闲冷闲冷，一闲下来就冷。闲得无聊，不如睡觉。吃过晚饭，春生早早坐到床上，家里没有电视机，冬天的夜晚，寒冷且漫长，春生随手拿起床头一本出差带回来的杂志翻了起来。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这是西汉人刘向说的。春生曾经把它作为座右铭，摘抄在笔记本上。春生不可谓不“好学”，这些年也读了不少书，可是摆在春生面前、当务之急的不是读书，而是如何摆脱家庭的贫困！再说，现在的心情也不适合于读书。春生知道，自己早已经静不下心来读书。于是，春生又把杂志向后翻，一行“同胞排行顺序对人生的影响”的标题映入眼帘，吸引住春生——
”愈来愈多的心理学家认为，人的雄心大志、成就及对生活的整个态度，都受到其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次序的影响。在美国最初的23位太空人中，有21位是长子，而在美国的历届总统中，过半数人也是长子，这些都是无可非议的事实。美国《出生次序》一书的作者林蒙说，长子或长女是天生的先驱者，他们是可以依靠的人，工作有效率，有组织能力，并且是个完美主义者；同时，由于他们要负起为弟妹树立榜样的责任，故此他们大部分能充分地发挥领导才能。又据心理学家的统计数字，长子或长女通常较早学会走路及讲话，在考试或智力测验中通常可得到较高分。但是，长子或长女由于要不辜负父母的期望，过分鞭策自己，以至在身体健康上要付出代价，例如他们常常患头痛及胃溃疡。
……排行最末的人，由于多受到父母及兄姐的宠爱，他们习惯成为注意力的中心点，表达能力较强，但因从小缺乏吃苦耐劳的习惯，长大成人后，在事业上往往不容易吃苦，经不起挫折，因此往往难以取得大成就。”
春生的家乡有句俗语，叫“有钱不娶老姑娘，好吃躲懒会冮丧”，看来还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的。春生默默想道，中国人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又说，长兄如父。如何摆脱家庭的贫困，如何使弟妹个个都有美好前途，自己作为父母的长子，弟妹的长兄，肩负义不容辞的责任。纵然赴汤蹈火，也要在所不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自己既没有这样的机遇，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修身齐家”，像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总可以吧？！
什么是命运？或者说，人生的命运像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但人生又充满许多偶然，仿佛命中注定。就像一副码好的牌，当你伸手去抓第一张的时候，底下所有的牌其实已经注定。
“这就是自己将来结婚的新房，可是，我的妻子在哪里呢？”久久难以入眠的春生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想起一个关于“讨老婆”的笑话，情节记不清楚了，只有两句对话有印象，这是两个没有老婆的人的对话：
甲是粗人：“老婆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呢！”
乙是读书人：“岳父家寒，尚未娶妻。”还挺文绉绉的。
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初听人讲这个笑话的时候，春生觉得这两句对话非常精彩，非常好笑，而现在想起来，则不是因为好笑，而是春生心生烦恼。
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春生又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梦。
看来睡在新房子里，春生一时还适应不了。
——两年之后，也就是春生“出事”之后，当他为自己的“求财心切”和“贪婪之心”不能坚守人生底线而自责悔恨的时候，那种刻骨铭心的悔恨是终生的。当他想到自己日后败坏的“名声”，只恨地上没有缝钻进去。
春生好想世上有后悔药卖，好想这一切能够重新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