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九红嫂子的一番话让春生很扫兴，但春生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大年三十了，家家户户都在和和美美，热热闹闹忙过年，没有时间想这些。
春生父亲忙着贴对联，春生去请爷爷来一起吃年夜饭。
爷爷已经八十三岁，八十三岁属于高寿。在春生的家乡，形容一个人岁数大，或者看上去很显老气，就说他：“你老八十三啦！”春生家乡的风俗还认为：“八十三，有一关，阎王老爷请去吃中饭。”
爷爷面色枯黄，脸和身体好像一年比一年在缩小。虽然没灾没病，但精神越来越差。
爷爷拄着拐杖，原本驼背的腰弯得更加厉害，屁股蹶得比头还高。走路不仅慢，而且吃力。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气。春生搀扶着爷爷，脑海里浮现起一组漫画来。第一幅是一个幼儿在地上爬行，第二幅是一个成人直立行走，第三幅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三幅画底下分别配了三句话：“小时候，四条腿。”“长大后，两条腿。”“年老后，三条腿。”这组漫画简要概括了人的一生。其实，像爷爷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就像一棵自然枯老的树；或者像快要燃尽油的灯，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爷爷正所谓“风烛残年”矣！
爷爷的晚年生活实在过得有点凄凉，有着四个儿子的爷爷不应该单过，生活起居没有人照顾，这叫“颐养天年”么？所以，在春生的心目中，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他们弟兄几个不能算孝敬的儿子！
父亲是次子，伯父承嗣叔祖父，父亲实际上是“不是长子的长子”。伯父结婚后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后来生的儿子比春生还小三岁，春生是“不是长孙的长孙”。
吃完年夜饭，喝罢守岁酒，爷爷照例要给春生全家封守岁钱。最早的时候，奶奶还在，全家六毛钱，每人一毛。年年如此。
接着爷爷问起春生的亲事，春生是爷爷最宠爱的孙子嘛！
“爷爷等着抱重孙儿呢，”爷爷再三嘱咐春生，“不要挑三拣四，像你叔爷爷一样。”
叔爷爷的故事春生略知一二，以前听爷爷讲过。
春生送走爷爷，回来父亲已经在放辞年炮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长大的缘故？这两年，春生越来越感到年味一年比一年淡，内心缺少了童年时候的那一份喜悦，那一份激情。
小时候，春生兴奋得能一夜睡不着觉，伴随着彼起此伏，通宵不息的炮仗声，盼望着天快快亮起来，好和小伙伴们一起挨门逐户去拜年。那时候他们拜年收到的“礼品”正常是一把炒蚕豆，或者一把炒葵花籽，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会在里面掺几粒炒花生，或者一两块小水果糖。水果糖是最珍贵的礼品，在拜年结束后，他们会比谁得到的水果糖最多。没有人轻易舍得吃，一直到水果糖变软融化，才不得不消灭掉。
拜年的“收获”仅此而已，就是这么简直，可是他们年年乐此不疲。
为什么？为什么童年就那么快乐呢？为什么那时候就那么容易满足呢？
“怎么尽想些小时候的事情，自己早已不是小孩子啦！”春生对自己说，“洗脸洗脚，早点睡吧！”
春生坐在床上，翻开日记本，想写点什么。春生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是除夕夜，是个值得将来怀念的日子，应该写点什么，留个纪念，题目就叫“除夕抒怀”吧！
写什么呢？
“生当做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春生先写了一首李清照的诗，然后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一个人要有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
一个人要有持之以恒的顽强毅力；
一个人要有勤奋刻苦的钻研精神；
一个人要有敢于担当的勇气。
一个人不能甘于平庸，人的一生最可怕的是碌碌无为，无所作为。
不怕别人瞧不起，就怕自己没志气。人生要有志气，要有理想，还要能甘于孤独，甘于寂寞。
知足而不足，追求更无求。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除夕自勉”
春生一直以为，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人生是一个不断完善自我的过程。
春生生性孤傲，自命不凡，总觉得在这苍茫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常常有一种遗世独立，世人皆睡我独醒的孤独感，悲怆感。
春生曾经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农村青年。小学中学的梦想是做华罗庚、陈景润式的数学家，高中以后痴迷上文学，相信成功的道路千万条，“条条大路通罗马”，决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立志写出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作品……
春生的思想又始终是矛盾的，比如现实与理想的矛盾。
一方面是精神的追求，一方面是对物质的渴望。
果雨说过，人类的心灵需要理想甚于物质。但同时雨果又说，人，有了物质才能生存；人，有了理想才谈得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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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一度像迷途的羔羊，觉得自己进供销科，是误入歧途。自己在厂内无后台，厂外无关系，不过出差给科长拎拎包，俨然小小勤务员一个……与此同时，春生产生了读书无用的思想，觉得满肚子文章，不能充饥。周围人常说，不识字没事，不识人不行。可见读书并不重要，起码没有识人重要。春生不但觉得这句话没有错，而且说得非常有道理。简直一话惊醒“梦中人”，就像《红楼梦》里面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亦文章。”
“尤其是那些所谓‘经典’，读了有什么用？！”春生变得越来越浮躁，“还有，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生渐渐改变了原来的思想，同时家庭的原因，也迫使春生努力改变自己。怎么改变家庭的贫困？拿什么支持弟妹上学念书？只有金钱，只有在供销科跑外勤。毕竟跑外勤收入高些，赚钱的机会也多些。
春生是怀着强烈的家庭责任感，心甘情愿为弟妹做“人梯”，牺牲自己的思想在电机厂跑外勤的。
“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母亲从小就这样教育春生。
父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成人，如今自己长大工作，理应报答父母，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
春生的二个妹妹，一个弟弟，这时候，分别读高中、初中、小学，父母的岁数越来越大，自己作为长子，应该主动分担父母的重担。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春生觉得这一种牺牲，是值得的，是应该的，是一种神圣的使命。
“舍我其谁，”春生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内心充满神圣感、自豪感和悲壮感，就像小时候电影里面“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
母亲说：“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学成人；下等人，打死也不成人。”
春生有自知之明，自知够不上“上等人”，没有“自成人”的聪明与天赋，但自己也决不是“下等人”，那么自己应该是“中等人”吧。“中等人，学成人”，自己只有通过学习，苦学，才能成人。
这期间春生又开始读书，如饥似渴，像海绵吸水。
春生读过美国人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读过犹太人的《羊皮卷》，读过所谓“国粹”《厚黑学》……这些书当时都已经有得卖。春生订阅过《演讲与口才》等杂志，春生还参加过营销管理方面函授班，主要学习营销与交际，只是不再读小说，散文，诗歌，不再读《红楼梦》，《静静的顿河》……
谁不渴望成功？痛定思痛，春生在苦苦寻找“成功”的方法，并用自己的方法努力提升自身的能力。
毋庸讳言，这个时期的春生最浮躁，思想极不稳定。
萍不是夸夸其谈的人，并不太适合做供销员。
市场经济是能人经济。供销员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像引江电机厂这样的乡镇企业，虽然对外自称是“县镇联办”企业，实际上是没人管，没人问。这么说好像也不完全对，应该是，办得好，有人管，有人问；办得不好，则没有人管，没有人问。
像引江电机厂这样的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以销定产、自生自灭的乡镇企业，供销能人有时能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存亡。“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捉到老鼠，就是好猫。”“有奶便是娘。”是当时的流行语，也是乡镇企业领导的口头禅。供销员三流九教，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也有开后门进来的，难免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素质参差不齐。
春生的长处是为人低调，没有同龄人的张狂浮躁，沉默少言，相对显得沉稳持重，同时比较勤快，深得领导的喜爱，这也给春生带来很多机遇。
春生的家乡还有一句话：“雨下不到一天，人穷不到一世。”又说：“草灰还有发发火的时候。”
人生总是有得有失，有起有落。不可能一辈子没有翻身的机会，但也不可能一辈子好运，一个人占尽天下所有便宜。从这一点说，老天还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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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表面上是“天增岁月人增寿”，实则上每个人一生都在“倒计时”。每一部人物传记都是人生的倒叙。
童年时候，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盼望快快长大，正像上世纪80年代在大陆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童年》里面唱的“盼望着长大的童年”，而长大成熟老去，只不过是离死亡越来越近。
长大，不仅意味着死亡，还带来烦恼。
童年生活虽然艰苦，但精神上是快乐的。
少年的欢乐没有童年多，童年无忧无虑，少年开始有烦恼。
青年的烦恼又比少年多，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中年以后的快乐呢，恐怕只能到回忆中去寻找。
所以说，年龄与快乐是成反比的……
春生胡思乱想，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也别说，这两年很少动手，这两天在家帮助做了点事情，还真感觉有点累。春生这一夜睡得挺香。
一日劳作，可得一夜安眠；一生勤劳，可得终身幸福。
谁说的，春生记不清了，好像也可以做对联……
春生做梦还在想白天写对联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