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沃不答，百里霜似乎轻笑了两声。
暮湮看不见百里霜的神色，自然也难分辨百里霜的真实情绪到底是什么。她只能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如果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猜，我们的宫城会是怎样的命运？”百里霜淡淡问。
龙沃笑了笑：“我们若都死于非命了，那我们的宫城自然也是要步无嗔城的后尘了。”
“所以，我们要安然地回去。”百里霜瞥了一眼身后绿莹莹的亮光，狼有什么可怕，比狼更可怕十倍百倍的是长着一颗狼心的人。
龙沃依旧握住了暮湮手，那手任是自己怎么握也握不暖。
她该不会生病吧？
人最为奇怪，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自然也不懂愁为何物。一旦触碰了情，便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好多牵挂和担心。
一如此刻，他担心暮湮会生病。
凝向暮湮，发现她睡得似乎很安稳，龙沃又稍稍放心。
他开始担心，三人该如何走出这困境。此刻他们在峭壁中，想要上崖顶，只有攀住藤蔓。
即使他和百里霜能够攀着藤蔓上去，但暮湮又该怎么办？
思绪纷乱，理不出个头绪。
他想起在很早前这悬崖之间本是有座木桥的，木桥横过悬崖，将幻城和无恨城连接了起来。虽然普通的城民并不敢上雪峰山走这木桥来往于无恨城和幻城，但并不影响宫城的城主们通过这木桥会面。走这木桥，远比走平坦的大路更省时间。
只是后来，谁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木桥被毁。木桥毁了后，幻城紧闭城门再不与其他宫城来往。
这一闭，就是二十多年。
其实，这事如今想想，依然让人费解。
可再怎么费解，于他们来说，真相早就被淹没于尘土。想要挖掘出真相，又岂是那么容易？
两个男人决定轮流守夜保证这救命的火堆不至于熄灭，而那些狼群在长长地守候中终于失去了信心。
夜一点点尽了，狼群也渐次散去，可怖的嚎叫声中带着不甘。
渐渐的，耳边的谈话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暮湮整个人又困又倦，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为这不灭的火堆，使得三人能在野兽四处出没的荒山野岭安全地度过黑夜。
悬崖顶上。
风一阵紧似一阵，肆意地将漂浮于崖下的轻薄雾气吹散又聚拢。偶尔，还有狂风擦过峰峦时发出的尖锐鸣叫声。
惊心而动魄。
秦归路静静地站立于山顶，宽大的袖袍好似两面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秦归路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至于他的心底，也就更难知道藏着的是一抹怎样的情绪了。
或许，什么都没有吧。
天下分久必合，自古就是不变的定律。
而六座宫城独立存在于世的时间实在太久，或许已经到了该有个人来将他统一起来的时候了。
而这个能统一六座宫城的人，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
不平凡的人，自然拥有不平凡的本事，也包括，不平凡的抉择。
会是谁？会是他秦归路吗？
秦归路不知道，但是，他愿意一试。
所以，当各宫城的惨案发生时，秦归路便踊跃游走于各宫城，期望以联盟的形式来走出自己一统六座宫城的第一步。
但秦归路没料到的是其他宫城的人对此只是轻描淡写，由谁来统领六座宫城，每次的商议会都是不欢而散。
秦归路感觉，这条路不会那么平坦。
实际上，秦归路也不能认为那是一条平坦的路。各宫城的人怎么肯向他俯首听命，让他成为一方霸主？
秦归路想起了一种天赋异禀的人，巫师。
巫师，曾经是各宫城的守护神，其地位仅次于城主。
宫城所有大小事务，包括祭祀，都必须通过巫师占卜掐算方能生效执行。否则，即便是身为城主，亦不能独断专行。
然而，所有事物有兴必有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亦是千年不变的定律。然，巫师中也有法力高强，品格优劣者。宫城与宫城之间，巫师与巫师之间注定了从一开始便不会是绝对的和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宫城于宫城的争斗，巫师与巫师之间的争斗，甚至，巫师与城主之间的争斗，无不是随着岁月的变迁愈演愈烈。至于若干年后，巫师是如何退出政治舞台不再是宫城的守护神，已经无从知晓。
秦归路也无需知晓，因为那些事，都过去太久太久。巫师主宰宫城命运的年月再长，也长不过浩浩时光。巫师的年代，就仿佛岁月长河中，那惊鸿一瞥的瞬间。
秦归路想起在二十年前，宫城外荒山野地里住着一个巫师。那如鬼魅一般的巫师穿着一件墨黑的袍子。干瘦的身子宛如风中的一片枯叶，而那两道精锐的眸光却有着天生洞悉人心事的魔力。
秦归路决定，去请这位巫师，夜枭。
在见到秦归路的第一眼，夜枭对他便露出了诡异的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秦归路的脸色僵住，夜枭精锐地眸光定在了他的脸上。夜枭告诉秦归路：“今世有妖魔横生，而你秦归路并不是池中之物，你想要的，我清楚。我自然会助你完成大业，但，你必须听我的。”
大业在望，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秦归路便点头应允了。不仅如此，夜枭还提出了在今后的合作中，不管他做出任何决定，秦归路只能实行不能问。
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和不近人情，但秦归路却答应了。
很快，夜枭的一场天火便将林不悔解决掉，从而也让秦归路人心所向，将无嗔城划入无恨城的版图。
接着，夜枭再让秦归路为女择夫婿。接下来，便是在入选的人之中来一场比试。于是，便有了这一趟的悬崖之行。
至于这些人是否能安全回来，秦归路并不是那么在乎。在他看来，回不来最好。因为他的本意，就是希望他们回不来。哪怕这群人里，还有他的亲生女儿，秦暮湮。
暮湮若死了，只能怪她自己的命。对，是命！
暮湮的存在只会让所有人为难，也让她自己痛苦，或许这悬崖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其实，在秦归路决定要暮湮同龙沃他们一起下悬崖时，秦归路真的希望暮湮不是他的女儿。那样秦归路就不用面对自己设计害死女儿这一事实，而暮湮也不用面对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冷漠绝情。
暮湮下悬崖前，也曾经问秦归路为什么要让她下去？
可秦归路却将这个决定归咎于无恨城历代所定制的规矩，这样说，他自己觉得心里会好受一点。
历代城规，作为城主的秦归路亦是不能随便违背的。
不是他心狠，连自己亲生女儿也要赶下悬崖，而是城规如此，他秦归路也没有办法。
都说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秦归路希望女儿能体谅他，世人亦能原谅他。
秦归路知道女儿真的很可怜，没出生便被凌心下了血咒，那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心绞痛一直折磨着她。
百里霜和龙沃对暮湮似乎有情，但秦归路无法确定那两人是否真心爱女儿。想起“真心”二字，秦归路便无限感慨，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得到这“真心”。
如果他们对女儿没有真心，只是为了女儿身上的灵力而接近女儿，女儿成亲之日便是身亡之时。
秦归路其实很希望，能得到一个既对女儿真心又肯听命于自己的女婿。
暮湮的夫婿是否对暮湮真心，是否能为他所用，秦归路能赌吗？
不能！
如果不能，秦归路何必让女儿嫁的夫婿？
是不是真要让女儿下悬崖，秦归路曾经在亲情和权利之间权衡了很久。
权利的争夺往往是以最残酷的方式上演着血腥的画面，秦归路在权势面前终于露出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他为了权势，打算牺牲女儿。
只因秦归路已经习惯了权利，他不想放下权利，若真有那么一天让他放下权利，那也只能是他自然咽气的那刻。
最后，秦归路终于明白自己更看重权利。
秦归路狠下心肠将女儿当诱饵或者说是当筹码，他让女儿随着龙沃等人下悬崖是为了牵制龙沃的心神，让龙沃等人发生意外从此不再出现。
暮湮是如何下悬崖的，秦归路没有转身去看。
作为父亲的秦归路设计女儿去死，他当然比谁都痛。秦归路怕看着女儿那柔弱的身影便会不忍心，所以他情愿不看。
此刻，秦归路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最后的结果。
可，等得到么？
秦归路在内心一遍一遍乞求着暮湮不要恨他，乞求着姚梨不要恨他。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一个无奈的城主。
睁开眼，秦归路的眼里老泪满布，可他不能让泪水流下。
这双手之前除了沾染了别人的鲜血，现在更沾上了女儿的鲜血。
原来，满城子民所崇拜的无恨城城主竟是一个连亲生女儿也容不下的人。
握手，想要抓住什么，除了满手的鲜血，其实手心什么也没抓住。松手，放开的，是最不该放开的东西，那是血脉亲情。
望着天色渐暗，秦归路的脸，浮起苍白苦涩的笑容。
崖下，没有一丝动静。而幻梯早在一炷香之后消失。这幻化出的幻梯，是秦归路对女儿最后的仁慈。
他只希望，女儿能在这世上多留一刻。但也只能是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再长，已是不能。
他必须绝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