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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国形象的正与负(11)

海明威访华时,正值中国抗战处于最严峻的时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了中国大半壁江山,蒋介石消极抗日,却又一手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妄图挑起内战,消灭共产党;而国际上,日本、德国和意大利结成了法西斯同盟,加紧军事行动,阴谋征服全世界;作为经济和军事大国的美国,一方面想避免与日本公开对抗,一方面担心其在太平洋地区的扩张,仍在犹豫观望,还没有正式参战;苏联则唯恐受到德国和日本的两面夹击,为了缓和东部边境的压力,与日本签定了中立条约;而日本也正想兵下东南亚以夺取石油等战略物资,但这恰恰又是英美在东南亚的利益所在;日本要南进,必须征服中国,然而它无力一下子去做到这一点。当然要美国援助中国,蒋介石也很想得到美国的援助,美国希望中国把日本拖住以推迟日本进犯东南亚的时间;为此,中美双方都相应采取了一些措施,增强了交流,如蒋介石任命著名的留美学者胡适为驻美大使,罗斯福总统和国务卿赫尔也对美国新任驻华大使面授机宜。美国一些朝野人士,如罗斯福总统的私人代表克里、他的儿子詹姆斯、《时代》和《生活》杂志总编辑鲁斯、小说家考德威尔、女作家布科莱德等,也纷纷来华访问。但在对公众舆论的影响力上,他们都比不上兼著名小说家和著名记者于一身的海明威。

在海明威之前,如上文所述,斯诺、斯特朗和史沫特莱从左翼的角度,较多地反映了红色中国,即共产党领导下的苏区的情况,在英美和西方各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海明威对此也是加以肯定的。他说,因为斯诺和史沫特莱等人已经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作了十分精彩的报道,所以他这次只到国民党正规军的前线去采访。海明威虽然没有亲赴八路军、新四军的抗日前线采访,但显然对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还是有所了解的,他非常赞赏他们英勇抗日的精神。他在访华回国后回答《午报》主编英格索尔的采访时和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都强调指出:中国军队有三百个师,其中有三个师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这三个师防守的地区是极其重要的,而且他们进行了十分出色的战斗。

海明威提供的简明的全景式报导,既补充了更全面的东西,也体现了如实、客观的态度。如对蒋介石的报导没有简单地丑化,相反从多方面说明他还是想抗日的,其中转述了蒋介石对苏日条约的反应:“这个条约对于中国进行民族抗战没有丝毫影响。我们开始时是孤军作战的。如果有必要,我们将以同样的方法战斗到底。其他国家对我们友好不友好,都可以,对我们没有影响。我们一定要继续战斗,直到胜利。”对此,海明威判断说:“蒋委员长想打败日本。不必有人为此去劝说他或催促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看到人力可能继续打仗,那就不会有媾和。只要能给予他适当的援助,并且交通畅通无阻,物资源源不断运进来,他就会把抗战进行下去。”他在《中国加紧修建机场》的报导中尤其提到蒋介石对机场建设的关心,当蒋介石问起波音飞机的重量后,第二天机场建设就开始了。可见,蒋介石的抗战是有决心的,只不过处在重庆亲日派的压力之下,经常动摇而已。但同时海明威又尖锐地指出:蒋介石虽然没有放弃打败日本的目标,但在他心里也绝没有放弃另一个目标——消灭共产党。这正是海明威看问题的全面之处。因而海明威对美国政府呼吁:促使中国一切派别联合起来抵抗日本,并通知蒋介石,美国对支持中国打内战不感兴趣。他的观点很明确:“任何想煽动中国内战的人或对援华散布谣言的人,只能上了日本的鬼圈套。”

鉴于维护反法西斯阵营的团结的需要,海明威没有在报导中公开地过多涉及国共两党的关系。他在返回美国后,才在给他在财政部任职的朋友摩尔根写的一封信中,非常透彻地分析了国共两党的关系问题。这封信中谈了他历时三个月的远东之行的研究心得,更全面地反映了他对当时中国一系列问题的真实看法。对于国共两党的紧张关系,海明威认为双方的分歧是回避不了的,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永久解决的办法。蒋介石剿共十年之久,西安事变后在共产党的影响下才转向抗日,但是蒋介石和国民党人仍然把共产党看成是中国的“心腹大患”,而日本侵略则仅仅是“搔痒之疾”。他们真正害怕的是共产党,而不是日本侵略军。国共矛盾也有缓和的症状,如蒋介石允许共产党代表驻在重庆,作为证明国共合作抗日的窗口。但这只是做做样子,因为国民党经常派人监视共产党代表的活动,同时在它的统治区大肆搜捕地下共产党人,像日本在其占领区一样。大学里的进步人士、自由派的师生,甚至倾向左派的上层人士也常常遭到国民党无端的怀疑和严密的监视。任何地方都不允许对国民党有一点轻微的批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海明威说,他强烈地感到一种害怕被密探告密的恐怖气氛,即使在校园举行的茶会上,如果谁想跟你讲几句对国民党的批评,哪怕最轻微的,都要小心翼翼地离开茶会,走到没人的旷野里,才敢跟你讲话。

海明威说,蒋介石声称他拥有大量的军队可以消灭共产党,但用这种“外科手术”来治疗所谓“心腹大患”是不利于抗日战争的。国民党在中国西北部集结重兵准备进攻共产党,可能是中国即将发生的最危险的事件。海明威认为,国共之间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美国可以帮助推迟这个内战,美国在中国的代表应十分明确地随时向蒋介石表明:美国绝不以任何方式资助中国打内战。海明威的这一立场跟他在《午报》发出的呼吁是完全一致的。海明威在信中还分析了国共摩擦的其他原因。他指出,国共摩擦事件总是和日军发动新的进攻同时发生的。这种摩擦一方面是汪精卫傀儡政府制造的,他们希望挑起内战,从中渔利,另一方面是蒋介石手下主和派的将领和政客们人为制造的。他们属于中上层阶级,留恋战前的特权,希望结束对日战争,消灭共产党,以维护他们的天堂。

海明威明确地表明他对待国共分歧的态度,坚决地提出美国不资助中国打内战的建议,这在当时是极有战略眼光的主张,是对中国人民团结抗日的全力支持。海明威访华时间很短,原先也不大了解中国。但他忠于生活,憎恨官僚政客和独裁统治,不相信虚伪的宣传,同情普通的平民百姓,善于观察社会各种情况,勇于判断是非真假,所以在不长时间便能透过表面现象,抓住中国政治问题的一些要害。海明威的这封信可以说是他的中国报导的重要注释,虽然添加了几分凶险的暗淡,但在暗淡处也透出一缕光亮,那就是他富有远见的正确判断和公允的看法,对中国人民正义斗争的前景的关心。

在海明威简明而全景式的中国报导画面中,最具光彩、最震撼人心的是几万名中国工人修建机场的宏大场面——我看到工人时,起先只见大路上飞起一阵灰尘。一支劳动大军迎着飞舞的灰尘走过来。他们手中破裂的旗子被风刹得沙沙响。他们一面走着一面唱歌。个个衣衫褴褛,脸上起着疙瘩,光着脚丫。

望着那辽阔平坦向外延伸的跑道,我不禁想起古代的战场,只见旗子迎风招展,在s万人辛苦劳动的地方扬起一片浮云般的灰尘。接着你可认出那1.8英里长的用水泥刷白的跑道,看到那100人一队的无数人群拉着10吨重的压路机来回奔跑,把跑道压平。

穿过云尘,敲石声和铁锤声徐徐传来。还有阵阵节奏清晰的打夯声,好像拍岸的海浪冲击着巨大的暗礁。

放眼展望这宛如古战场的壮观场面,透过那像海浪拍岸一样的打夯声,我们似乎也听见了海明威的画外音:

“这样坚强的人民,这样历史悠久的民族,难道是任何侵略者能够征服的吗?”

狮子和骆驼

海明威对中国人民团结抗日的胜利前景充满了信心。他不止一次地说,“我认为日本是绝不能打败中国军队的”,“中国具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动员起来反对日本。”他援引了美国驻重庆大使尼尔逊·约翰逊的话,“中国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并表明了对中国的由衷敬仰——中国“是一个很值得我们赞赏的国家”。

通过海明威的报导,让人不得不惊异于他的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判断力及预言家式的远见卓识,也被他对中国人民的一份深厚情谊所感动。他报导的事实虽然已成为历史,但他的正义呼声却永远回荡在中美两国人民的心中。更重要的是,我们发现海明威之所以能在危难时刻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正义事业表示坚决的支持,是出自他对中华民族精神的深刻理解。那不仅仅是一般理性意义上的了解,而是凝聚在他身上的“硬汉子”性格和中国人那种坚忍不拔的刻苦耐劳精神发生的和谐的共振。

海明威和玛莎在离开中国前,在重庆看到了一支骆驼商队,那是从西藏长途跋涉来的一群骆驼,它们背负着沉重的货物,眼望着前方,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容不迫地前进着。这不正是古老中华民族的象征吗?她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又坚定不移地向未来走去,虽然缓慢,却毫不动摇。海明威无言地取下相机,摄下这一震撼他心灵的骆驼群像。这一队前后相续、忍辱负重、迈步向前的生灵,替他将短短几月内获得的中国印象来了个定格。

海明威生平以“硬汉子”自居。他的成长和经历确也屡遭挫折,又屡次振起,绝不轻易言败。小时候他14岁报名学习拳击。第一次训练,对手是个职业拳击家,海明威被打得满脸鲜血,躺倒在地,可是第二天他裹着纱布,还是纵身跳上了拳击场。因练习拳击他伤了左眼,视力再也没有恢复,并影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赴欧参战。但他还是设法加入了美国红十字战地服务队,来到意大利战场。结果他被炸成重伤,头部、胸部、上肢、下肢伤痕累累,一个膝盖被打碎,身上中的炮弹片和机枪弹片多达230余块。他一共做了13次手术,换上了一块白金做的膝盖骨。有些弹片无法取出来,至死都残留体内。大战后海明威回到美国,开始了艰苦的文学奋斗之路。但投稿一再退回,母亲不支持,妻儿也离开了他。海明威毫不动摇,终于作为“迷惘的一代”的新锐作家获得了成功。

1936年7月西班牙内战爆发。法西斯分子佛朗哥发动武装叛乱,企图推翻共和国。海明威出于正义感,筹款4万美元为忠于共和国的部队买救护车,并作为北美报业联盟的记者到西班牙采访,拿起武器参加了战斗。虽然内战以西班牙共和军失败而告结束,海明威却作为见证人写出了一系列动人的作品。海明威态度鲜明地反对法西斯主义的立场是始终如一的。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的当天,海明威就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战。他改装了自己的游艇,配备了电台、机枪和几百磅炸药,计划在古巴北部海面搜索德国潜艇,如果发现潜艇,就全速前进,撞击敌船,与之同归于尽。1944年6月,海明威随美军在法国诺曼底登陆。他自己率领一支法国游击队深入敌占区侦察,并参加了解放巴黎的战斗,因此荣获一枚铜质勋章。二战结束后,海明威仍笔耕不辍。在一般评论家认为他已人老才尽的情况下,写出了《老人与海》等名作,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

硬汉子精神也体现在海明威创造的一系列人物身上。其中,《老人与海》里的老渔夫桑地亚哥是他们的巅峰。在垂暮之年,老人遇到了比孤独和死亡更其严峻的问题——无穷无尽的不可逃避的失败。唯一的一次成功的希望,老人拼尽全力,也只拖回一具鱼骨。如何处之呢?老人的回答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老人因此在梦境里见到了狮子。

狮子是无畏和无敌的象征,是所有硬汉子膜拜的图腾,也是海明威一贯的骄傲的灵魂的显现。说到底,所谓的硬汉子精神其实就是英雄主义,它是人类精神力量取之不尽的源泉。当然,从西方和美国的文化背景出发,海明威的这种英雄主义带着浓重的个人主义色彩,不管多么艰难困苦,不管剩下孤身片影,都顽强地凭个人的力量去奋斗。但它和中华民族注重群体的英雄主义具有亲和力,后者意味着,无论怎么样恶劣的条件,都顽强地忍耐、坚守,抱成一团,以超乎想象的毅力挣扎和拼搏,以争取生存的权利。

狮子和骆驼就这样邂逅了。它们还将迈着各自的步伐,穿过漫长的历史隧道而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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