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的霞光中,远处的山间座落着几间木屋,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和狗叫,烟囱里飘出的丝丝轻烟挂在山前,犹如缕缕淡青色的轻纱,偏远山野的烟村,显得寂静和木然,仿佛又回复远古般的宁静。
几个半大小孩在青石板上涂鸦,追逐嬉闹,不时钻到坐在石板上闲聊的老头子怀中,老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口中不时吐出一卷卷的青烟,孩童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清朗的声音刺破了傍晚的宁静。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年到头就生活在这“青石板”上头,跟着爷爷奶奶守着老房子,守着那头老黄牛。他们的父母去哪儿了,他们不知道,也从不问爸爸妈妈去哪,何时给自己买来新衣服。他们只记得爸爸和妈妈对自己说过,“你要听爷爷和奶奶的话,爸爸妈妈出去要很久才能回来,到时候爸爸妈妈给你和弟弟妹妹买好吃的,还有新衣服。”他们只会记得爸妈说的,“等爸爸妈妈打工挣钱了,就把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爸爸妈妈就买来洗衣机、电冰箱,还有漂亮的大电视。”他们常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是爷爷和奶奶一手将他们带大的,在他们眼中只有爷爷奶奶才是最亲最疼爱自己的人。只是有时夜里睡着发呓怔时才含糊地喊出两声“妈妈”,有时梦中惊醒也会委屈地找妈妈,几颗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淌到粉嘟嘟的小脸上,这时奶奶便会来安慰他们,用特有的母性抚平了他们心灵的创伤。
在春风里,四野慢慢苏醒了过来,我喜欢到田野里倾听小草挤破地面发出的脆弱的“咝咝”声,喜欢驻立静听一阵和煦的春风抚过,山林发出“哗哗”的阵阵涛声,也喜欢看几声春雨过后,鲜嫩的竹笋成群结队地从地下探出头儿来。云山雾海,碧野蓝天,这片土地有着它独具特色的美丽生态,让人难以舍弃;呼吸着这纯自然的气息;沐浴在朴素、纯真憨厚的民俗民风里。怎能不让人为之动情?看,那小溪流水,哗哗啦啦;听,那山涧泉水,叮叮咚咚。
这个时节,年老的奶奶便会在屋后的空地上——如果有的话——翻动泥土,种些瓜豆之类的,年轻的都出去了,远的田地管不了了,荒了也就荒了,只得利用近便的土地生产些生活所需物品。而后用竹篱和网将新翻的土地圈上,以防母鸡带着它的群仔来搞破坏。
尽管四合的群山隔断它与外界的交流,外面的世界可大了,他们无从知道,也就没有心思去了解,但这荒僻的村落却以自己的方式书写了一副流丽的属于自己的历史,用自己的方式叙写了属于这里的特有烟火人间。
“灿哥儿,上学去?”
“唔。”
当我背着妈妈替我打点好的行李,打这“青石板”走过时,他们总望不了要交待几句“灿哥儿,可要用功哩,你可算是我们这的一根苗子哩。”“灿哥儿,听老师的话,你准定是个有出息的人。”甚至有的还用来说教自己调皮的小孙子,“你就该学学人家灿哥儿,好好读书来着,不该成天儿的贪玩。”似乎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好,大概也就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坏,他们以为只要用功学习,读好书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那就是顶乖的孩子。在我心目中,这些衣着质朴,思想简单,语言朴素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话称,他们就是一群“山野村夫”,有时他们也会略带粗暴地戏称友人为“伧头”,可爱得很,他们几乎什么都不稀罕,不在乎什么家财万贯,也不在乎什么名扬四海,甚至他们都不那么的在意自己的生活与处境,他们只稀罕文化和文化人。对待那些个“胸有点墨”的人,他们可是认真得很,就如同他们对待庄稼一样。他们说,他们自己没个文化,可是吃了一辈子苦头来着,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孙可不要像他们这般模样。他们死撑着这个家,守着这个家,就是让有力气的出去挣些钱回来,给后辈创造些学习的机会,增加些知识,他们虽则没有知识,甚至大字不识一个,可也明白知识的力量。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儿孙真的不是那块料,也绝对没有强求的意思,他们认为一切都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这时他们又会说,“干什么都好,只要能脚踏实地,还有个不能养活人的么?”
这静谧的乡村真是可爱得很,草翠花开,莺啼阵阵,和风解带,一阵清风迎面扑来,带着花香,带着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人们在和风中打个哆嗦,似乎就抖落了身上的疲惫,抖落了一冬的沉寂,像小草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样,重新焕发了神采。
我从课本上知道,城市繁华得很,也热闹得很,我相信那肯定是个充满着诱惑的神秘的世界。我只是在想乡下有什么不好的呢?像我的家乡这样,静谧舒适,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城市的车水马龙,这一方净土显得是格外的宁静安祥,偶尔能听到麻雀的一两声叽叽喳喳,犹如五线谱上的音符。若是在有星星的夜里,天空像是用水洗过的蓝色玻璃一样,星光让一切都变成了迷人的黑白电影。我相信,无论你处于人生中什么样的位置,无论你的心情如何,倘若夜里有一片布满星斗的天空,你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落日黄昏的傍晚,一个脏兮兮的农民,扛着梨耙,他的前面一头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走着,身后跟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一条狗钻忽前忽后缠绕着小孩,西山返照过来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拖得老长老长。溪峡飞瀑,寂寂的群山包围着这样一个沉静而美丽的村庄,院落里鸡鸭欢闹一阵之后都安静地走进了自己的栖息地。不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是慢条斯理地打点这最后的时光,看上去他们好像是用漫不经心的态度过着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可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从容和怡然自得。我相信每一个看到这乡村美景的人都有一种走在童话的世界里的错觉。
——多么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会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呢?这苍茫四合的山野美则美矣,但有那么值得大写特写吗?那大概都是出自那些个虚伪的诗人的手笔,他们就像那些同你走路,为了迎合你的节拍,有意缩短步伐以适应你的速度的人一样的虚伪和夸张。
这也是一个极度荒僻,极度闭塞的山村。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又看到了久违的满庚大叔,他的那根拐杖仍旧在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音,他带着他的小外甥女在“青石板”上玩耍。
女孩乖巧得很,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牵引着她舅舅的衣角,不时“咿咿呀呀”地对她的舅舅说着什么,一又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舅舅,好似要从中知道什么答案似的。满庚叔呢,人可精神多了,在我看来,丝毫没有街坊邻居所传谣的“神经质”来着。他迷起眼睛向每个路过的打招呼,不时应付着他的小外甥,我猜想着他的答案都是胡诌的,可他的外甥女却像是获得了真知似的,眼里充满了满足感。
前些日子,二狗告诉秦哥,满庚叔跟富贵叔相处得可好了,虽然他们还是很少说话,可他们绝没有了半点抵牾的情绪,倒变得像是亲兄弟了。可不是么?本来嘛,在这一小小的山村里头,大家都是沾亲带故,就不该胡闹来着,现在又有了这么一层亲情,还能够“乱扯胡揪”么?
“二狗告诉我,满庚和富贵可亲了,有时富贵收工晚了,看到夜幕降下来了,富贵才带着一身的泥水钻进屋里来。‘就别走了,吃了饭再走不迟。’于是,满庚拿出了酒壶,给两人满上了。
“富贵也不是那小气的人,抹了一把脸就坐下了,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下去了。‘富贵慢点儿。’岳母可是心疼自己的女婿呢。‘这点酒没事,今天我舅子高兴,我俩要喝个尽兴。’
“满庚看了他一眼,拿起酒壶就又给满上了。‘累了一天了,是该补补的。’
“喝酒么,还是富贵略胜一筹。我告诉你啊,灿哥儿,还记起我跟你说过的小时的事儿吧?那时我们上山放牛砍柴,你富贵叔身上就带着个瓶子,渴着了,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喝它两口,咂巴着嘴唇,如饮甘饴。
“二狗告诉我,两碗下肚之后,满庚已满脸通红,连耳根都红透了。‘舅子,今儿个就到此吧。’满庚哪肯服个软啊,‘以为我醉了么?’满庚张开一双红彤彤的懒洋洋的眼睛看着富贵。
“‘好了,你俩爱喝还能少得你俩的么?只是改天儿再喝呗。’云是怕他俩稍有不顺又吵将起来。灿哥儿,富贵和满庚之间的那点龃龉,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云当然也是晓得的。那个时候,富贵跟满庚又闹事了,在‘青石板’上扭打在一块,石板上的老人可是拿他俩没奈何,只是跺着脚,嘴里念叨着,‘这两个孽障东西,前世的冤家。’这时家里的大人出来了,才强行拉开,两人犟着呢,当着大人的面还是善罢甘休。‘也不怕人笑话,乡里乡亲的,还跟个仇人似的。’老人实在看不过去了,闷声闷气地吐出这几个字。云站在一旁什么也没有说。事情有意思得很,自己的妹子竟然跟自己的‘仇人’结合了。
“二狗说,他俩什么也不说了。满庚转身去逗自己的小外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胡话。富贵也没有再作回家的打算,只是躲在一旁抽着闷烟。
“二狗还是像当初那样的合群,招人欢喜,人虽黑黝黝的,跟个猴子似的,可为人处事可厚道着呢。邻里有个困难也乐于伸手帮一把,人家有个烦心事也乐于向他倾吐,虽说是在外多年,可这些家长里短还是没有生疏。
“二狗告诉我,年前打外地归来,他就经常上满庚家,他原本以为满庚跟富贵之间还会互生嫌隙。他告诉我,当初满庚叮嘱富贵爱惜自己的妹子时的目光可是很犀利的,满庚可是怀疑富贵耍滑头来着。可是话说回来,谁不盼着自家妹子找个好人家来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话虽这么说,要是自家姑娘在夫家吃了个亏,娘家人还是要讨个说法的,当然了,不是说的上门去闹个没完没了,那只是会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娘家人就是为自己家的姑娘撑场面,让姑娘在夫家有着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二狗这么去,一是为了探望儿时旧友,二来也是为了打探满庚和富贵的底细,他可是愿望着他俩能好的呢。‘他俩可是融洽着呢!’二狗兴奋地对我说,‘生活哪能以敌对的态势来开展?过去的事也就只好让它随风而逝了,不能老是抓着那些个成见来折磨彼此,相互之间的那些无足轻重的憎恨不就是生活痛苦的根源么?不是能消减了上天赠予我们的福祉么?’”
秦哥也是怀着一种满意的神情在跟我慢慢叙说着,他告诉我,“二狗啊,这人机灵着呢。记得那时也就十五六的光景吧,看上去还是个半大孩子,但‘青石板’上的街坊邻居遇到困难时,都把他看成一个能够为他们出主意、排忧解难的人。‘狗娃,我家的牛放出去,可都这时了还没见个踪影呢,怪让人担心的。’二狗二话不说,呼哨地声,他的那条忠实的老狗就跑到他面前,仿佛从天而降似的。于是,跟了几个大人上山去了。甚至于哪家的个鸡呀,鸭呀不归窝,也总是要想起二狗来的。”
在这古朴的“青石板”上从来都是一家的事就是大家伙的责任,哪家有个烦心事,一时解不开,婆婆跟媳妇吵了嘴,族里的长者总是要提着个烟袋,不温不火地赶去救急的,“才多大个事呀,值得这么大吵大闹的么?”街坊邻居都三言五语地劝说开来,只会用和气的话语消了双方的怨气,再没个火上浇油的道理的。“哪有个碗碰不着盆的,忍忍也就好了,哪能成天家斗嘴呀。”一个牙齿已经几乎落光了老太太嚅动着嘴唇,慢条斯礼地说道。争吵的双方也觉得没有了个意思,就是这点莫名其事的什么事,就这么将这自己的颜面撒在“青石板”怪不值当的。“家丑不可外扬”,她们也觉得竟为这点鸡毛丁点儿大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像个什么话呀,婆媳之间的那点嫌隙也就慢慢地消弥了,生活又恢复了正轨,该出坡的出坡,该照管孩子的依旧看管着孩子,仿佛方才还波滔汹涌的大海,浪潮退去之后,又变得风平浪静了。
也有个老奶奶拄着个拐杖,提着猪食,步履蹒跚地从“青石板”上走过,一个年轻的孩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一个箭步上前,“奶奶我来帮您。”“哦,那敢情好呢。”年迈的奶奶喘着粗气,慈祥地看着小娃娃。“我的小乖乖,慢着点儿,当心脚下。”老奶奶跟在身后不断地嘟囔着。
在这“青石板”上就这样,不管生活怎么的困难,总会有人用幽默的语言,爽朗的笑声,压制住生活的痛楚,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照亮了生活,给生活增了辉。
我不知道为什么,二狗告诉秦哥的,秦哥又都把它们告诉了我。秦哥以一种述说故事的口吻告给了我,但绝对没有一丁半点的搬弄是非的模样,而是怀着一种我也说不大明白的神圣口吻在述说着。他说,“生活就是这样,不管风雨涟涟、阴风习习,还是风平浪静、风和日丽,我们都要以一颗认真的心来对待。”难道他是想向我传达一点家乡的艰辛吗?还是想让我增加一分的悲悯与感恩呢?对待生活的态度与对待人生决没有什么两样,唯其宁静才能致远。是这样么?我说不大上来,这所经历的风雨还太少了,但我们相信每个人都会经历那个阶段的,我也不会例外。不过,我确实现在还不能明白秦哥告给我的一切,毕竟我还是太过年轻了。
我这个周末没有见到秦哥,我心里怪不顺畅的,总想见见秦哥,周六我等了一天秦哥,可是他也没有来找我,我去他家,可他家大门紧闭。明天该上课了,我该回学校了,可我心里仍就想秦哥。
等到又一个周末来临,我又从镇子上的学校回到了家中,我还在想着,吃过饭要不要去找一下秦哥。可是妈告诉我,“你秦叔出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妈?”我睁大眼睛看着妈妈。
“也就是在前天,一清早就顾了辆车沿着弯如水蛇的公路开走了。”妈妈低着头,慢吞吞地嚼着饭菜,“你秦奶奶和秦爷爷还说是怕在大城市里住不惯,颇有几分舍不得这块故土,临走了还拿不定主意,可终究还是走了。”
“哦。”我只轻轻地支了一声,只是觉得口中的食物寡淡无味。
“妈。”
“嗯。”妈妈抬头睁大眼睛看着我。
“秦叔真的要结婚了吗?”
“你秦奶奶跟爷爷都跟出去了,这还能有个假。”
“妈,是不是等到我长大了,有出息了,也要走出这块大山,到大城市里呀?”
“你还小,还要继续读书,不去考虑这些事啊。”
“可是,妈,我终究会有长大的一天啊。”我停了停,“到那时候,妈,你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妈在家种田犁地,种出粮食了,给我大孙子吃呗。”
“可是,要是到那个时候,我也像秦叔那样,好几年都没时间回家呢?”
我紧闭着眼睛,生怕泪水一不留神就溜出眼眶。
“妈不去,妈替你守着这个家。”
我知道妈妈舍不得这块热土,这块土地养育了“青石板”上老老少少几代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知道秦哥也是无可奈何的,我想要是以后我也得离开这片土地,我也舍弃不下的,安土重迁的道理我懂,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孔子的再传弟子跟我讲解过那些背井离乡的故事,说实话,我虽小还不大懂人生的事,可我终究听得热泪盈眶。可是,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秦奶奶抛舍不下家园,还不是跟着秦哥进城去了吗?
“妈,那时你愿不愿也像秦爷爷跟秦奶奶那样,跟着一块出去呢?”我不顾及妈妈的情绪,依旧傻乎乎地问。
妈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眼眶显得有几分的红晕,微微地扭过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