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黄永清送到候审室，我就往村委会玻璃厂的销售科赶，距销售科十几米的地方，就能听到“唉哟唉哟”的呻吟声。销售科的门窗透出贼亮的光，巨大的光柱刺向空中，两个保安在销售科的门口提着电警棍转来转去。
“谁？”一个保安问。
“社区民警杨春江。”
“杨警官，您好。”我认出来了其中一个保安是王道山，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怎么回事？”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问王道山。
还没等王道山说话，另一个保安走过来向我打了一个敬礼，握握手，抢先说：“这几个狗日的也太大胆了，连我们村委会都敢偷，我们赵主任说了，让他们尝尝我们村委会保安队的厉害。”
“赵主任呢？”
“睡觉去了，他说今天晚上让他们尝尝我们保安队的厉害，明天再送你们公安。”
“什么公安保安的，我们不是一家吗？都是社区群众平安的服务队。让我进去看看这几个人。”我斜他一眼。
“赵主任睡觉前有交待，谁说也不行，你们公安留置时间24小时，我们保安留置时间是12小时。”
“净胡说八道。谁规定的？”
“我们赵主任。”
“别瞎乱，抓住犯罪嫌疑人应当立即交给公安机关，除公安机关外任何机关都没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权力，你知道吗？你们这样私设公堂是犯法的。”
“什么犯法不犯法，我就想着赵主任多发给我们些工资就行。杨公安，你要给我发工资，我就听你的。”这小子显出了一些流氓相，一脸的认钱不认人。
王道山是个老实人，看着他给我贫，一句话也不说。
我向销售科的门靠近了一步，能清楚的看清销售科室内的情景。三个男的满脸血污，衣服上粘了不少土，被五花大绑着，挤在房子的东北角，女的在西北角，披散着头发，没有被五花大绑，只是腰中系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是拴狗的铁链子，锁在防盗窗的铁棂子上。他们都坐在地上，地上布满了一层玻璃碴。
我推门进了屋。这几个人见我进来，都抬起头来，恐惧地看着我，眼神中还有些许痛苦和无奈。
从屋里出来后，我说：“道山，你俩跟着我，把这几个人带到派出所里。”
“不行！赵主任说了，没有他的指示，任何人都不能把他们带走，包括您杨警察！”另一个保安见我要把这几个嫌疑人带走，伸出手上前阻止道。
“不得了你！你一个保安还管起我公安来了，走，道山，咱们一块把他们押走！”我厉声道。
这名保安用身体直接挡住门口，寸步不让：“什么保安公安的，我只听赵主任的！”
“刘名，咱们还是听杨警官的，一块儿把这些人送到派出所吧！”王道山说。原来这小子就是刘名，我早就听别人说过，这小子是黑龙江省哈尔滨人，在保安队中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是对赵大田最忠诚的一个。这白山黑水出来的人，最喜欢的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据说刘名也不例外，脾气乖戾，动手动脚是他的特长。
“刘名，我警告你，对嫌疑人讯问是法律赋予我们公安部门的基本权力，你要阻止我把这几个人带走，就是妨碍我执法，妨碍我执行公务，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不软不硬地说道。
“杨警察，你也别吓唬我，就连你用的警车都是我们赵主任给买的。端人家的碗，听人家的管，这个你应该懂吧？你有你的上级，我有我的上级，还部队出来的呢！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知道吗？我就听赵主任的，县官不如现管。”这小子不但不听我说，反而教训起我来了。
不过，这小王八蛋说的也在理。我在警察学院上课的时候，老师讲，海南曾发生过这样两件事：某派出所所长因听从乡镇政府负责人的指派，在公路上设卡收税，群众反应强烈，市公安局以超越职权范围、违法行使职责为由，撤销了他的所长职务；几乎与此同时，该市另一派出所所长依法拒绝了乡镇领导指派的收税任务，乡镇政府以其工作不力为由，要求市公安局更换所长，结果是这名所长也被撤了职。第一起群众反响强烈，换了所长，第二起领导反响强烈，也换了所长。
我一看刘名这小子强攻攻不过他，我与他相差20多岁，费口舌也没有用，就问王道山：“赵主任在哪里睡觉呢？”
“估计在村委会。”王道山回答道。
我就没有再和刘名说什么，径直步行到了村委会，敲起了村委会的门。
“老赵，我是老杨！”
一个保安探出了头：“杨警官呀，我们赵主任正睡觉呢，他不让人打扰他。”
“你就说我找他，那几个小偷快死了，要是死在玻璃厂，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保安一眼，想出了这样几句话，让他快去喊醒赵大田。
保安把门一关，匆匆忙忙地向赵大田通报去了。
五分钟后，赵大田披着大衣，打着呵欠出来了：“杨警官呀，你给我打完电话后，我想着一会儿给您送去呢，没有想到一坐沙发上就睡着了。我刚才给刘名打电话了，那几个家伙没有大事，一会半会儿死不了。抓住小偷就得千刀万剐，最好给他们留下终生记号，像古代一样在他们身上刺上字。”赵大田从脖子到脚晃动起来，身上的骨节发出了“啪啪”的响声，似乎爆发着对贼特别的仇恨。
我说：“赵主任，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法律不讲情面，该怎么处理自有法律说了算，你这样武断地处理，可能要出问题。”
“杨警官，你给我收起官腔，讲什么大道理？吓唬我是不？想怎么处理，在你我的地盘上，就是你我说了算，就是李主任说了算。”赵大田并不同意我的观点，继续说，“敢偷我村委会的东西，不让他死，也得让他掉层皮！这小狗崽子胆也太大了，非整整他不行！”
看到赵大田这坚决劲儿，我不敢直接说他不行，更不能说就应当这样做，就拿两只眼睛看着他。我们俩人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了，说：“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不行，我让刘名和道山跟着你一块把他们送到派出所去？”
“大半夜，我找你就这个事。刘名那小子，我给他说了，他就是不让我带走，他说必须有你赵主任的指示，没有您的指示，他不敢给我。”
“好了，我知道了，也给刘名说了，别啰嗦了，让刘名和道山帮你把那几个王八蛋送到派出所吧。我睡觉去了。”赵大田没有了往日的热情，扭身回去了，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吱啦吱啦”的声音。
我对赵大田的这一做法有些不可理解，怔怔地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有气无力地说道：“谢谢。”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向我说“不用谢”之类的话。
我回到玻璃厂销售科门口的时候，刘名已经把4个人串在了一块，他们蹲在地上。
刘名见我回来，没有了刚才的架势，主动向我招呼道：“杨警官，我一个临时工保安，你也别介意，我得听赵主任的，这个请你理解。赵主任给我打电话了，说让我和王道山把这4个人送到派出所，咱们走吧。”
我没有训斥刘名，更没有埋怨他，心想，公安保安都是为了群众平安，我给你较什么劲呀！就随口说了句：“好吧！”
王道山在最前边带路，中间是4个嫌疑人，后边是刘名和我，成“一”字形。一路上，我与刘名心照不宣，一句话也没有说。3个小伙子一直抬着头，满不在乎的样子晃动着身体，女孩子则一直躬着腰，直喊肚子痛。我问她哪里痛，需要去医院吗？她却摇摇头，说可能呆一会儿就好了。我仔细一看，那女孩子屁股湿湿的，远远地能闻到一股腥骚味。
当天，那4个男子全送进了看守所，那个女的没有送成。后来才知道，女孩流产了，满屁股湿着的是血，洇透了衣服，讯问椅子都被染红了。
一个月后，赵大田、刘名、王道山也进了看守所，理由是非法拘禁。刘名进看守所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流着血，一直瞪着我，咬着牙恨恨地说：“妈的，我真后悔，没有把那女的给日了！”
我们警察不是不能有感情，也不是不讲感情，只是没有办法，那个女孩的姨妈是个律师，把赵大田他们告上法庭，还说非法拘禁这事我也知道，要我作证人，如果我不出庭作证，连我一块儿告，告我渎职。我们警察一怕媒体，二怕律师，媒体没有事能说成有事，律师没有理能找出三分理，他们都会借助社会转型期的矛盾为自己服务，为自己争得最大的利益，从不顾及其他行业特别是警察的感受。
王道山是我带人去抓的，王永道、道山老婆和他儿子王小峰都在。我花100多元，给孩子买了奶粉、薯片和饮料。把他从家里带出来的时候，没有给他戴铐子，就说找他有点事。上车后，他儿子拿一个薯片追他，非要他尝尝。我说：“孩子，你回家吧，我和你爸爸一块儿出个差，过一段时间才回来！”警车开出胡同口的时候，王永道发出了“呜呜”的哭声，特别凄厉。王永道是知道儿子犯了法的，在抓王道山之前，我把赵大田非法拘禁的事给他说了，希望他支持我的工作，并说还有可能涉及他儿子，让他想开点儿。王永道倒是深明大义，说，别说涉及儿子，就是涉及他自己，该进监狱的时候也得进监狱。不过，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泪水。抓捕王道山，是王永道把王道山骗回家的。事后，王永道对我说：“这也真够巧合的，五十年前，我爸爸把20多岁的我送到了朝鲜战场，今年，我把40多岁的儿子送进了监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