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6)
晚餐过后,仍回红姐的公寓。路上柳颜打来电话,我告诉柳颜今晚睡在校内宿舍,柳颜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柳颜“哦”一声,我挂断电话。
“今晚住你家。”我和红姐说。
“好啊!”红姐欣然答应。“可是不回男朋友身边,没有问题么?”
“顾不上。”我无心考虑柳颜。
回到公寓,红姐整理了新买的商品,衣服归入衣橱,鞋摆上鞋柜,化妆品分类收入梳妆台。之后进洗手间很快梳洗一番,再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两人盘腿坐地板上边喝边闲聊。红姐自顾谈了许多关于啤酒的看法:“所有酒类当中,归根究底,还是啤酒最耐人寻味。就如同米饭,再好的菜也有吃腻的时候,只有米饭怎么也吃不厌,作为饭桌主食的地位无可动摇。知道为什么?”
我摇头。
“好好想想。”
“漂亮。”我随口说道。
“香喷喷的。”
“天然食品。”
“洒过农药。”
两人就此毫无意义地讨论,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米饭和现在的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说。
“毫无瓜葛。”
“那我们继续谈论米饭?”
“说说饭锅好了。”
“喂喂!”
红姐很开心地大笑。
“有意思。”红姐说。
“米饭和饭锅?”
“还有电磁炉”
“傻乎乎的。”我说。
“一个人生活久了,难免对这些傻乎乎的东西生出感情。”红姐喝口啤酒,定定地看我一会,说道:“小曼,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包括一直看重的学习,什么都没劲,人生苍白如纸。怎么办呢?总不能因此放弃,一死了之吧?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好事从不沾边,当时也有很多困惑,很多垂头丧气,但事到如今,再回过头想想,所谓人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既然生活没给我们多少希望,那我们更要反其道而行,越是不顺心的时候,越要打起精神乐观向上,越是没意思,越要从中找出有意思来。我嘛,朋友没有,老公没有,像样的工作也没有,三十二的年龄,本应大把大把地享受幸福才是,反而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不这么想,或者说不让自己这么想,偶尔思考下米饭何以为米饭,饭锅何以为饭锅,傻乎乎地笑笑,也没什么不好嘛,至少让自己觉得有意思,让生活更加开朗。”
红姐伸出一只脚绕开,换了个坐姿。“我要说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处于哪种状况,首先要理顺心情,双肩放松,开朗乐观。垂头丧气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讨论米饭或许毫无意义,但是很有意思。所有烦恼所有不快,暂且抛去一边,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经红姐一番开导,原本沉甸甸的心情终于云开雾散。
“代号‘米饭’。”我说。
红姐举起啤酒:“为‘米饭’干杯!”
“傻乎乎的。”我和红姐碰杯。
同时手机铃声响起,红姐的电话。
红姐起身从包里掏出手机,坐在沙发边接听。
“怎么搞的……现在……真是……唉唉,真是……知道了。”红姐挂断电话。
“有事?”我问。
“嗯,酒吧里一个舞女出了点状况,被几个坏家伙带到荒郊野外欺负了,手机啊钱啊全被抢光。一个人在那回不来,好不容易找到IC电话亭,把皮带塞进卡槽,好歹打通了。”红姐边说边穿鞋:“偏偏只记得我的号码,怎么搞的嘛。”
穿好鞋后,红姐拎起手提包。
“出去一会,很快回来,冰箱里还有啤酒。”红姐说后开门走了。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仍坐在地板上边喝边等红姐,并就米饭的问题重新思考,但又觉得傻气和无聊。于是打开电视,看瘦身内衣的购物广告。
“专业设计,塑造性感迷人的曼妙身材,百分之百消灭赘肉。”电视导购员着力强调:“无效退款,无效全额退款!”
大约半小时后,红姐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孩,衣裳不整,眼眶红肿,看来哭得够呛。
“先洗澡吧。”红姐拿出一身连衣裙递给女孩,连衣裙是下午在商场买的。
女孩接过衣服,也没道谢,闷声走入洗手间。
“叫阿莲,小地方来的。”红姐在沙发上坐下,从包里取出烟点上:“交友不慎,落得这般下场。蛮好的女孩,想着挣钱回家,可是做我们这行,能不小心谨慎么。”
红姐拿起我放在茶几的啤酒喝了一口:“对方叫什么都说不上来,模样也记不清,人家请喝酒,说几句动听的话,就乖乖跟出去了。这倒好,被人家占了便宜,钱也没了,光只会哭,什么也说不出,岂不是白叫人欺负了。看见了吧,那眼睛?”
我点头。
“哭成个金鱼,唉唉,挺好的女孩,就这么被糟蹋了。”红姐叹道。之后仰靠在沙发,许久闭着眼睛。
“没报警么?”我问。
红姐转过脸:“报警?呵,警察来了只怕先关她进去!”
“那怎么办?”
“先让她在这住一晚吧,明天找酒吧看看能不能给点照顾,我出面说话,酒吧应该不会太苛刻。这种事,酒吧方面最不爱搭理了。要是在酒吧里面出事倒另当别论。”红姐抽了几口烟,朝洗手间喊道:“好了没,阿莲?”
“就等她慢慢洗好了。”我说。
“怕的是她在里面想不开呢。”红姐说着又喊了一声,阿莲随即走出洗手间。阿莲其实很漂亮,桃花眼,薄唇,鼻梁小巧,皮肤水嫩。
“肚子饿吗?”红姐问。
阿莲摇摇头。
“累了吧?”
阿莲默不作声地呆呆站着。
红姐带阿莲到卧室,好一会才走出。
“没事了,”红姐说:“至少眼下没事,睡着了就不会乱想。”
“没受伤吧,身体上?”
“还好,看不出挨打的迹象,想必人家一动粗就不敢挣扎了。”
“可怜!”
“太不懂事。”
我叹息:“刚来酒吧?”
“半年了吧,很听话的孩子,让干什么干什么,也陪客人睡觉。我们从来只是跳舞,卖艺不卖身,可是阿莲为了赚钱,偶尔也充当三陪。留一点生活费和必要的钱,其余全寄回家。母亲患有费钱的慢性疾病,家境困难。平时倒没注意这孩子,的确可怜。”红姐重新点上一支烟。
“给我一支吧。”我说。
红姐意外地看我,没说什么。我拿过红姐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吸入肺中,一阵呛人的怪味。
我咳了好几声,吸下第二口。
“为什么不反抗呢?”我说。
“一个女人,拿什么反抗?”红姐说。
女人?
我久久盯视天花板中心的圆形白灯,脑袋模模糊糊似在转动,又仿佛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目光被灯牢牢锁住,白色的光晕向四周忽明忽弱地扩散,我想动下身子或转移视线,然而动弹不得,感觉出现异常的变化,意识拼命挣扎,身体却丝毫不动。光渐渐吞没所有影像,最后将视线彻底卷入空白。空白将我一点一点瓦解,自己这一存在变得越发渺小,进而分离成块,并一块一块地碎裂、掉落,成为一堆粉末。细得难以分辨的线条从粉末当中缓缓钻出,向上空爬升,之后反复绕成圆圈。圆圈伸出新的线,线在圆里面划出另一个圆,组成一只茫然的眼睛,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我。
于是在一片白色的灯光中,我又看到了那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