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人刚出许昌就行进了山区,眼见着天色变黑,韫儿和进叔俩人也始终在拼命赶车,从未进过车内。合巧这俩人都未南下过,买来地图也认不清路,居然错过了宿头。
车篷上水珠成帘滴下,韫儿的裙子湿透了,冷声问进叔:“怎么办,荒郊野岭,咱们住哪啊,都怪你!”李进喜不服,“凭什么赖我啊?”韫儿道:“若不是你一路和我聊东聊西,我能赶错路嘛。”
李进喜失笑道:“我那是看你太寂寞,好心出来和你摆龙门阵,我都不怕淋雨了,衣服湿了还没换洗,你知足吧你!”
韫儿更加有理,辨别道:“咱都走半个月路了,也没见你出来和我聊半句,今天缘何大发慈悲?难道是车内过分亲昵,没你的容身之地?还是你自己觉得无地自容,想摆脱尴尬?你要是有心,早换我进去歇着了。”
车内罗十三和塔公主虽没做什么过分亲密的事,但聊天聊的太怪诞离奇了,一会天南地北,一会武林豪杰、南慕容北乔峰射雕英雄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传什么的鬼怪故事,自己根本你插不进去话,觉得和他俩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才出来找韫儿打趣,没想到被韫儿看穿,更加脸红了。但李进喜的脸皮跟猪皮一样厚,且皱纹还多,无论怎么红晕也看不出来,就是憋得说不出来话,十分捉急。
韫儿见他愣住了神,就给他个台阶下吧,便问:“我说怪你吧,你看,这山谷里,咱们愈走愈深,像进了迷宫,而且连一家酒店都没有,晚上咱们两男两女总不能挤在一辆车上睡吧?你也知道,车里就那么点地方,总不能难为你去露宿荒野吧?”
李进喜发现自己斗嘴还真斗不过她,无奈,起身说道:“切,小鸦头倒赖起我了!你等着,我进去问问十三,由他定夺罢。”
韫儿从头到尾压根没看得起罗十三,只哼了一声,鞭子一挥,喝了声“驾!”,那马脱缰也似,飞了出去,同时带着车下的轮子都跟着打漂了。李进喜刚要钻进帐内,一手没抓稳,脚下紧接着咕隆咕隆巨震,身子栽倒,掉下了车。
土路上到处都是行潦水洼,李进喜摔成个泥人儿,眼见马车疾行向前,自己被逐渐甩落,破口大喊道:“喂!——别丢下我呀!——回来!”
韫儿当作没看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赶车。
罗十三从帐内露出个头来问:“谁?——谁在喊?”
韫儿假意一门心思赶车,随口说:“不知道。”
“不知道?”罗十三疑惑的样子缩回了头,掀开车内的侧窗朝后头瞅,均是黑压压的雨打烟雾,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到。不对啊,天黑啦,罗十三突然也为没住宿的地方发了愁,抽身出帐,坐在韫儿一边问:“咱走到哪了?”
“距离驻马店还有三个落日。”韫儿依旧保持不温不火的态度。
罗十三在清代其实就是个路痴,驻马店这么复古的地名自己根本就没听说过,所以皱起眉毛,质疑的神色看着韫儿。
韫儿问:“你看我做什么?”
罗十三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了,“咦,不对啊。我问你,进叔……跑哪去了?”
韫儿心里乐开了花,面容上却平稳如水,“他走了!”
罗十三问:“去哪了?”
“双脚长在他腿上,我怎么知道!”
“妈了个巴子的这娘炮货!”
韫儿惊了一下,这厮骂人挺狠啊,他是你的好兄弟,至于这样背后说道人家吗。
试问罗十三的火气搁哪来?原来他所有的财物都交给了进叔保管,包括那块镂空鸡血石。进叔这人嗜赌成性,会不会半路拿钱回京啦?罗十三无奈,只好追问最后一个目击证人,那就是韫儿
“他往哪走的?”
韫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添油加醋。心里都乐开花了,面子上却装作傻乎乎的,说道:“他说他不想看见你,甚或是一辈子。”
“为什么啊?”罗十三疑惑不解,心想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吗?他这么说什么意思啊?
韫儿努力地学着进叔的太监样儿,说道:“他说你自个儿抱得美人归,却不管做兄弟的。兄弟在那眼巴巴地看,你连问都不问,还要故意做给他、令他羡慕嫉妒,时而惹他的眼,时而又吊他的胃,这是什么兄弟啊。当初兄弟可是带着你豪赌叫局,哪个是你出钱了,如今你发达了,却忘了兄弟,太不像话!”
罗十三没想到进叔顶老实眼的人啊,会说出这般隔楞子的话来?
韫儿又说了:“进叔他说,你新官上任,他怎么也算个‘带肚子’的(地方官在上任前向内定的幕友或差役借钱,到任后即付以重要的权益。),而你却不闻不问,连个典使也没说让他当。十三难道不知吗,知县可是掌管整个地区的刑名钱谷,手底下的油水海了去,哪个职位每年没有个万八两银子赚,就连个狱卒还有火葬费呢。他说,你这人自私自利,真真不为兄弟着想!”
这些话是韫儿站在进叔的立场有感而发的,句句真实,句句入心。
罗十三心想自己的确不该,这几天和塔公主玩的天昏地暗,竟然忘了兄弟的感受,当下自责之心油然而生。仔细想想,真的很少有朋友能够像进叔这样忠心了,哪怕是现代,也没有人会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与你厮混;只有进叔,不在乎你穷,不在乎你臭,不在乎你出身,和你吃糠咽菜,露宿天街;有钱了,一起去逛窑子叫局,舒服后了还带你去赌几手。他说他在直隶河间府老家很被人瞧不起,人人都叫他进叔,说他长得成熟,死的会很早,上辈子一定是作孽了。
咸丰五年,直隶发难,老人都饿死了,年轻人都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北京讨饭吃,进叔也在其列。他说他在北京三四年了,没一个朋友,老家那伙人虽然都在北京扛活打工,但没一个和他玩的,不是他长得老,而是他家出过太监,好像是他爷爷。这是屈辱家史,很不被汉人待见。
进叔其实很反感别人这么叫他,有时候为了这个名字会跟人打起来,他长得矮小,打不过人,有一次险些让人把命根子给割了、差点复走了他爷爷当年的光荣征程。
罗十三是头一个没被打的。
进叔很珍惜这个朋友,因为罗十三是头一个不嫌他长得老的。
罗十三想到这里,举头哀叹,神情悲悯,他是个可怜的人!但他是清末最可爱的人!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的要求没有梵高高,就原封不动地立在那里,还需要俯视。
“怎么了?良心发现了?”韫儿更有点怜悯罗十三,她没想到罗十三会陷入沉思。他绝对是个性情中人。是不是有点玩大了?
罗十三不时地眼角泛了泪,可并不想让韫儿看到,所以偷着给抹了下去,道:“这老小子忘恩负义,咱们走,不管他。”他觉得韫儿看到了自己流泪,所以假装强硬,心口不一地说出的这句话。
韫儿抻抻懒腰,哈了口气道:“我乏了,可驾不来这车,再说这天还下着雨,你忍心难为我么。”
罗十三心想的确不该让一个女子为自己驾车,便道:“你在我边上坐着吃些东西吧。”
韫儿无语了,难道我连进账休息的权利都没有吗?你这男人,忒也小气!
罗十三见她脸色不好,低声跟她解释着:“我是怕你打扰里面那位女子休息。”
里面的塔凌薇不就是个公主么?行走江湖,出门在外难道还要养尊处优?韫儿真累了,假意开口央求道:“我也是姑娘,才十九岁,行了这么多天的路也会疲劳的。”
罗十三笑道:“哎,我问你,在你们古代,十九岁的姑娘还没嫁出去,是不是有缺陷啊?”
“你!……”
罗十三又笑道:“里头那位,尊贵着呢。你就暂时委屈委屈吧,反正你到信阳就下车了,听话,好韫儿!”
韫儿的忍耐是有限的,今日若不是被雨淋,身子发冷,才不会和他斗嘴,早就动手打人了,憋着满身的武功为何不用?转念想来这罗十三真不知廉耻,塔公主仅仅是个和硕衔而已,再如何尊贵,也没肃顺中堂府的千金受用吧?试问,历史上有几个驸马是好东西?你罗十三真要做驸马、做坏东西吗?真奇怪了!
“罗十三,咱们出门在外,应该互相扶持,你好意思让小鸦头在外干受冻?你的心,难道是铁打的?”
这声音是从帐内传出来的。塔公主坐不住了,同为女人,就应该互相帮衬,哪怕只有几天相识的缘分。这点塔公主还是很开明的。
罗十三难堪道:“塔姊姊,这小鸦头浑身上下全是雨水,我怕染湿了坐褥,让塔姊姊看着不舒服。”
“塔姊姊”是罗十三在外人面前对塔公主的称呼,因为公主这词到了宫外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禁用,微服出巡,极不方便。
塔公主啐道:“你真是奴才心理!你以前毫不吝啬,怎么如今像变了个人啊?——我让她进就进,你敢顶嘴?”
罗十三尴尬地笑说:“塔姊姊既然都发了话,奴才怎敢不遵呢?——好韫儿,想什么哪?快进去避雨吧。这赶车的苦力活,交给我这老爷们来做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