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性意识的渐次觉醒
时逢三月天气，风和日丽。花园里几笼丛林泛着春水一般的新绿，弯如蛾眉的女儿山、美女峰横亘在墙外，以碧蓝的天空做了背景。郭开贞耐不住家塾里苦读的煎熬，便借口要解小手向沈焕章先生告了假出来，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儿似的朝后院的花园里奔去。他想呼吸呼吸新鲜的、自由的空气，嗅一嗅花香，昕一听鸟语，那比幽闭在家塾里面死记硬背古代圣贤的经书要有趣得多呢！
刚来到花园门口，意外地看见堂嫂正背着手站在一笼丛林的下面。她和三哥新婚不久，在姑嫂中是最美丽、最优雅、最贤淑的一位。
郭开贞轻轻地停住脚步，从后面端详着三嫂的背影。今天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葱白竹布衫，两只手掌的颜色有如玫瑰，有如粉棠花一般。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顶针。大约是感觉到春闺的寂寞吧，她颇有些慵倦而又有所期待的样子。继而又轻轻吁了一声，像是从心底深处漾出来的微微的波纹，吹气若兰而余音袅袅。
好一幅美丽的春日仕女图！郭开贞心想：“三哥也在家塾里读书，三嫂怕是想在这儿和他邂逅的罢？”
原来族中子弟在家塾里读书的，年岁相差甚大，有的还是孩童，有的已经成亲。郭开贞本打算回家塾去把三哥悄悄唤出来，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被堂嫂的那粉红柔嫩的手掌紧紧吸引住了，痴痴地望着，望着，竟无暇顾及其他……
啊啊，那朵玫瑰，那朵粉棠花！
春日融融，空气中似乎流动着淡淡的胭脂。园里园外一片寂静。微风过处，竹尾轻摇。花影光影，斑斑驳驳。
极美的女子，极美的景致，又是极美的时辰。七八岁的郭开贞，这时突然涌起了一种美的念头，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莫名其妙的欲望：他很想去扪触那位三嫂子的粉红的柔嫩的手。然而终于又不敢，只好呆呆地立在园门口踌躇，一颗心就好像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糜色的空中摇荡。
郭沫若后来说：“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他十一岁那年，家塾搬到了新址，教程也有了某些改进，其中对孩子们来说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式的体操。峨眉山麓盛产竹木，大的差不多有碗口粗细；校园中在石门的旁边，正好有一株很高很大的桑树，于是他们便在石门和桑树之间安上了一根坚硬的竹木，作为铁杠。在桑树上又倚竖了一根竹木，孩子们常常爬竹杆玩耍。
“爬呀！往上爬呀！”
郭开贞用两手和两脚夹着竹杆攀援上去。竹木过粗，往上爬是很费力气的。好不容易攀到了顶上，他长长地吐了几口气，又用两脚把竹杆紧紧地夹着，以防从上面坠落下来。那可是要惹得小伙伴们笑话的呀！
他想在上面好好地休息一下。
所以，他把双腿夹了又夹。
有一次，他在上面呆得太久了，竟感觉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这是他从未经验过的，所以觉得很是怪异。怪异的感觉从两个大腿内侧开始，又像电流一样贯通全身。快感过后，他又异常感觉疲倦，便和熟透的苹果一样从竹杆上滑落下来了……
“啊啊！哈哈！”小伙伴们发出一片哄笑声。谁也不知道郭开贞何以会忽然滑落下来，他自己也不便开口。实在说来，他也弄不明白那种怪异的快感究竟是怎样产生随后又怎样消失的，只是虽莫名而又甚感其妙罢了。是的，少年的郭开贞只能用“莫名其妙”四个字来解释它！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是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郭开贞初试云雨情，则是把那一根竹杆当作了自己的爱人。只是竹杆未免过高过大了，爬上去既费力，滑下来又容易摔跤子。恰巧三伯父家的园中有一株枇杷树，它长得正合适：不大不小，约莫在一人高处有一对称的横枝，刚好可以托手。枇杷树虽尚稚嫩，但木质坚实，足以支持得住他一身的重量。于是这株枇杷树成了郭开贞的新宠，他移情于此，贪受那种怪异的快感。
转眼夏天来到了。大哥郭开文（橙坞）已经去了东洋，他的屋里只有大嫂守着。有一天郭开贞走进大哥的屋子里，对嫂子说道：
“大哥又寄回啥子好书来没有？”
大嫂用嘴巴朝书橱呶了呶：“你自己翻嘛！”
郭开贞打开书橱来，意外地发现了一部《西厢》，一部《西湖佳话》，还有一部《花月痕》。这《西厢》是木刻的小本，翻开来一看，里面还印着几张木板画，虽然不甚鲜明，但看得出来那画上的人儿是古代的闺秀和书生模样。郭开贞看旧戏的时候，曾经耳濡目染地知道了一些关于西厢的故事，诸如莺莺、红娘、张生之类，但原书却还没有看见过。不用说，他是十分的欣喜了！《西厢》是一部禁书，“男不看红楼，女不看西厢”，他早就听大人们这么说过。为什么呢？它有什么该“禁”的呢？愈是禁书就愈是让人感到好奇，就愈是让人想要看个究竟，读个明白。成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好奇心正旺盛的少年呢？怀着这样的心理，郭开贞便把《西厢》悄悄地拿回到自己屋里，并且对母亲说道：
“妈，我脑壳痛！”
“那你就好生睡一睡嘛。”郭母吩咐道，她是十分疼爱这个八儿的。
“晓得，晓得。”
郭开贞说着，便横倒在床上，而且不顾天气炎热，把帐子也放下来了。因为怕母亲知道他是在偷看禁书，“头痛”云云本来就是一个借口。
《西厢》的词调优美典雅，郭开贞不太懂得，但科白他是很容易看懂的。故事也大体上弄得明白。
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喜欢读《西厢》。贾宝玉对林黛玉称它“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林黛玉更是“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郭开贞和贾宝玉、林黛玉一样，也看得出神了。什么“莺莺不语科”、“红娘云小姐，去来，去来”、“莺莺行且止科”等等，给了他以某种隐隐约约的暗示。尤其是张生与莺莺书房幽会一折，更给了郭开贞富有挑拨性的刺激：
……我将这纽扣儿松，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咯，怎不肯回过脸儿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恰便似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韫香腮。（末跪云）“谢小姐不弃，张珙今夕得就枕席，异日犬马之报。”
少年是缺乏自我控制能力的，看到了这时候，郭开贞的指头儿便禁不住要忙碌起来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又达到了它的第三段的进展，连《西湖佳话》、《花月痕》那样的书也品味到了挑拨性，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如醉如迷，在床褥之上画开了“地图”。
大嫂整理书橱，发现《西厢》不见了，东寻西觅，后来在郭开贞的床头上找到了它。还发现床单上有点滴水渍似的印痕。大嫂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就好比是在大观园里发现了绣春囊一样吃惊，她赶忙告诉了郭母：
“妈，八弟在偷看《西厢》！还……”
“这还了得！”郭母听后，生气地说。她把文豹叫来责备了一番：
“这种书，是看得的么？”
但是责备有什么用呢？《诗经》的头一篇《关雎》，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发蒙的《三字经》中“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儆”，虽说是勉励并教训之言，其实正是促进了儿童早早地意识到性的差别。已经开了闸的水总得要流泻到它内外平静了的一天，一个人的这种生理上的变化实在是无可奈何的呀！
长到了十四岁，郭开贞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了嘉定小学，在同乡中是最年少的一个，名次又最占上列：在正取的九十名考生中居第十一位。
那时候的学校只招男生，不招女生。堂堂须眉聚集在一起，竟无一裙钗，日子久了难免不会成为变态性欲者。面貌稍微端丽的人，尽管都是男子，他们都要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甚至像见了年轻女人一样的故意咳嗽几声。甚而至于晚上去“偷营”，乘着别人熟睡时去干亵渎的勾当。
郭开贞发育得好，丰满而白皙的面孔，两颊上晕着少女似的红潮。照家里人的习惯，还梳了一根辫子，用红头绳缠着。这样一来，就有人把他当成女性一样的恋慕着了，不良分子也企图把他引入歧途。
“走，郭君，喝酒去！”
“啥子地方啊？”
“老板娘那里嘛。”
有一位姓章的男生，在学校里素来品德不端，年龄也比郭开贞大许多。他住在月儿塘的文庙旁边，附近有一家酒店，当炉的老板娘是一位私娼，已经有三十几岁了，长得颇有几分姿色。那位姓章的常常把郭开贞带到这里来喝酒。
这一天章学生带开贞来喝酒，喝着喝着又喝醉了，姓章的就和老板娘调笑起来，并且鼓动郭开贞也跟着他学。
郭开贞起先不肯，后来架不住姓章的撺掇，就跑过去坐在了老板娘的怀里。老板娘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小先生你还年轻，你不应该跟他们学。他们把你带坏了。”
郭开贞的脸红了，同时心里也警惕了起来。他觉得这位老板娘就和他的一位老嫂子一样。
姓章的还把郭开贞领到他家里喝酒。有一次郭开贞被灌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地，嘴里犹自嘟囔着要回学校去。姓章的家里除了一弟一嫂和一位老妈子以外是没有什么人的，他把郭开贞引到一问寝室里去，假惺惺地劝道：
“歇息一下再走。”
郭开贞昏昏沉沉，和衣睡下了。姓章的却赖着不走，他把房门闩关了，走到床边来，突然把郭开贞抱住要强行亲吻。
“坏蛋！”
郭开贞被这突然的袭击，酒醒了一大半。他又气又急又恨，伸手狠狠给了姓章的一拳，把这个家伙打倒在床下，鼻血也打出来了。然后愤愤地拉开房门奔回学校。
城内的一群游荡子弟，组成了一个“转转会”，轮流地请吃酒宴。其中有一位姓汪的少年，面貌很端丽，是公认的“转转会内之花”。许多人都如蝇逐膻似的向他献媚，但这少年却独独对郭开贞特别要好起来。而郭开贞自从认识了这位美貌的少年之后，才感觉到真正的初恋了。自然，这是对于同性的初恋。
有一次，郭开贞和“转转会”里的几个人喝酒打牌，汪姓少年也在场。郭开贞的钱输光了，和主人吵闹了一通，冲了出来。他相信汪君一定会跟着他走的，这些日子他们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一个是“心甘”，一个是“情愿”。但他在街上站着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见不着汪君的影子。此时已是深夜，学堂的大门已经关了，他只好怀着又气愤又绝望的心情，顺便走进街头的一家客栈里去过夜。模模糊糊睡着以后，隐隐觉得有人在吻着他，把甜蜜的凉汁滴入到他醉酒之后十分焦渴的口中。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姓汪的美少年！郭开贞顿时喜出望外，说：
“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出来？”
“在人面前怎么好那样呢？”汪君像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红着脸解释道：“你走了我们还打了一两圈牌，我装着肚子痛才告退出来了的。”
“你怎么晓得我是在这儿的？”
“我晓得你不能回学堂，一定在客栈里睡。几家客栈我都沿街打听了，在这儿才找着你。我看你今晚酒实在喝得太多，想你一定口渴，在街上买了几节红甘蔗来。”
汪君说着，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来塞到郭开贞的嘴里。郭开贞紧紧地把他抱着，说：
“啊，我真爱你呀！”
二旧式婚姻的悲剧
一九一二年旧历正月十五日，二十岁的郭开贞奉父母之命，和苏溪张家的姑娘琼华结婚。人们都说这是“天作之合”，又正值元宵佳节，所以赶来祝贺的宾客和看热闹的闲人特别多。这一天，四川乐山沙湾镇街中的“郭鸣兴达号”，门里门外喜气洋洋，笑语喧喧。
轰撞嗵！
三声凶猛的铁铳朝天放过，从铳口里冒出了一小股青烟。两队吹鼓手随之便一齐“呜迭哇咚哐”地吹打起来。人群攒动，鞭炮声和叫喊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花轿抬来罗，花轿抬来罗！”
“看新娘子！看新娘子！”
“是郭家的老八娶亲吗？”
“人家在省城读书，恭敬点，应该叫八老师！”
“正月十五吃汤圆，管保这门亲事和汤圆心子一样甜，俩口子像汤圆一样圆圆满满。”
“硬是说得好啊！托你老先生的吉言……”
结婚的仪式一切都依照沿用已久的旧俗，郭开贞身着长袍和对襟马褂，头上戴一顶便帽。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看不出是欢喜还是苦闷。
“结婚？这回……”
提起郭开贞的婚事，说来话长。本来他在十岁以前就订了婚的，按乡里人的习俗，婚姻大事早早就得订下来。可是郭开贞十四岁那年还在读小学时，女方便夭折了，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年少的郭开贞对此自然更是无所谓喜无所谓悲。后来，县视学王畏岩先生遣人到郭家替女儿说亲，论年龄郭开贞最相当，偏偏他五哥的未婚妻刚刚亡故，郭王两家商量的结果，王师蕴小姐最终成了郭开贞的五嫂。不幸的是，这位五嫂产后仅仅三个月便吐血亡故了，郭开贞每每想起她来，便不免发出一种追怀的怅惘。他自此以后便不愿从速订婚，自小学而本府中学而晋省读书，在这几年当中每有婚事提说，他都以“不忙”二字推却了，父母在这点上也很能体贴他，并未加以强迫。
这样拖了几年，陆续提亲的多达四五十起而无一成事者。
大约是去年的一个星期日，天气阴晦得很。正在成都分设中学读书的郭开贞，去看望在铁路公司做科员的三哥。这位堂兄是大伯父家的长子，大排行数三，所以郭开贞一向以“三哥”称呼他。他见开贞来了，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家信给他看，一面打趣地说：
“恭喜八弟！贺喜八弟！”
“喜从何来嘛？”郭开贞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看了信就晓得罗。”
室内光线较暗，郭开贞走到窗子跟前，把家信展开来读着。信上说，母亲已经给他订了婚。女家是苏溪场的张家，和远房的一位叔母是亲戚。叔母亲自做媒，她为这件亲事还特地去看过人。那个叫琼华的张家姑娘原来是这位叔母的表妹，若论辈份比郭开贞还高一辈呢。
三哥在一旁笑着说：“因为是门当户对，叔母又亲自去看过人，说女子人品好，在读书，又是天足。这些不都正合你的心意吗？所以用不着再得到你的同意便把婚事定了。”
郭开贞却感到出乎意外。他皱了皱眉头对三哥说：“母亲是那样爱惜我的，为什么忍了四五年，而这一次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呢？”
“她老人家怕你真的成为一个鳏夫子。再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子都已经订了婚。你当‘寡人’不要紧，阻挡了弟妹的佳期可使不得啊。”
类似的话去年暑期郭开贞就听母亲对他说过。他能够体谅母亲的心，她老人家一定是怕他又和往常一样，用一个不即不离的“不忙”两字，便把这段天作之合的姻缘推掉了，所以事先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把婚事定了下来。三哥见他沉默不语，就又笑着说：“叔母说，她的表妹如到我们家来，决不会弱于我家任何一位姑嫂，也决不会使你灰心。”
郭开贞贸然地说了一句：“哪个女子能比得上三嫂啊！”
刚一说完，他的丰满白皙的面孔“刷”地红了。一提起三嫂子，他真羡慕面前的这位三哥艳福非浅……
旧式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郭开贞不便拒绝，违抗母命，只好乘这一年的年假回故乡时草草完婚。同张家姑娘的这门亲事，虽说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但要说是绝望罢，似乎也没有到那样的程度。当迎新的花轿在鞭炮声和喊叫声中抬进了大门时，在他心底深处，依旧存在着这样一个幻想：
她或许就是深谷中的一朵幽兰？
她或许就是旷原里的一株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