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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附录郭沫若的有关女性记叙(1)

选自郭沫若的自传,或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和散文。

少年时代(节选)

在我十岁前后,和外界的社会起了剧烈的变化一样,我身体的内部也起了剧烈的变化。

我自己到现在都还在惊异:我不知道为甚么会有那样早期的性的觉醒。

那最初的征侯怕是在七八岁的时候罢?那时候我们的家塾还在三伯父家的屋后。三伯家和我们同居,他的家在街面上,和我们相隔有两三家门面,但在后边是由一院空地相联系着的,在这空地上我们别外新建着一座学堂还没有完工。

三伯父的后院里面有一个花园,四围是有几笼竹林。峨眉山的山脉横亘在墙外。

有一天上午,读书读厌了,我借口向先生说要去小解——这是我们当时的唯一的偷懒手段。在家塾里读书是没有休息时间的,笔直笼统地要坐到把书读完,不是先生大小便和自己的大小便,是没有松一口气的机会的。所以大小便便是我们的解放者,我们自然要尽量地来麻烦它们了。先生骂我们有一句口头话,便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但是骂尽管是骂,多也未见得真多,而懒总尽管是要懒的。只要松得一口气,那时候真是达观,便是“呼我为牛便为牛,呼我为马便为马”了。

先生允许了出去小解,但并不片厕所里去,即走到园子里来。

时候是暮春天气,天日是很晴明的。一走到园门口来,看见我们的一位堂嫂背着手站在一笼竹林下面。她在那儿了望。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葱白竹布衫子。带着乳糜色的空中,轻松的竹尾不断地在那儿动摇。堂嫂的两只手掌带着粉棠花的颜色。我在这时突然起了一种美的念头,我很想去扪触那位嫂子的那粉红的柔嫩的手。但奇怪的是我这个念头也不敢走去实现。

这位堂嫂是和我们同居的,我们三哥(大伯父的长子)那时也在家塾里读书,三嫂当然也是感着春闺的寂寞,希望在这儿和三哥邂逅的罢?但她那知道我那时那样的一个孩子也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我立在园门前踌躇了一下,我也没有惊动她,便又转回家塾里去了。

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但到后来实际泛滥到几乎不可收拾的,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已经移徙到新的家塾里了,家塾的教程也施行了新法。先生虽然没有教我们的体操,但是听随我们自己学习的。

家塾和峨眉山相对,仅隔着一道篱栅。在篱棚的左端有一道石门,石门外边便是一带的田畴了。

校园中在石门的旁近有一株很大的桑树,那虽然并不是庭园性质的树木,但因它很高很大,家里人爱惜着没有斫伐它。

我们就在那石门和桑树之间安上一根坚硬的竹木,这便成为我们的铁杠了。倚在桑树上又竖了一根竹木,以备我们学习猿升式的攀援。

就是那竖的一根竹木坏了事。

猿升式的运动是以两手和两脚夹着竹杆攀援上去,巧而有力的人便只用两手,我们最初学习当然是两手两脚的。竹木过粗,攀援的时候很费力气。攀上了顶了,总不免要用两脚把竹杆紧紧地夹着,以防坠落,以便在上面多休息一下。

有一次我就因为在那上面休息得过久,竟很怪异地感觉着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快感过后,异常的感着疲倦,便和熟了的一个苹果一样滑落下来。

就这样发觉了这种怪味之后,我便要时常来贪享这种快乐了。把竹杆当成了自己的爱人。

但是竹杆过高过大,未免太吃力了;后来在三伯父的园中又发现了一株还未十分长成的枇杷树,在一人高的地方有两枝对称的横枝,刚好可以托手。枇杷树虽还稚嫩,但因木质坚实,也尽足以支持我一身的重量。于是乎这枇杷树又夺去了那竹杆的爱宠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不凑巧的又发现了几种奇书。

自从大哥出了东洋,我在他的书橱里面发现了一部《西厢》,一部《西湖佳话》,还有一部《花月痕》。

《西厢》是木板的小本,有些不甚鲜明的木板画。关于《西厢》的知识在各种机会看旧戏的时候,耳濡目染地一定得过了一些,但和真正的原书相接触的,这要算是第一次了。自己也晓得是小孩子不应该看的禁书,但白天托头痛把帐子放下了来偷看。那时候大约是暑天,因为先生已经回去了。

词调是不甚懂得的,但科白却容易看懂。因此,蛛丝马迹地也把前后线索可以看得明白。甚么“莺莺不语科”,“红娘云小姐,去来,去来”,“莺莺行且止科”等等,很葱茏的暗示,真真是够受挑发了。到了那时候,指头儿自然又忙碌起来,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又达到了它的第三段的进展。从此以后差不多就病入膏肓了。连《西湖佳话》那样的书也含着了挑发性,《花月痕》那样的书,也含着了挑发性了。断桥情迹的幻影,苏小小的幻影,秋痕的幻影,弄得人似醉如痴了。

我偷看《西厢》,后来被我们大嫂发觉了,她去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把我责备了一场。但是责备有甚么裨益呢?已经开了闸的水总得要流泻到它的内外平静了的一天。这种生理上的变动实在是无可如何的,能够的时候最好是使它少受刺激性的东西。儿童的读物当然也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回想起来,怕我们发蒙当时天天所读的甚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圣经贤传,对于我的或和我同年代的一般人的性的早熟,怕要负很重大的责任罢?

淫书倒不必一定限于小说,就是从前发蒙用的《三字经》也可以说是一本淫书。譬如说: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

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儆。

像这样好像是含着勉励的教训话,其实正是促进儿童早意识到性的差别。又如那些天经地义的圣人的典礼,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叔嫂不通问,长幼不比肩”之类,这比红娘、莺莺的“去来,去来”,所含的暗示不还要厉害吗?近来听说还有些大人先生们在提倡读经,愚而可悯的礼教大人们哟!你们为你们自己的儿女打算一下罢!

这们的情景,我们差不多是陷入了一种同性恋爱的心理一样,但是我们的相爱确是比恋爱更严肃。在旁观者看见我们,也有不少的人疑我们有甚么关系的,在我们当时的那些卑劣的同学们当中,这种揣测怎么也是难免。

那时候的那些同学们,不知怎的,大概都是一种变态性欲者。面貌稍微端丽的人,他们都要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你,他们都好像把你当成了女性的一样。一种不好的很普遍的习惯便是见了你咳嗽,这和一般下流人,见了年青的女子走过身时,向她咳嗽是一样的意义。

还有一种更下流而且在我们当时的同学中非常普遍的怪现象,便是“偷营”的事。这是在夜半深更乘着别人睡熟了要想去亵渎他的一种勾当。这在当时的小学生中稍有面首的差不多都人人自危。

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学期的暑期试验的时候。有一位姓杨的同学,他有一天晚上约我半夜去唤醒他,他要起来温习功课。我照着他的约束去唤醒他的时候,他真可怜!在那样热的天气,我们差不多甚么都不盖的,他却是拥着很厚的棉被,在脚的一头而且还是用带子来捆了又捆的。他睡得很熟,但一头都是汗珠。我看见这样的情景起初很奇异,但我立刻觉悟到他是在严防“偷营”的了。

就是吴尚之咧,在当时也有人向他起过异心的。那是在第二学期中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已经点名进了寝室,在九点钟摇铃熄灯前的十五分钟里,我从一间寝室的窗外经过,窗内有几个人正在聚首商谈,谈的就是怎样去暗算尚之的事。

那时候我和尚之不知道又因甚么事决裂了,我不好直接去告诉他,我便托了一位姓蔡的同学去和他说:叫他今晚上睡觉谨慎些。

不知道是传话的人传错了,还是尚之听错了,他竟疑我要去偷他的营,这把尚之气坏了,和我竟有两三个礼拜不谈话。

当我们恢复了交情之后,有一天晚上他叫那位姓杨的小同学来叫我进他的自修室去。那时候他已经和我不同班,我们是不同自修室的了。他说:“你对于朋友很忠心,你很好,刚才你和你那几位同乡谈话,我派了侦探去听来。”

他派的侦探就是那小同学杨君了。

原来我的几个小同乡也疑我和尚之有甚么丑恶的关系。他们那天晚上在饮茶室里问我,我极端的否认,而且还责备了他们几句。

我和尚之是结拜成了兄弟的。这种结拜的风气在小学生中很盛行,但是交谊的笃挚却没有人赶得上我们。

学校里面又招了一班丁班了。有一位姓吴的,一般人都叫他是“吴弟儿”,很有姿首。他在操场里游戏的时候,一般人都要去和他亲近,但他却是很有戒备的神情。我才回学校的一天,在后操场里面去看他们游戏,便先看见他。他的确是很美貌。他那双眼睛非常敏活、非常浓黑,睫长是很长而密的。他的脸并不皙白,宁可说是嫩黄,是一个瓜子形,但怎么也觉得可爱。

我从操场里走过,从另外一边的坡路走下自修室的时候,他跟着我走。走到那坡坎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他抢前几步来握着我的左手——他那柔嫩而温暖的手。

他含着笑望着我说:

——“你是不是就是郭君?”

我说:“你怎么会认得我呢?”

他说:“那牌上不是有你的名字?”

我那时觉得真是荣幸,我得着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报偿,把所受的一切的耻辱都抛流到那东洋大海去了。

自从遭了一次斥退之后,我的性情愈见有意识地反抗地向不良的一方面发展。

——“我纵横是破了脸的,管他妈的!”

这样的想念怎么也离不掉我的心坎。我愈见懒,愈见散漫,愈见骄傲。我清早睡起懒觉来了,就是点名的时候我也不肯起床,起来之后床也不理,帐子也不挂,这样的一直经过了一个学期。

自己一不良,不良的朋友便走来依附。我因为朋友的诱引,濒到堕落的深渊的也有好几次。

城内府街的中部有一条死巷名叫胭脂巷。这是有名的卖淫窟。

巷口的左侧有一家酒店。

有一天晚上有两个同学和我在这儿喝酒。喝得有几分醉意了,他们约我进胭脂巷去。踌蹰了好一阵,终竟克服不了自己的一种好奇心,便答应了他们进去。

巷道是很黑暗的,觉得非常可怕,踏进一步就好像堕入了无底的深渊一样。自己的心脏非常的悸动,走进巷口不上五六步路,终竟害怕,一掉头又跑了出来。

同时把我当成女性一样恋慕的人也有。

有一位姓章的,在学校里素来是不良分子,就因为我被斥退的时候,他也和我一道,我们便渐渐接近了起来。

他住在月儿塘的文庙旁边,在那附近有一家姓杜的酒店。当炉的老板娘已经在三十以上了,她是一位私娼。我们不知道在那儿吃过多少次数的酒。吃得有些醉了,那姓章的调笑她,我也跟着调笑她。我有一次跑去坐在她的怀里。她对我说:“小先生你还年青,你不应该跟着他们学。他们把你带坏了。”我感觉得她就像我的一位老嫂子一样,警惕了起来。

就是那位姓章的,他有一回约我到他家里去吃酒。他家里除了一弟一嫂和一位老妈子之外是再没有甚么人的。

他尽劝我喝酒,我喝吐了。我决意要回学校去,他劝我休息一下再走,引我到一间房间里面,大约就是他的寝室。他劝我在床上休息,我便和衣睡下去了。他把房门闩了,走到床边来,出乎意外地便把我抱着,要和我亲吻。我用力地给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床下,鼻血也打出来了。我愤愤地起来抽开房门走了。

在第三学期中除掉这些恶心的不愉快的记忆之外,我差不多没有一件光荣的事情可以纪述。我感觉得学校生活是极危险的一种。职司儿童教育的人是应该负有很重大的责任。儿童一生的命运和性格差不多全部就铸成在这个时候。职司教育的人不想去完成自己的责任,只图保持自己的尊严,敷衍自己的体面;儿童的生活他毫不接近,儿童期的危险他也不事预防:这真真是等于把羔羊送在老虎口里。

我在老虎口里七颠八倒过了一年半,怕还是我家庭的严烈的教训把我救了罢?我算也脱离了那个危机,把畸形的小学生活告了一个终结。

我们是提前在五月毕业的,因为六月里要考中学。

榜示也揭晓了,我是发的第三。这三学期的成绩顺序刚好表示了我的一个堕落的途径。但我自己是甘心堕落的吗?

毕业了,毕业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毕业哟!虽然只有三学期,但就好像受了三十年的监禁。

毕业文凭是县官亲自临场手授的。大家都好像觉得光荣。

大家在食堂上吃毕业的筵席。自有天地以来的第一次的高小毕业生们猜拳的猜拳,射复的射复,真是不亦乐乎。

我吃得也有好几分醉意了。

我自己跑到后操场绝底的甲班教室里去,把鞋子脱下来,套在两手上。一年来愤积着的怒气涌上心来,我提起全身的力量来猛扑上去。

——“你这混账东西!”——撇东割零地打破了两扇玻璃。

玻璃的破片弹在我手背上,弹出了血来。

——“吓吓,我的血公然还是红的!”

在学校里爱闹风潮,在学校外爱惹是非的我,自然和校内校外的不良少年会发生过密切的关系。

当时校内有八个最爱游耍的学生号称“八大行星”,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乐山县人占了四个,犍为县人占了三个。大约是因为地理相近而且同班的原故罢。

第一学期分了三班。乐山、犍为的学生是一班,威远、荣县的学生是一班,峨眉、洪雅、夹江的学生又是一班。

这三组,地方区域很相近,同时学生的性情也大概相同。乐山、犍为的人带些都会气质,不免有些轻薄;威远、荣县人的很粗暴;峨眉、洪雅、夹江简直是乡下佬了。

本来已有县界的地方观念,又加以不同班,在学堂中虽同住了许久,有的完全不知道姓名,有的就跟仇敌一样。能够接近而相得的人,不消说还是同县或同班的人了。

由这些行星的吸引,逐渐地认识了城内的一群游荡子弟。他们大都是中上等人家的儿子,家里钱是有的,又不读书,只是追逐时好,穿些流行的衣裳,日日打牌吃酒。他们有一个“转转会”,便是定一个日期轮流地请吃酒宴。在酒席前后不消说就是打牌。

那时候我们打的还是纸牌,是由一点至十二点的,我们喜欢打的是“逗十四”和“卯十”。再不然就是“推牌九”了。麻雀牌已经到了嘉定,但是很少。

我不久也成了这“转转会”的一位会员。

在那会员里面有一位姓汪的少年,他的面貌很端丽,是“转转会内之花”;一班的人都是如蝇逐膻的向他献媚,向他诱惑。

他特别和我要起好来。我们差不多每天每天都不能不见面了。

他家里开的是绸缎铺,也是在玉堂街上。他只有一位母亲;所以他的行动便流于放荡。每天午后他在铺店门口等我,我只要一下课便请假出去会他。

我在这儿才感着真正的初恋了,但是对于男性的初恋。

他在前本来有一位很钟爱他的人,但他把他疏远了;他倾向到我来也到了一刻不能相离的光景。

我的严正的一批朋友,张伯安、吴尚之诸人,他们看见我一天一天地趋于游荡,便暗暗替我担心。在休假的时候他们每爱把我引到别的地方去,避开我那些游荡的友人。但是那姓汪的少年我是不能离开他的,他也因为我的关系偶尔加入我们的严正的游队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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