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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那天,我去了姑姑家,跟姑姑、姑父说了我已经高中毕业的事情,向他们征求意见,我毕业了怎么办。
“要我说,”姑姑说道,“先别回村里,回去了再想出来可就难了,村里对初高中毕业生外出找工作卡得比较严,上次回家就听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喊,全村的初高中毕业生回到村里,一律安心生产,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立志扎根农村,学会‘三大革命’的本领,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作贡献,而绝不能有脱离农村的念头,对于想外出到公社或县里找工作的一律不批准,你们这一届的毕业生咱村里有5个吧?就是呀,向你这种情况,如果回去了,想再出来,别人就得反映,为什么许可他出去不许可我们,这就是个事!尽管你干伯在大队当干部,可也叫人家不好替你说话不是?”
姑父想了想也说:“这样吧,我先给你干伯打个电话。因为前几天我还真地在街上碰上了你中学的教导处主任,向他打听了你的情况,他对你的在校表现挺满意,我就问他,像他这种情况可不可以由你们学校推荐一下来医院培训,我跟他说,王英是块学医的料儿,想重点培养培养。他说,要知是这样早说好就行了。上个月校长组织开校务会,研究完工作,还真提起他们这批高中毕业生的学习情况,谈到各专业班学生的学习情况,说到赤脚医生班时,就提到了王英表现不错,要是能够推荐一批给县里有关部门重点培养,将来出来人才那也是学校的成绩,校长当时也表示同意这一想法,可又叹息一声说,公社文教室和县文教局都没有下过类似的文件,让咱无章可循,爱莫能助。就这样把那话茬儿就撂下了。这会儿学生已经毕业了,推荐的权力就只能是村里了。这样呢,我明天一上班就先给你们中学的教导处打个电话,找到教导处主任说下你的情况,让他先有个思想准备,村里如果问起来,就说学校早就有对于在专业班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向县里有关部门推荐的意思,然后再给你干伯打个电话,就说,你由于在学校赤脚医生专业班学习期间表现突出,成绩优秀,被学校推荐到县医院继续学习深造,作为重点培养,这样,你干伯跟支书再把这事沟通一下,村里社员谁问起来,也好有个可以服人的交代。”
对于姑姑和姑父的慈爱,我是感激不尽。就这样,第二天,我便把铺盖卷从学校搬到了县医院。
如果说,在高中二年级学习期间,我分到赤脚医生班学习是对我认知医学的启蒙教育的话,那么,我毕业后,参加的全县赤脚医生培训班以及后来各种和学医有关的经历,都成了引领我走上从医之路的里程碑,尤其我与褚莲的交往更使我这段生活充满了理想的阳光。
经过中学赤脚医生班半年的学习,专业班于当年年底结业,与此同时,我们那一届的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生涯也算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由于有姑姑和姑父的帮忙,这一其他同班同学所不可比拟的条件,又被荣幸地分到了县医院实习四个月。在实习期间,我参加了大城县化肥厂氨罐爆炸伤员抢救工作。
那是1976年3月22日上午,大城县化肥厂生产碳氨用的氨合成罐发生了爆炸,当场炸死17人,炸伤32人,其中重伤18人。当时下午,由廊坊地委组织起了地区和各县救援小分队就先后赶到了大城。霸县医院领导于下午2点半接到的指令,立即召开会议通报情况组织赴大城参加救援的小分队,救援小分队连我6人,五名外科大夫和我都是自愿去的。
我们乘坐着院里那辆南京嘎斯救护车,也是由于路况不好的原因,尽管当时车开到了时速80迈,可给人的感觉,这车不是在跑而是在爬,像是蜈蚣一样地在爬行。
我们赶到大城时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我们先去了距大城县城东约3公里的化肥厂,等我们赶到时,已把伤员送到了县医院,其中几名重伤员已转送到廊坊进行抢救。我们目睹了发生爆炸后的化肥厂惨状,原本好端端高大宽敞的厂房,顷刻间,就变成了比比皆是断壁残垣的一片废墟。据说,在发生氨合成罐爆炸时,那氨合成罐的钢板由于猛然受到巨大的爆炸的冲击飞到了距工厂5公里以外的村庄里,可想而知当时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肯定使全城为之惊骇和颤抖。
我们赶到了县医院,分到了3个伤员。3个伤员不是被炸断了胳膊,就是被炸断了腿,几乎都处于失血性休克状态。与我同去的大夫、护士们立即投入了紧张地诊治战斗,我的任务是给3个伤员测试血压和体温,每10分钟一次。因为3名伤员的生命都处于生命垂危状态,因而我们实际上也是在同威胁着他们生命的死神展开了一场争夺生命的战斗,死神时刻都有吞噬他们生命的危险,我们的任务就是从死神的口中将每一条垂危的生命夺回。
当夜,我同其他几位医生护士一样彻夜未眠。我们用对伤员的紧张抢救和护理送走了深夜,迎来了次日的凌晨;又用对伤员紧张地诊治、护理和观察送走凌晨、迎来了东方曙光微露的晨曦、迎来了早晨的灿烂朝霞……
我在参加大城化肥厂爆炸事故的医疗救援工作中度过了三天三夜难忘的战斗。到了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是一个通宵未眠,早饭后,我们便由别人替下来休息了。后来由于伤员伤势的化险为夷,紧张地抢救工作结束,我同其他人一样由大城返回了霸县。回来的时候,记得我是坐着时任霸县县委宣传部部长王福明同志的车回来的,王部长是大城县人,家乡出了震惊整个廊坊地区的生产事故,他这个在异地为官的故乡赤子,心情自然是难以平静,在那段日子里,听说他除了做好霸县的宣传工作之外,几乎每天住在了大城、住在了蒙难的家乡,我们返回来的那天,我就是由他的司机、蔡师傅开车将我送回,那时我平生第一次坐上212吉普车,也是第一次享受到当时只有县委常委级别干部才有的待遇。
在大城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自从踏上那片热土之时起,我一次目睹了兄弟县由于人为的责任事故所造成的悲剧惨状,我的心为之感到了不寒而栗的震颤;在后来的几天里,又使我第一次体味从医的艰辛,和一个医护人员在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的拯救生命的紧张战斗中所负有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神圣使命,我又为之感到自豪!在对3名伤员进行紧张的救治过程中,我们的一日三餐有专人给送,当时,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实行那场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的改革开放的前夜,刚刚告别了糠菜半年粮的艰苦岁月,城乡居民的生活水平仅仅是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已,然而,我们的饮食生活却受到了地方县委县政府和卫生医疗部门单位的优厚的待遇,一日三餐顿顿是白面、炒肉,还能吃上专人专车据说是从北京四季青人民公社买来的新鲜蔬菜。
在这样的待遇下、在紧张的救护环境中,我最初了解了一个医护人员在救护情况下应做的事情。目之所及、体之所触、心之所思,使我每次从医院诊治伤员的科室房间里走出,走到通向伤员病房去的通道上的时候,抬头仰望那方四角的天空,天竟是那么得蓝,云竟是那么得白,阳光竟是那么得灿烂!感到医院室外的风吹面不寒,倒有丝丝的温柔之意;医院的树木仿佛眼看着在泛青变绿;院里的花草也像是马上就能吐翠绽红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2
从大城县救灾回来不久,我又参加了由县卫生局主办、县医院著名医师李清香任班主任的霸县赤脚医生班学习。
全县赤脚医生培训班开学的那天是1976年4月20日,开学的地址是在县医院北院一个三间废弃的平房餐厅里当教室的。据说,县医院于1956年建在新华书店旧址处,1958年搬迁到现址,其建筑风格是苏式建筑工字房结构。
我能参加培训是通过县医院跟村里打好招呼,以挣工分形式,为村里培养赤脚医生后备力量名义来参加培训学习的。全班共有49人,其中女赤脚医生占了三分之二还多,大家来自全县18个公社的有关生产大队,是由公社医院向各有关大队推荐来的。
当时,赤脚医生培训班开学典礼那天,天空晴朗,一轮朝阳从东方升起,放射出灿烂的光芒,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走进了教室,只见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用红布制作的“霸县第五期赤脚医生培训班开学典礼”的会标,台上,摆着两张从县医院示教室里搬来的桌椅,在主席台就座的有,县卫生局副局长董凤生、卫生局医政股股长魏耀忠、县医院院长杨文华和医院内科主任李清香。
“同志们!”主持开学典礼的李清香老师说道,“请安静!‘霸县第五期赤脚医生培训班开学典礼’现在开始!参加我们今天开学典礼的领导有,县卫生局副局长……”
李清香老师分别把三位领导向大家做了介绍,接着,她又说道,“首先请董局长讲话!”
说完,李老师的带头鼓起掌来。
“哗……”我们台下的所有学员致以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目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县卫生战线也和全国一样,形势大好!我们今天开学的霸县第五期赤脚医生培训班,就是为了认真贯彻落实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而举办的!这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卫生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是我们沿着毛主席无产阶级卫生路线奋勇前进所取得的又一丰硕成果!”
董局长主要讲了这次举办赤脚医生培训班的重要意义,并向我们提出了具体要求。他的讲话很有鼓动性,毫不拖泥带水,也很具有时代特点。当他的讲话在会场上有一次热烈掌声中结束后,李老师又说道:
“下面请魏股长讲话!”
“哗……”会场上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魏股长讲道,“你们都来自农村,是受贫下中农推荐来的,在‘三大革命’实践中你们作风优良,表现积极,希望你们在短暂的时间里好好学习,带着优异的成绩回到生产第一线,早日成为春苗红雨式的好赤脚医生。”
最后一个讲话的是医院院长杨文华,他在讲话中说到,医院受卫生局委托,接受举办这次培训班感到很光荣,医院将为大家的学习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努力完成好这一光荣的任务。
李清香老师最后说到,这次培训涉及到解剖学、生理学、药理学、中医中药学、内科、外科、妇产科和儿科,是一个速成班,基本培训方式是,今天讲课,明天实习,时间紧,任务重。要求大家要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认真学习,认真实习,取得优异成绩。
从我当时的感觉是,全班学员因为都是来自农村,大家的穿着是很朴素的,是那种土气的朴素,那年夏天,我身上穿的那件母亲用她拔草的12元钱缝制的短袖白的确良衬衫,就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当然,我的学习成绩的优秀是同培养教育的老师分不开的,我们遇到的都是全县卫生系统出类拔萃的好医生,我们的班主任李清香讲授解剖学、药理学、生理学,给我们讲授中医中药课程的老师是县卫生局副局长董凤生,外科授课老师袁玉玫、内科老师杨高林。在培训班上,我同医院炮制中药的药工郑铁梅老师住一个宿舍,学到了许多中药炮制学方面的知识。不仅知道了人体有206块骨头,颈(椎)7(块)、腰5(块)、胸椎12(块骨头);知道了白芍的炮制分为醋制、蜜制和酒制三种方法;知道了熟地是生地九蒸九晒制成,色味俱变,性凉转温,有补血之功,且为滋补阴虚之要药,适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血虚精亏症候,知道了生地即地黄,甘苦而寒,功用以清热、凉血养阴为主,等等。
李清香,是引领我走上学医之路的第一位恩师。她是县医院于六十年代初毕业于张家口医专的著名西医医师。在那次全县赤脚医生卫生培训班学习结束后,我又跟着李老师学习了半年,初步掌握了消化、呼吸和心脑血管的西医基础理论和临床治疗医术。对于恩师严谨的治学作风和一丝不苟的高尚医德,我由衷敬佩而师而承之。
让我终生难忘的是陪同李老师查房。平时每次查房,都是李老师摘下她那块一般人在当时没有的“上海”牌全钢手表,让我计时切脉计算心律,可那次查房因为我没有手表,处于虚荣心也没有向李老师要,但我知道人的心律一般在60~100次为正常,便让病人伸出手臂切脉检查。这时,正在专心为同病房其他病人检查身体的李清香老师也忘了把手表摘给我了,过了一会儿,便问道:
“(病人的心律)多少(次)?”
“82(次)。”我随口答道。
这时,李老师才从对病人的检查和调整治疗方案的思索中醒过来,又想起什么,用那双透过近视镜的诧异、慈祥且和蔼地目光望着我的脸问道:
“根据(是)什么?你没有(跟我要过手)表(计时)怎么计算出的心律次数呢?当大夫的必须实事求是,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可不能有半点马虎,小王。”
我点点头。从那以后,不管是陪同李老师还是自己去查房,从未有过丝毫的大意。这影响到我后来所带的10几个学生,也像当年老师带我那样严格地要求学生以及后来的所有医疗实践。
在为期半年的学习中,由于我具有得天独厚的学习条件,学习表现出色,学绩出类拔萃,赤脚医生班结束后,我被留在了县医院。
3
1976年7月28日,我省唐山市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在那场全国人民支援唐山人民抗震救灾斗争中,我作为一个刚刚步入全县卫生战线的新兵,也责无旁贷地加入了支援唐山抗震救灾的工作之中。
我们的援唐抗震救灾工作是在本地进行的。那时,我们的培训班还没有结业,县医院在原址西侧的城六街的麦场上建起了临时医院。临时医院是用从村里伐来的数以百计的杨树做木桩,和从白洋淀运来的芦席四面合围而成的,其整体结构象一个“T”字形,“横”处是停车场,“竖”的两侧都是用树桩和芦席隔开的一间间的病房,整个临时医院的顶部也都用芦席盖得严严实实。
记得医院刚刚搭建起来,便接收了从唐山转来的70名伤员,其中有11名孤儿,我们的培训就这样边讲课边在临时医院里实习。在临时医院接受的伤员中,其中就有一位是我们县委副书记王家树的女儿,她叫王晓英,在地震中被砸成骨盆骨折,还有踝部外伤。我当时的任务之一就是在主治医师诊治后,负责每天给她换药,不久,她便很快痊愈了。
在临时医院,我们全体学员整整工作了三个月,边上课边实习,也值夜班。负责教我们的班主任李清香老师一直是边给我们讲课,边指导我们实习,还要给病人看病。后来,随着全县卫生系统抗震救灾任务的圆满完成,临时医院撤销,我们又回到了县医院学习。
全县赤脚医生培训班是于当年的10月20日结业的。在此之前,我们经历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举国上下一片悲痛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县医院按照上级部署,也搭建起吊唁毛主席的灵堂,这样,作为从小学到中学期间一直是毛主席的红小兵、红卫兵的我,有幸地手握着那支半自动步枪、由衷感到骄傲地为老人家的辞世站了“最后一班岗”。
在培训班开学前,我就在医院门诊手术室学习。培训期间,我上午听老师讲课,下午回到门诊手术室实习,先后掌握了表浅粉瘤、脂肪瘤和腋臭的手术要领、换药及大型外伤的手术缝合技术;在内科方面,学会了通过湿性啰音和干性啰音以及有无哮鸣音来分辨肺炎、肺感染或气管炎鉴别要点;熟悉了中医学的望、闻、问、切,和西医的视、触、叩、听。
无论在培训班上,还是在医院临时工作的岁月,我同褚莲的交往,使得我的这段日子充满了阳光。当时的她已经作为一名下乡知青随全家人去了一个乡村,她本人被安排在一个社办工厂上班。几乎是每个周末,我们都要约会见面一次。后来,我们的事情被指导我的另一位老师袁玉玫知道了,她便同我姑姑讲了,有意提媒成全我们的婚姻,可姑姑考虑得比较周全,说,他们俩年貌相当,只是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人家姑娘家是吃商品粮的,可我侄子是吃农业粮的,所以不合适,袁老师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只好作罢。
可我们之间的交往却一直没有间断过。现在想来,我依旧忘不了,老城墙边的那条永远存在于我记忆中的熟悉的小路,尽管现在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了高楼大厦;忘不了,那城墙上的依依春柳和那县城缠绵的暮色;忘不了那条小路旁一望无尽的绿色的秋景。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老城墙上散步,她说到,你将来一定成为一名好医生的!是的,这句话,给了我温暖,给了我信念,也给了我终生难以割舍的那份牵挂。
后来,我回到了村里,也把对她的思念带回了家。在家里,我时常想起她,有机会到城里来,也不忘向人打听她的近况;尤其在家里人托人给我提媒时,我总是拿被介绍的人同褚莲比。总之,从那时起,褚莲已经成为了我心中永远也不可以磨灭的偶像,我已经把她印在了我的脑子里,融化在了我的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