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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天上午,思嘉被透过树枝的灿烂阳光给晒醒了。因为睡觉的地方太狭窄,她蜷缩得浑身僵硬,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

终于她记起了一切。她翻身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感谢上帝,他们这个藏身之处昨晚居然没有被人发现。现在所有的经历都想起来了,瑞德走后那段恶梦般的旅程,那漫漫长夜,他们艰难地驶过的那条满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她还记起,自己曾好多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士兵们的脚步声,也不知是敌人还是朋友,就怕他们把马车抢走;哪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也许韦德的一个嗝儿,也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那些可怕的经历,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还有几堆营火,原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后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后退。她兜了个很大的弯儿走过一片耕地,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停下来。可是她又在黑暗中迷路了,怎么也找不着那条熟悉的马车道,急得哭泣起来。后来终于找到了,但是那匹马却再也不走了,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样努力,仍然不动。

最后,她只得把马卸下,吃力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腿躺了下来。她大概记得在朦胧中听见过媚兰虚弱的声音,好像恳求似的:“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水,可以吗?”她当时说过:“没有水了。”可是话没说完她就睡着了。

现在,世界是如此清静而肃穆,碧绿的草地,洒着金黄灿烂的阳光。没有一个士兵。她感到又饿又渴,浑身酸疼紧张。

她坐在阳光下,偶然看到了媚兰,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只见媚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寂无声息,看上去像个死了的老妇人,一张痛苦的脸,上面粘着几绺蓬乱纠结的黑发。然后,思嘉看见她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兰昨晚居然挺了过来,这才放心了。

这大概是别人家前院里的树,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附近看了看。她眼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一直延伸到一条林荫道中。

“噢,这是马罗里村呀!”她高兴极了,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手了。

可是,农场里死一般的寂静。她向房子望去,却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住宅,只剩下一长列长方形的被火烧过的花岗岩基石和两个高高伸入树林枯叶中的薰黑了的烟囱。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深深吸了口气。她也许会发现塔拉也是一样,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寂静。

“现在不要去想这件事,”她赶紧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去想,一旦想起来,肯定会被吓住的。”但此时她的那颗心已加速跳动,在催促她:“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她们必须马上回家去。但是她们还得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她转动着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我的天,思嘉小姐,我还以为进天堂了!”“你已经出来了。”思嘉说,然后把自己的一头乱发丢到身后。她的脸是湿的,身上也都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又脏又乱,简直要发臭了。衣服也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她第一次感到这么疲倦和酸痛过,身体好像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过度劳累还在折磨她,稍微一动就针刺般的剧痛。

她低下头发现媚兰已经醒了,那双眼睛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开干裂的嘴唇低声央求说:“水。”“快起来,百里茜,”思嘉命令道,“我们到井边去打点水来。”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匹马。大概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她赶忙走到马车那边去,发现马躺在那里。而且,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闭着眼,半死不活。好吧,只要让它点水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在那些废墟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顶篷依旧立在那里,挂着的吊桶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用力把绳子往上绞,等打上那桶清凉的活水时,思嘉忍不住抱着桶咕嘟咕嘟畅饮起来,把浑身都湿透了。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百里茜着急地说:“行了,思嘉小姐,我也渴着呢。”

“把绳子解开,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都喝一点”然后把剩下的全部给马喝;而且媚兰小姐该喂孩子了,他会饿坏的。”“可是,思嘉小姐,媚兰没有奶——也许以后也不会有呢。”“你怎么知道?”“这个情况,我见的多了。”“行了别再装内行了。现在赶快回去吧,我去弄点吃的。”思嘉找来找去,终于在果园里拾到一些苹果。

在这以前已有士兵经过,树上的苹果几乎被吃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几乎都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满裙兜。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其余的扔到车子后边。那匹马也已经站起来了,虽然它饮了些水也没有多大的起色。在阳光下看来,它好像比昨晚还要糟。它那两个臀骨高高矗起,两肋也瘦得像搓衣板;至于脊背,全是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伤痕罢了。思嘉套车时也有些害怕而不敢碰它。然后她发现这是一匹掉光牙的老马了。为什么,瑞德为什么不偷一匹好马呢?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轻轻地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抽了一下。马开始向前挪动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发现自己也会比它跑得快呢。

啊,如果没有车上这些人拖累她,她会自己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可以一步一步跑回塔拉,回到母亲身边呀!

他们距离塔拉大概还有15英里了,但是以现在的速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才可以,因为她必须时常停下来让它休息。整整一天啊!她顺着红光闪烁的大路眺望,只见路上全是炮车和救护车碾过后留下来的车辙。她还得等些时候才能知道,塔拉还在吗?母亲还健在吗?还得过些时候,她才能结束这酷热的旅程。

思嘉转身看到媚兰,她闭着疲惫的眼睛躺在阳光下。思嘉扯开帽带,把自己的帽子丢到百里茜手上。

“用帽子遮住她的脸。否则,她的眼睛会受伤。”于是,阳光直射到她那毫无遮蔽的头上,她心想:“很快,我就会变得满脸雀斑了。”这辈子她还从没有不戴帽子或披纱暴露在太阳下,也从没有不戴手套直接用手拿过缰绳。而现在她却暴露在烈日下,赶着这辆由病马拉着的破车,浑身肮脏发臭,肚子又饿。只能像蜗牛似的慢腾腾地爬过这片荒野。就在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那么安全舒适!那时候她和所有人都以为亚特兰大万无一失,佐治亚肯定不会被敌人入侵——这好像发生在昨天的事!但是,四个月前西北方面出现的那一小片乌云,居然很快造成一场风暴,然后又成为呼啸的飓风,把她的整个世界都卷走了,把她也抛在这漫漫无边的荒原上了。

塔拉还好吗?会和从前一样吗?或者它也已经不见了,被那场席卷佐治亚的飓风卷走了?

她继续抽打着这匹早已疲惫极了的马,想逼它走快一点,马车不住地颠簸着他们,难受极了。

四周死一般寂静。在傍晚的太阳光下,每一片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绿的,那种不祥的宁静使思嘉感到恐惧。那天他们经过的每一处,都使她更加害怕了。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遇见过一个活人或一只活的动物。不错,全都是死去的,他们躺在路旁,浑身肿烂,全身都是苍蝇,可是活的却什么也看不到。没有远处牲口的叫声,没有鸟儿歌唱,甚至没有风。有的只是这匹马疲惫地行进时呱哒呱哒的蹄声和媚兰的新生儿嘤嘤的啼哭。

她觉得那些以前很熟悉的林地里处处是鬼。是琼斯博罗战役中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变的。他们就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无论是谁,都用同样沾满鲜血和红土的眼睛、用迟钝而可怕的目光紧盯着破马车里的她呢!

“母亲!母亲!”她轻轻地呼唤着。要是她可以克服这一切困难到达爱伦身边,把头埋进她的胸前那就好了!母亲会知道该怎么做。她能够让媚兰和她的新生儿活下去。她会平静地说:“别响,别响。”把所有的幽灵和恐怖的东西都赶走的。但母亲病了,也许不行了呢!

她狠狠心地抽打着马背,即使浑身酸痛。

她只要可以回到塔拉和爱伦的温柔怀抱里就好了。那时她就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那根本不是她那年轻的肩膀所能胜任的沉重负担。车上的人,他们全都在向她寻求力量,寻求希望,希望从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气和希望,可这勇气和希望是她没有的,而力量也早已用完了!

那匹精疲力竭的老马早就对鞭子和缰绳没有一点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缓慢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簸或摇晃一下,几乎瘫软。但是,到暮色降临时,他们还是进入了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踏上了宽敞的大道,离塔拉已经只有1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篱笆的阴影就在前面了,他们已来到麦金托什田产的边沿。再往前走几步,思嘉在一条橡树林荫道前抓紧了缰绳,这是通往老安格斯·麦金托什的住宅。

那里是一片漆黑。思嘉终于看清那里已成为一片废墟。

“喂!”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有人吗?”

“别喊了,思嘉小姐!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声乞求着,嗓音在颤抖,“没人的。”思嘉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我的上帝!她这话说得没错。这样喊是谁都可以听到的!”她抖了抖缰绳,马又继续前行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仅有的一线希望也熄灭了。那房子已被烧毁,变成一片废墟,没有一个人,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完全一样。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旁边,也是军队经过的地方。塔拉肯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看见烧黑了的砖头和头顶闪烁的星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天知道人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有一片死寂。

她怎么这么傻,这么执拗,竟然拖着媚兰和她的孩子,跑回来了呢?他们直接死在亚特兰大就是了,干吗冒着骄阳,坐在破马车里整日颠簸,回到荒凉的塔拉废墟来送死呢?

但是,她答应了艾希礼照顾媚兰的。“请照顾她吧。”啊,那美好而伤心的一天,而且,在永远离去之前,他们还吻别呢!她虽然已疲惫极了,但是她已经答应了,那么他们就属于她,就像韦德和百里茜那样,所以,哪怕她还剩下一点点力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保护他们。她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留在医院,一走了之。可是,她不能不去管他们。

不,不能。如果那样,不管今生来世,她都没脸去见艾希礼,然后告诉他,是她把他的妻儿丢在那里,不再去管她们的死活。

思嘉不住的胡思乱想着。

思嘉紧张的神经差点一下破裂了,因为她听见旁边灌木丛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百里茜大声尖叫着,一下扑倒在马车的底板上婴儿的身体上。媚兰无力地挪了挪身子,双手在搜寻婴儿,韦德则用手捂着眼睛浑身哆嗦,却已吓得不会哭了。接着,他们旁边那丛灌木哗啦啦地分开,笨重的兽蹄出现了。随后是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哞叫,一发炮弹似的。

“原来是头母牛。”思嘉长舒一口气,可她的声音还带点颤抖。

“别傻了,百里茜。你压着婴儿了,媚兰和韦德都吓坏了!”“以为是个鬼呢!”百里茜说着,同时脸朝下伏在车板上,扭动着身子不愿意起来。

思嘉只能转过身,举起那根树枝抽了百里茜一下。她实在累坏了,而且担惊受怕,所以不能容忍别人身上表现出更多脆弱的表现。

“你这笨蛋,快起来。”她说,“小心我把鞭子抽断了。”百里茜哭叫着抬起头朝外看了看,果然是一头奶牛,一头红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里用吃惊的大眼睛瞧着他们。这时母牛又“哞——”地叫了一声,好像有什么苦处似的。

“这牛是受伤了吗?”“我听这叫声大概是奶袋发胀了,母牛急着要人帮它挤奶呢。”百里茜说,她这时已平缓多了。“也许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们把牛赶进了树林,北方佬才没看到。”“我们把它带走,”思嘉飞快决定:“这样婴儿就有牛奶吃了。”“咱们怎么带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们可没法带头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长时间没挤奶了,就更不好办。那奶袋就要胀破了。难怪它这样叫唤呢。”“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下来,撕成布条,把它拴在马车后面。”“思嘉小姐,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条,可我不能把它拿来用在牛身上呀。我也从没碰过牛啊。我看到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里的缰绳解开腰带,脱下衬裙,双手用力揉搓着那些柔软的褶子。这都是瑞德用他的走私船从纳索给她带来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好这件衣裳。现在她坚定地抓住裙边狠狠地撕扯着,直到它终于被哗的一声撕开了。现在衬裙变成了一堆布条摆在眼前。她把布条一根根系起来,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来,钻心地疼。

“把它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坚决不去。

“我怕牛,思嘉小姐。这不是我的工作。”百里茜为难说,“我只干家务活呢。”“你是个傻黑子。我父亲干的最傻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给买来了。”思嘉缓缓地说,因为她实在非常累,已经生不出气了。

“但是,只要我这胳膊还可以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用力地抽你!”瞧,思嘉心里想,我刚才说了“黑子”,可母亲很喜欢这样说呢。

百里茜惊恐地瞪着两只眼珠,先看看女主人板着的面孔,再看看那头正在哀叫的母牛。还是觉得,思嘉没有那头牛可怕,所以百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艰难地从座位上爬下来,每动一下都使肌肉胀痛一下,其实,思嘉也一直害怕牛,但是现在她不会再屈服于那些小小的危险了。幸好这头母牛还是温和的。它在困难中四处寻找人类来帮助它,所以当思嘉靠近它时,它没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姿态。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在马车背后,使劲拉了拉,觉得牢靠了才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去,突然一阵彻底的疲惫感涌上心来,她感到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幸好双手抓住车厢板站住,才没有倒下。

媚兰睁开眼睛,发现思嘉站在她身旁,便问:“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力温柔地回答说,“但是很快就要到了。我们马上就有牛奶给你和婴儿喝了。我找到一头母牛。”“可怜的孩子。”媚兰低声说,一面无力地伸手去摸孩子。

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爬回到驾驶座上去,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匹马却一点也不动。思嘉只能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不会责怪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如果不行,那她也没有办法,毕竟塔拉已经近在眼前,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就可随意休息了。

马终于缓缓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前行了,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哀叫。它充满痛苦的叫声让思嘉难受极了,因此她想停下来把牛放开。如果在塔拉没有人了,那么这头母牛对他们也就没用了。她不会给它挤奶。但是,她既然带着这头牛,她就要养着它。现在在这世界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们终于来到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非常激动,眼睛也模糊起来,因为前面就是塔拉了!可是这匹跛脚老马怎么爬得上去呀!她知道,这老马破车肯定是上不去的。

她疲惫地下了车。

“下来,百里茜,将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旁。带着韦德。”韦德吓得又哭又嚷:“黑——黑——韦德害怕!”“思嘉小姐,我走不动了。脚上起泡了,鞋也坏了。我们两个并不是很重——”

“下来!没有借口!赶快下来,否则就把你一个人丢在黑暗里。快!”百里茜悲叹着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被那些树枝挂住。但她还把是婴儿放到媚兰小姐身旁,然后爬下车,再努力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害怕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闭嘴,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开始往前走。“要像男人,韦德,不要再哭了;否则,我就抽你。”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膊低声说,“咱们不要到塔拉去呀。那里没有人。他们全都走了。也许他们都死了。”实际上思嘉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些话大大激怒了她,她飞快甩脱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膊的那只手。

“好吧,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呆在这里坐下,别动了。”“不要,小姐,不行呀!”“那就闭嘴!”终于,她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林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耸立在阴沉的天空下。

“他们都走了!”“走了!”她掉转马头,驶上车道,这时她突然看到了塔拉农场的砖房,尽管影影绰绰很模糊。家!家!可爱的白色墙壁,帘帷轻拂的窗户,宽敞的走廊——它们全都出现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那匹马却愈来愈慢了。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好像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不!这不是真的。战争是无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似乎可以保持500年的房子。战争是不会放过塔拉的。

然后,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努力快走。那些白色墙壁真的好好的在那。塔拉逃过了一劫!并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家呀!她抛开缰辔,放开脚跑了进去,接着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随即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出是谁,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慢慢出现,站在台阶顶上,家里还有人啊!塔拉没有渺无人烟呢!

这时那人影开始慢慢地走下台阶。

“爸爸?”她沙哑地低声喊道,“爸,女儿回来了!”杰拉尔德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梦游似的向她走来,然后,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好像他刚被恶梦惊醒,现在还处于迷糊的状态。

“女儿,”他终于叫出声来,“女儿。”然后沉默了。

他怎么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脸上已没有那种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眼睛里也有着惊恐的神情。他已经是一个衰弱的衰弱的小老头儿了。

现在,一种莫名的恐惧抓住了她,好像从黑暗中猛地向她扑过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他。所有的疑问都在她嘴边被堵住了。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似乎在极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孩子,”思嘉小声解释说,“她病得很重——我把她带回家来了。”杰拉尔德抽回来,挺了挺肩膀。他缓缓向马车走去,那姿态使人突然记起过去欢迎客人的塔拉农场主,似乎杰拉尔德是在模糊的记忆中生活似的。

“媚兰姑娘!”

媚兰含糊不清地回答。

“媚兰姑娘,这里现在是你的家啦。‘十二橡树’村被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这时思嘉想起媚兰经受了这么多的痛苦,觉得应马上行动了。她又回到了眼前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放到一张柔软的床上,还要去做那些可以替她做到的琐碎事情。

这时一个黑影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来,他跑下台阶。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大声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她手上。他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你终于回来了!真高兴。”百里茜也放声大哭:“波克!波克,亲爱的!”还有小韦德,在抽着鼻子喊:“韦德渴啦!”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小姐和她的婴儿都在车里,波克,你得把她抱上楼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回到屋去,给韦德一点水喝。嬷嬷在吗,波克?告诉她,我找她。”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马上行动。接着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半抱半拖地搬出来,媚兰痛苦地呻吟了几声。然后波克用强大的两臂把她抱起来,她将头搁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韦德,跟在后面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穿堂去了。

思嘉急切地用几个流血的手指捉住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思嘉不敢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害怕,似乎好像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母亲——”他停顿了。

“唔——母亲?”

“她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膊,摸索着走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事房,那是爱伦以前每天坐着不停地记帐的地方。无疑,她只要走进那个房间,就可以看见母亲仍坐在写字台前,她会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杆,带着幽雅的香气和悉松的裙圈站起来迎接她这疲乏的女儿。

爱伦不会死了,即使爸爸重复地说着:“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现在竟没有别的感觉,只有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严重的饥饿。她暂时不要去想母亲吧,她必须先把母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爸爸那样愚蠢地摔倒,甚至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哭泣。

波克畏缩地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他凑到思嘉跟前。

“灯呢?”她问,“怎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他们拿走了所有的蜡烛,思嘉小姐,还有一支,是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没有了。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用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把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吩咐他,“拿到母亲那间办事房里去。”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继续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坐在沙发上。现在他父亲的胳膊仍然插在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可怜温顺。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心想,她为什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端着蜡烛进来了,房间里一下就亮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这间屋里所有这一切,一切依旧,只有爱伦不在了,思嘉感到内心难受极了,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口麻痹了的神经在拼命要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一定不能让它复苏;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后叫它尽管去痛吧。但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可以啊!

思嘉凝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她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没有刮脸,他那以前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然后来到她身边。

“波克,家里还剩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只有我和嬷嬷。嬷嬷每天看护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现在也在陪伴姑娘们。就我们三个了。”但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费劲地抬起头来。她清楚现在开始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让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

“波克,我饿了。还有吃的吗?”

“没有,小姐,全都被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了进去。”

“难道连甘薯也没有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露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我还记得那山芋呢。思嘉小姐,我想应该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山芋,所以——”“现在趁着月光。你出去给我们挖一点来烤烤。没有别的吃的了吗?”“没了,没了,小姐。他们把所有没吃完的东西,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那些事,没个完吗?难道烧了杀了还不够?难道他们一定要让女人孩子和可怜的黑人都饿死在他们践踏过的乡村里吗?

“思嘉小姐,我找到些苹果,嬷嬷都埋在地底下了。”“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那个,波克——我——我有点头晕。酒窖里还有酒吗?”“唔,思嘉小姐,他们最先去的就是酒窖呀!”一阵恶心突然袭来,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缓缓神,这种时候她决不能倒下啊!

“不要了。”她茫然地说,然后怀念起过去地窖里的酒桶。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还好吗?”波克的黑脸上又一次露出一丝诡秘的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当然记得那个大木桶。但是,思嘉小姐,那威士忌还没放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而且太太们不应该喝威士忌呀。”

“好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拿点薄荷和糖,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她脸上流露出不屑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这早就没有糖了。薄荷也被他们的马吃掉了,玻璃杯也都被他们打碎了。”我简直无法忍受,如果他再说一次“他们”,我就会尖叫起来。她想。然后,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快去!我们随便喝好了。”

于是,他刚要出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还有很多,我得慢慢想……唔,对了,我带回一匹马和一头母牛,那牛得马上挤奶了,你把马从车上卸下来,然后告诉嬷嬷,叫她去看护那头母牛。媚兰小姐的娃娃,得喝些牛奶。还有——”“媚兰小姐难道——没有——”波克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

“唔,思嘉小姐,让我家迪尔茜喂媚兰小姐的孩子吧。她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可以让两个孩子吃。”孩子,孩子,孩子!上帝为什么叫人生孩子呀!可是,这不是上帝的错,是蠢人自己要生的。

“太太,那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通知迪尔茜,让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自己去照顾她们。叫她去喂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可能替媚兰小姐做些事情。”

“叫嬷嬷去看护那头母牛,再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马栏被他们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做什么了。你现在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再弄点山芋。”“但是,思嘉小姐,那么黑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柴火也没了——他们——”“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现在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出她的声音里已有了愠怒,便匆匆走出去,让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发现他那两条本来壮硕的大腿现在已萎缩得不成样子。她得想办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恢复过来——可是她不能问母亲。那得以后再说,等她承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为什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好像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盯着她,于是她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里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认为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因为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所有里面这些东西。

“是的,女儿,我们发现‘十二橡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但是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和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因此我们并不用为他们担心。可是我们没法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走。我们的黑人跑了——而且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是的,是的。”他现在不应该谈起母亲。

“我站在前面走廊上阻挡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杰拉尔德!”思嘉心想,她的心兴奋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好像在他背后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支持着他呢!

“他们让我离开这,说他们现在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可以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离开,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他干吗总是提到母亲?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不能动。我说他们如果要烧,就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总之我不会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然后他茫然四顾,看着这些墙壁,思嘉明白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是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坚守在这里,宁愿战死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世代居住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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