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
一
人们说，神农架蝴蝶谷里凤凰寨上的百合花，可以从春末开到晚秋。
19岁那年，我在凤凰寨村那没有窗棂的教室里，给一群屁股上缀着补丁的学生娃们上课。
窗外，明媚的阳光里，一个清秀的女孩手捧一束洁白的花，冲着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字的我“嘘，嘘，嘘。”我挥手，示意她等待下课。
她是我的同事蓝玥，也是这里的老师。我没到这里之前，学校80多个孩子，都是她一个人代课。她只有初中文化程度，这里需要一个高中生。于是，我来到了这个远离县城400多里的蝴蝶谷里唯一的村级小学。
二
小学的房子是用土砖砌的，四面透风。屋里没有楼板，只有几根横梁，一共两间教室，两头是两个小间。东边的偏房是厨房。靠近厨房那间是蓝玥的卧室。我只好住西边了。
男女厕所分开了，都是用玉米杆子搭的棚子。不管是白天晚上，我害怕上厕所，白天怀疑玉米杆子缝隙里隐藏着偷窥的眸光，夜晚担心旁边的竹林里会串出长虫来，叮咬我的屁股。可是后来，每当我白天上厕所时，院子里那些正在跳绳的孩子们，一声清脆吆喝声后，“哄”地一下，散到屋后的草坪上去了。我左右一看，没有一个人影，于是放下心理包袱，放心大胆地排解体内的垃圾。
晚上上厕所时，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刚小心翼翼地蹲在便坑上那摇晃地柴块上，教室门口响起了悠扬的笛子声。吹笛子的是我的同事蓝玥。我惊喜之余，是羡慕。没有想到，她能够吹出悠扬婉转的笛声来。等到我躺到“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隔壁的笛声却在漆黑的夜幕里消失了。
我是这个小学唯一的男老师，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来过男老师。不是这个乡没有男老师，是都不愿意来这儿。因为蝴蝶谷实在太偏僻，进出的那条小路勉强可以通三轮。夜晚没有电灯，照明用的是煤油灯。这些年，只有她，这个瘦得只有几十斤的女孩蓝玥，一直坚守在这儿。
三
学校里上课没有铃声，我只好抬起手腕看手表。下课了，孩子们像一群蜜蜂般涌出教室。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站在教室的屋檐下，我赶紧问：“这是什么花？”蓝玥满脸甜笑的说：“百合花啊！”
“百合花？”县城里长大的我，第一次看到蝴蝶谷里居然生长着这么清纯的野花。
接过蓝玥递给我的百合花，双手一起捧着。看到那些皎洁无疵晶莹雅致的花朵，立刻放到鼻子前闻了又闻，顿时，一股清香气息迎面扑来。我开玩笑说：“我记得书上解释说百合花是心心相印，百年好合的意思，这样美丽的花朵应该送给自己的恋人……对吗？”
蓝玥悟着羞红的脸，跑开了。
我把那些鲜艳欲滴的花儿，插在一个盛满清水的瓶子里，然后放到讲台上。于是，百合的清香在整个教室里弥漫着。我那少年怀春的心情也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芬芳。
那是一个落雨的日子，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村里没有诊所，只好嘶哑着嗓子给学生上课。
蓝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傍晚放学后，她披着一袭蓑衣，跑到蝴蝶谷的山坡上，挖回许多百合瓣子。晚饭时，望着她炖的那一大锅土豆百合汤，我的食欲出奇的旺盛。我喝百合汤的时候，蓝玥望着门外的雨帘，一脸的幸福。良久，她才说：“真希望你睡一觉之后就能够好起来！”我调侃地回答：“我倒希望自己经常这样发烧，一辈子喝你熬的百合汤。”“好哇！你可不许后悔哟！”蓝玥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绯红，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粉色百合花那般娇嫩。
四肢无力的我，一夜美梦香甜。梦境里：我和蓝玥各自怀抱一束鲜艳欲滴的百合花，手牵着的手，一起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我喜极而泣。第二天，我奇迹般好了，依然给学生上课。
从此，蓝玥成了我喜欢的梦中情人。我暗暗发誓，等机会成熟了就向她表白：她就是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
四
五月的清晨，蝴蝶谷里来了一辆收购山竹子的三轮车，蓝玥欢呼雀跃般得笑。第二天，蓝月就组织三、四年级的学生，搞勤工俭学。48个学生一天下来，共砍了600多斤山竹。从商贩手中接过100多块时，蓝月很开心的说：“那几个爹妈离婚的娃儿，下学期的书本费不用我发愁了。”
蓝玥利用课余时间，带孩子们去砍竹子。我也想去，她不同意，说我生来就不是爬山坡，钻树林的材料。我气鼓鼓地站在操场边的白杨树下。走出老远了，她回头叫喊：“听话，不要着急，我们给你摘百合花回来！”
晌午，我正在操场上带着低年级的学生，玩丢手帕的游戏。几个大一些的女孩，慌慌张张跑了回来告诉我。
说有个学生碰破了一个野蜂儿包，野蜂在他头上盘旋。蓝玥急中生智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包在他身上。蓝玥却被野蜂包围住了，脸庞，口鼻以及脖子被严重蜇伤。因为是剧毒野蜂，蓝玥当时就昏迷了。
等她母亲哭着赶来时，她已经出现了呼吸困难和抽搐的症状，脸色很快变成青紫色，身体也僵硬了。这种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时措手不及，一筹莫展。但是，我却伤心的哭了：“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蓝玥，你说话呀？”我歇斯底里的嚎叫着。
我拉着蓝玥的母亲哭诉：“秦阿姨，蓝玥她答应过要给我熬一辈子百合汤的，她不能就怎么走了。你不能让她走，你要救她！”
秦阿姨哭昏厥了。
五
凤凰寨的老村长来了，学生家长也来了。老村长泪水一直不断线的掉，许多男家长也哭鼻子摸眼泪。被救学生的母亲嚎啕得惊天动地：“蓝老师，我们一家人欠你一条人命啊！”
村里家家户户的人都来到学校，给蓝玥“闹夜”。所谓的“闹夜”，也就是“打丧鼓”，为蓝玥超度亡魂。按照神农架蝴蝶谷的习俗，蓝玥是在外面咽的气，尸体就不能进屋。可是，一字不识秦阿姨，在这个事情上，态度却非常坚决。她不顾亲朋戚友的反对，说啥子也要让她进屋。
那一夜，我神思恍惚。
整个晚上，我的泪腺神经好像被人割断了一样，泪水止不住的往外冒。听到村民们那悲凉凄婉古朴郁结的歌声、深沉郁闷的锣鼓声、稻场边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那些还在吃酒席的客人的划拳声、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一个无情的魔鬼给掏空了。
第二天早上，蓝玥要出葬了。送葬的队伍老长老长的，在蝴蝶谷蜿蜒的山路上慢慢地前进着。村里男男女女的人都在哭，那个被救学生的母亲，眼泪一直没有干过。
每个学生的眼里都含满了热泪，她们各自采摘了一束百合花，放在蓝玥的坟头上。我把捧着的那束百合花，放在蓝玥坟前后，伤心地跪下，黯然神伤：“蓝玥，我心里那些想了好久的话，没来得及对你说，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答应要给我熬百合汤的吗？你为什么要失约了呢？”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心仿佛被撕成了碎片，片片都在滴血。五脏六腑似乎也被抽空了，血液和呼吸似乎都要弹尽粮绝了。
六
第二年秋天，来了两个家是本乡的应届毕业生。我离开蝴蝶谷到省城上大学。
4年后，我又来到蝴蝶谷的凤凰寨村。我这次是来看望蓝玥老师——也就是我的初恋情人的。
蝴蝶谷的山垭上，静静地躺着一座坟。坟前，生长一族质朴可爱的百合花。我猜想它一定是某个学生从外面回来后，专门种植的。因为他们知道最挚爱的老师最喜欢的植物，是那些永远盛开的百合花。
对面的山坡上，新盖了两层楼的教室。顺着风声，可以清楚的听见校园里那些朗朗的读书声。
蓝玥，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否可以听到校园里这些朗朗的读书声呢？
夕阳西下时，我要离开蝴蝶谷了。晚风吹起，我仿佛又闻到：阳光下，山坡上，丛林间，野百合花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
回头，最后一眼留恋的凝望：一枝百合花正在她的坟头盛开。她仿佛站在斜阳下的教室门口，望着我浅浅的，淡淡的甜笑！教室后面那些山坡上，满山遍野的百合花肆意的灿烂着，像一个个洁白的精灵，在山间吐露着甜蜜的芬芳。
天堂里的蓝玥，你可否知道，你那枝爱的百合花，将会在我心灵的原野上灿烂地盛开一生一世！
《青年文摘》
作者简介：
周莹，70后。《青年文摘》杂志签约作家。湖北十堰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十堰电视台《拍古今儿》栏目签约编剧。江苏可一出版物发行集团签约作家。迄今为止，在全国各地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将近百万字，多篇文章被多次转摘。《爱是一枝盛开的百合花》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之声《原创精品故事》改编成广播剧播出。代表作《父亲与狗》。上下集电视短剧《农妇上大学》。《爱的偏方》获得新浪意林“一则故事改变一生”短篇原创征文大赛优秀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