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百源
池光汉是美术学院六十年代中期的毕业生,专攻油画,前些年已获副高职称,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省美展并多次获殊荣,出版过专集,有的作品被国外博物馆收藏。
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可是家庭生活却充满危机感。他是六十年代末期结婚的,妻子金谷比他小两岁,也是一位大学毕业生,是学高分子物理学的,在某研究所任职。
按理说,这是一个事业型的家庭;彼此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很和谐美满。但实际上,问题也许就正是出在这里。
光汉酷爱绘画艺术,一有机会就出外写生。藏北高原,新疆葡萄沟,长江三峡,黄河古渡,万里长城、冰城、敦煌莫高窟,杭州西湖柳岸,天涯海角,九山十八岭……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计划中,他还要走几十个地方,矢志不移“历尽祖国名山大川”。他常想,要是有一个“贤内助”,将家务、孩子管得整整有条,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将行囊一背,走南闯北,那该多好!
可实际上很难办得到!
因为金谷也是个事业心极强的女子。她整天关心的,就是她的“课题”:追踪科研动态,做实验,写论文……生第一个孩子时,产假还未满,她便丢下孩子去课题组。那时夫妇俩的工资加起来也还很少,请不起保姆,光汉没法,只好一手抱孩子,一手握画笔。后来要出外写生,干脆将孩子寄养到农村父母家。
光汉每次出外写生归来,家里冷锅冷灶,桌上椅上的灰尘厚得可以用手指写字,到处是散放着的科技情报和科研资料。他懒懒地找张椅子呆坐一会儿,懒得开火,干脆跑到饭馆草草吃上一顿,又一头扎进单位的画室。
孩子长期寄放农村,缺乏父母之爱,祖父母过份溺爱,因此变得粗野,不爱读书。光汉的父母不断来电说管不了……
光汉后悔了,感到自己一个事业型的知识男性,真不该找一个也是事业型的女性,“同性相斥呀!”他自言自语,说罢苦笑一下,摇摇头。他们夫妻之间隔阂越来越大,彼此可以沟通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在孩子满9岁那一年平静地分手了。金谷连孩子也不要,孩子仍然寄养在光汉父母家里。
家里没个女人总不是办法。经不住热心人士的“外引内联”,在分手后的第三年,光汉续娶了一房女人。
她叫翠芳,比他小10岁,中等个子,属于那种发育得很好却不懂得修饰打扮的女人。过去她只读到初中一年级便遇上“文化大革命”,接着是下乡,10年后回城,在一家街道小厂打工,天天就重复着那乏味的工序。可是,她总不厌倦这枯燥的劳作,总希望多加班,多赚几文加班费。
翠芳与金谷相比,情形正好相反。她除了上工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一天三餐弄得井井有条,桌椅板凳抹得一尘不染。有时晚饭做好了,光汉还未回来,她便一边打毛线,一边静静等他。他回到家,总是歉意地笑笑,发誓说以后准时回家。可是第二天却又回得更晚。不过翠芳从不唠叨他。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时间长了,他又觉得欠缺了什么。
有一次,光汉完成了一幅乡情画《野渡》,送展前拿给翠芳看。她看了老半天,突然问:“你天天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就为了画这个吗?”
他自信又自负地点了点头。
她指着客厅大挂历上一幅彩色摄影说:“你为什么不去学照相?照相比这省事多了!”
光汉突然感到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周末之夜,光汉带翠芳去欣赏交响乐团演出。开始时翠芳静静地听,慢慢地,她趴在前排背上睡着了。光汉摇醒她,问她是不是不爱听?她说:“光唱不演戏,没看头,还不如在家看电视。你爱听就听吧,我趴着睡觉等你。散场时你再叫醒我吧。”弄得他再没兴趣看下去,等不到散场,叫醒她一道回家去了。
转眼到年底了,要搞大清洁。翠芳在阁楼、床底下清出了许多旧报纸、旧挂历,又见柜顶放着几捆白纸,打开来只见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寻思可能是一些过时无用的草稿纸,于是与旧挂历捆成一大捆。年底是收破烂的旺季,“破烂王”成天走街串巷不停地吆喝收旧报纸烂胶鞋酒樽……她噼里啪啦将这堆“废纸”卖了。
光汉下班回到家,见一屋子亮堂了许多,知道她辛辛苦苦扫了屋,又感激又欣慰。可是,他突然望见柜顶空了,一问,才知多年来出外写生的结晶,竟然成了废纸,落得个回炉化浆的下场,一时间眼圈都红了……
据说,搞艺术的人特别需要知音,特别需要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这样才会有灵感的爆发和才智的升华。可是,这一切,在这个家庭都不存在。当然,他们的婚姻还是持续下来。因为错了第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否则,岂不成了“离婚专业户”了吗?
不过,闲下来时,光汉爱静静地思索。世间上,十全十美的婚配恐怕是不存在的。眼下的翠芳尽管不可能成为知音,但作为知识男士,需要有人管温饱,需要有人管住个家。做到这些,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贤内助”了吧?
原载《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