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援看着郭秀才睡着了，看了一眼志成说：“这是啥事嘛，脸皮厚到不知羞耻，真是丑态百出。好啦！都过去了，瞧瞧窗外这秋天的风景吧。”志成和媛媛挤在一处，瞧着窗外，感到火车巨大的轰鸣声，一阵一阵的黑烟腾空而起，近前的景物一晃而过，远山、村庄向后移去。朝晖显东方，漫山彩霞扬。炊烟袅袅随风去，黄叶飘飘随风忙。志成和媛媛两颗火热的心紧紧地相依在一起，两人互相看了看，又把视线投向了窗外：杨柳与叶心连心，轻风吹落满地金。等到来年化为土，春雨润土转为根。大雁跨江南飞去，引哥呼妹语声声。紫燕呢喃结对走，一路高歌向南奔。巍峨峻岭窗外过，好像苍蟒在翻腾。小桥流水庄稼院，山顶削岩立雄鹰。寒鸦坚守无叶树，无食无窝怎度冬。苍天古树村边立，篱笆院墙挂枯藤。秋容萧索千林瘦，万物无奈把冬迎。惊起鸳鸯飞异地，天高鸟飞任陶情。
看了一会儿，志成对媛媛说这风景美不美？”媛媛说美！可惜是深秋，要是春天那就更美啦。以后咱俩一定要到苏杭二州去玩一玩，听说那才是真正人间天堂年四季鲜花盛开，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志成说那得国泰民安之时，现在可不行，兵荒马乱的。”他俩的对话引起了周围旅客的注意，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婶坐在她的对面说可不是吗！这年头能吃上一顿饱饭也就不错了。这年头，连火车上的乘警都学坏了，这位先生的烧鸡还没有吃上一口就被熊了去。唉！什么世道。”过道那边另一个大婶对媛媛笑笑说小姑娘，与你哥到哪里去？不经常出门吧，把包看好。长得水仙花似的，瞧这哥俩多像。”对面坐着的中年大婶仔细地打量着这俊眼秀眉的媛媛：媛媛上身是淡蓝色的碎花斜襟翻领衬衫，外罩粉白色底，绣着几朵紫色小喇叭花的外衣。下身是白色的长裤，裤角绣着几片飞云。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部插了个九龙戏珠的发卡，任那秀发在颈后飘散着。桃花带笑贴满面，眼似秋水落芙蓉，眉如柳叶随风走，鼻腻小巧自带香。小嘴微笑齿如玉，不知婵娟落何方。那位中年大婶看得有些着迷，叹息道谁家有出落得这般娇艳的女儿真是福气。这样的标致，我算开了眼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是不会让她出来的，兵荒马乱的。”说得大家一阵笑，都把眼睛投向了媛媛。笑声把郭秀才惊醒了，说是不是快到了？”对面坐着的大婶说快到沈阳啦，刚过女儿河。你也该醒醒了，烧鸡没吃成，一口气倒下了，你可真逗！”郭秀才说：“一口东西嘛，不吃也罢，我吃油腻东西不行，这烧鸡家中常吃，不是什么稀罕物。”他摸出烟袋，装上烟，点上火，抽了两口，吹牛说：“瞧我的两个孩子，我们不是小户人家，没把那点东西放在眼里，我是走南闯北半辈子，经得事儿多了，小意思。”过道那边的大婶摇了摇头说这两个孩子，绝对不是你的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后爸吧？”郭秀才说不像就不像。”说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下午四点三十分，火车进了沈阳站。他们三人随着下车的人流，扛着包裹拥来挤去出了站口，候车室和广场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乱哄哄一片，全副武装的警察用警棍维持着秩序。郭秀才帮助他俩买好了晚上八点开往安达的火车票，进了一处小饭馆吃了一顿晚饭。郭秀才说：“咱们先到候车室休息，七点半我送你俩上火车，上了火车就没事了，估计明天下午就到了安达，雇个大车三个小时也就到三叔家了。到了想办法梢个回信，省得你爸妈惦记。”媛媛说大舅，你也放心吧，今晚上你到哪里休息啊？”郭秀才说我就在这长凳子上一躺，明天一早六点多钟的火车我就回去了。回家还能赶上吃晚饭。”
郭秀才准时把志成和媛媛送上了东去的火车，他向志成和媛媛靠的车窗挥了挥手，火车慢慢启动了。他转过身去，离开了站台，不由得想起了夏莲：如果也像这两个孩子这样，一走了之，我也不至于落得孤家寡人。想到这里，痛苦得落下了心酸的眼泪。
向东去的人不太多。志成和媛媛面对面地坐着，车厢里灯光很亮，过道里乘警和鬼子走来走去，对旅客的包裹瞧来看去，有时去摸。志成小声地对媛媛说这就好了，脱离了纠缠，天髙任鸟飞，水深任鱼跃。我们自由啦！”媛媛笑着悄声说明天见了我三叔你怎么说啊？我三叔如果问你，志成，你跑我家来干什么？你咋说？”志成说：“三叔啊，我们看您来啦！”媛媛老声老气地说不是说好了吗，明年五月结婚，怎么提前啦？”志成说：“三叔啊，您有所不知，是媛媛闹着、吵着、煎熬不过，哭喊着要结婚。”嫒媛羞涩地说：“再胡说，小心你的嘴。说点正经事，明天下午火车到安达天就晚了，怎么办？”志成说：“好办，咱们在安达玩上一天再走，也没有什么急事，早一天晚一天也没有关系。”媛媛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没有人管咱们啦！玩了一天，晚上住哪儿？住火车站？”志成说：“傻丫头，住旅馆呀。没住过旅馆是吧？旅馆把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大炕热被窝，才舒服哪。第二天再雇辆大车把咱送到老虎嘴去。下了火车，到旅馆，我第一件事是洗个热水澡，那才叫美哪。”媛媛咯咯地笑着说：“好像咱没有住过旅馆，没洗过澡似的，有什么新鲜的。旅馆费是不是很贵？开一个房间，还是开两个房间？”说完她自知失言，忙补充说t“开两个房间。”志成对媛媛挤挤眼，悄声说：“两个房间多贵呀，一个房间不是省钱嘛，你是真傻呀！”志成把一个手指向媛媛手心一插说一个！”媛媛也不示弱，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向志成的手心一插说两个！”志成说一个！”媛媛说两个！”志成摇头晃脑地说：“一个加一个都一样，北大荒，北大荒，雪成山，狼成帮。大窝棚，两边炕，挤着睡，暖洋洋。一人睡，糟了殃，狼上炕，啃个光。光棍多，没姑娘，生个娃，只有娘。要认爹，一行行。”媛媛笑笑说犯了疯魔病了，还是羊癫风？难治得很。到了北大荒要是这么胡说，还不叫人打掉几颗牙齿。”志成说：“小生再不敢胡言乱语了。晚上行车，人容易犯困，小包咱就不离身，大包就放在座位下边，替换着睡觉。”媛媛说：“志成哥，我没有一点睡意，你背的那个包里面，我又给你做了一个红肚兜，兜兜嘴上绣了一龙一凤，凤在上龙在下，展翅飞翔。在肚兜嘴的下方我还绣了两句留言。”志成说“拿出来我瞧瞧。”媛媛说：“瞧什么，我说给你听就是了：百川汇集肚腹处，情怀永固大地根。下面还绣上了‘媛媛’两个小字。还有一双圆口布鞋。”志成笑嘻嘻地说谢谢！谢谢！明天一下火车，洗完澡我就穿上，一直到老也不脱了。来时我妈还给你一个金戒指，让我给你戴上。”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金丝绒小盒，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志成拉过媛媛的左手，比划一阵，也不知戴在哪个指头上合适。媛媛说真笨！”媛媛心安理得地评出左宁的中指，让志成戴上。她把手展现在灯光下，左瞧瞧，石看看，高兴地说：“是不是很好看？”志成说这东西戴在你的手上太美啦。”两人充满了天从人愿的幸福
火车越向东跑，气温越往下降。车厢外边一片苍茫，车厢内也越来越冷。有一半是空闲座位，有的旅客就睡在长条的座位上，也有的斜靠在座位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火车像一匹吃足了草料、脱了缰绳的烈马，喘着粗气，飞驰在广阔的松辽平原上。媛援把头歪在志成的肩膀上说：“你这家伙，用这小小的戒指就把我的心给套走了，一辈子为你做饭、洗衣、扫炕、铺被子。”志成对着媛媛的耳朵小声说嗯！还要给我生五个儿子，再生三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小姑娘，那才是蚊龙得雨，苦尽甜来。”媛媛红着脸笑笑说：“想得多美，生那么多吃什么喝什么？一个一个破衣烂衫，多可怜！”说着右手在志成的大腿处掐了一把，正巧掐到了一个硬梆梆之物，她脸上泛起红晕，悄声问志成：“这是何物？”志成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说着他伸进裤兜一摸，掏出一个物件来，两人借着灯光一瞧，是一对结构奇巧、玲珑剔透、玉石雕成的小鸳鸯。媛媛接在手里细细地观玩，一看下边有两行小字：鸳鸯戏水结伉偭，孤雁悲哀自殉情。下边一行小字：甜大玛玛。媛媛看过哧哧地笑个不停，说哎呀！还有这样痴情女，爱你人骨越三分。柔情似水如软玉，儿女围坐酒香醇。享福吧！”志成红着脸自嘲地说真不知道啥时候甜大玛玛把这个东西装进我的口袋里，惭愧！惭愧！”说着抢过来说到了下一站扔出窗外，一了百了，净弄一些刁钻古怪之事，让老夫生气。”媛媛说：“老先生，息怒丨千万别扔，那是一段绝好的余音绕梁似的回忆，不可丢弃。”说着把那件玉石鸳鸯抢了回来，塞进志成的小包里。媛媛与志成说笑了一阵，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有的旅客还响起了鼾声，媛媛去了一趟厕所回来说：“有些冷了，比咱们家乡差一个节气，把包裹打开，把棉衣棉裤穿上吧。”志成说：“好嘞。”说着把两人的棉衣找了出来，志成帮助媛媛把棉衣穿好，把小包仍扎在贴身腰间。志成把棉衣棉裤穿好，把小包也扎在腰里。去掉了棉衣棉裤两个包裹重量减轻了一半，志成将包裹合并成一个，放在座位下。媛媛笑容满面地说：“这回可暖和多了，我要睡一会儿啦，枕头过来！”志成乖乖坐到了靠窗子一边，媛媛把身子斜靠在志成的胸前，她靠得是那么紧，耳朵清楚地听到志成有节律的心跳。志成搂着媛媛感到莫大的幸福和欣慰。他瞧着媛媛那俊俏秀丽的春桃脸，如画如染的弯弯眉，他慢慢地把头低下，把嘴紧贴在媛媛红润润的脸蛋上。媛媛从鼻孔中呼出的郁香，使志成陶醉于飘渺、虚幻、奇异的境界。媛媛嘴角呈现出美丽的微笑：她与志成手拉手走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那花儿是那样的鲜艳，一枝一枝地探出头来向着他俩笑。草是那样的碧绿，真是：烟波荡漾春正暖，鸟鸣蝶舞花灿烂。柳岸可观江水绿，鱼肥垂钓无人管。一人在小船上唱道河水清清扁舟小，水中鱼儿任逍遥。两岸鸟儿歌声美，鸳鸯戏水把颈绕。蜜语悄悄知多少，无忧无虑无烦恼。”媛媛髙呼大爷！大爷！过来，我要坐坐你的船。”志成赶紧答应：“不行呀！我的船儿小啊，载不下你这胖姑娘。”援援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媛媛用手捶着志成说你把我的好梦搅了。我也不睡了，志成，你也睡一会儿吧，来，枕到我的腿上。”志成刚把脑袋放在媛媛的腿上，火车就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人们一阵骚动。鬼子和伪军把车厢两边门一堵，三个伪军两个鬼子，从头一个座位开始挨个儿地瞧，一个翻译模样的人站在座位上说：“各位旅客，不要紧张，这是暂时停车。前方路段有几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挡住了去路，遇到了难处，火车走不了啦，请大家帮忙，青壮年小伙子出点力，下去搬一搬石头，一会儿就干完了，外边天气冷，大家多穿点，随身的小包带上，放在车上别丢了。”这节车厢年轻人不多，总共凑合了二十几个人。一个鬼子走到志成的面前说你的下去！”志成用日语说我有病，正在发烧，不能下去，请多多关照。”那个日本鬼子哈哈大笑地说半个日本人，更应该下去，要坚强些，下去吹吹风就好了！”然后斜眼看着媛媛说这个的花姑娘也下去！”志成说我的爷，我跟你下去就行啦。”鬼子催促道快快地行动！”志成对媛媛说看好包裹！”媛媛把志成的棉衣整理了一下，把衣服里边的小包摸了摸说外边风大，注意安全！”志成把媛媛的手掐了掐说我一会儿回来。”
媛媛在车厢里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一阵子，这个车厢里下去的二十多人一个也没有回来。旅客们心惊肉跳地打开窗子向外边张望，车外边是一片漆黑。突然从远方传过来一声心力交瘁、撕心裂肺的喊声媛媛一我被抓劳工啦！我被抓劳工啦！”媛媛听到了喊声，这时火车开动了，媛媛不顾一切地冲向车门，被列车员一把拉住，她大喊了一声志成哥——”就昏了过去。车上的好心人七手八脚地把媛媛抬到座位上，好一阵忙乱才把媛媛弄醒了过来。车厢里的旅客被这突来的横祸吓得是惊慌失措，失去了亲人的男女老少号啕大哭。
媛媛一人在火车上一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第二天下午，火车才到安达车站。媛媛一步三晃地背着包裹出了站口。落得这般光景，她含着泪水，向安达看了看一安达也就有白庙子火车站那么大的一个地方，一片一片的平房，地面和房上全是积雪，没有一条完整的街道。人们反穿着大皮袄，戴着狐狸皮帽子，脚上穿着毡窝，有的赶着爬犁。街面上有几处小的商铺，媛媛也没有寻着旅馆，只好慢慢地移步又回到小小的候车室，候车室内炉火倒是很旺，烧的全是松木，暖烘烘的。炉子上有一个大茶壶，壶中的水烧得咕嘟咕嘟响，炉子边上放着两只大茶缸子，谁渴了就自己倒上喝，靠近炉边还烤着五六个苞米面窝头。候车室内有十来个人，有老、有小，还有两个中年妇女。媛媛找一个条凳坐了下来，想起了志成，那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有一位五十多岁、花白胡子的老大爷凑过来说：“小姑娘，刚下火车吧，大冷天可不要哭，会哭出毛病来的。出门人什么事都有可能摊上，是不是丢了钱和东西？要想开些，那都是身外之物。瞧我们这些人都是穷人，我们大多都不是赶火车的，是山里人，到这买点东西，天晚了走不了，就在火车站蹲一晚上。小姑娘，先别哭，到炉边烤一烤，喝口水。”媛媛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看老大爷，说了声谢谢！老大爷，这里有旅馆吗？”老大爷说这里没有旅馆，有车马店。这几年车马店成了八路的联络点啦，叫小鬼子给砸了，现在是一家车马店也没有了，这火车站就成了我们的旅馆了。”两个中年妇女赶紧让出位置说这姑娘可能第一次来这里，瞧这衣服穿得多单薄，这鬼地方，不穿皮妖非冻死不可！哎呀，还穿的单鞋哪，这可不行，脚会冻坏的，坐过来，离炉子近点。”花白胡子老人说：“孩子，你是来走亲戚吧？怎么也没来个人接一下，到哪个乡啊？”媛媛心情黯然地说：“去老虎沟乡老虎嘴屯看我叔叔。”花白胡子“啊”了一声说我就是老虎沟的，我姓胡，今天就在这儿凑合一晚上，明天一早就上路，坐我的爬舉看你叔去。老虎嘴屯就那么几户人家，我都熟悉，谁家呀？”媛媛说我叔叫李怀。”胡大爷说不熟。没听说过，是后来的吧？”其中一个妇女说：“胡大爷，这孩子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趁着天还没黑，打发个人带这个小姑娘去街里，现在店铺还没有关门，买上一件羊皮袄，一双毡窝，去小饭店吃顿饭，再回这里蹲着。”胡大爷说有理！我呆着也是呆着，孩子跟我去，这天气没有一件皮袄可不行，真得买。小姑娘，不要害怕，把包裹就放在这儿，没人偷的，跟我去吧。”
一个多小时以后，媛媛反穿着皮袄，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脚上穿着毡窝跟在胡大爷后边，迈着懵懵懂懂的步子，面露茫然若失的神态回到了候车室。媛媛想起了志成在这冰天雪地里，穿那点衣服能行吗，饿不死也得冻死。而且越往东去越冷，不觉又伤心地垂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