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文润秋死后，四个年轻的女儿，一起围在母亲的周围，烧火做饭，干些零碎活。悲伤的心情，还时刻徘徊在每个人的心中，三个大女儿还稍微好一点，到底年龄大些，各家都有了子女。只有小妹润春，哭得最厉害。因为她从小与润秋每天相依为命，下地干活，春种秋收，出来进去，赶集购物，形影相随，从没有离开过。一日饭后，母亲说：“你们姐妹五人，润秋走了，死了不能还生。我把润秋前后所受遭遇，向你们说清楚。”接着老人就把润秋去兴城所受痛苦、尚保长与龙山屯三先生怎样搭救，回到家中后王先生怎样精心治疗，身体外伤恢复，可又怀了身孕，托媒外嫁不成，王屯刘玉是个无赖，每天纠缠不休，本屯懒汉猴戏鸭也登门欺负的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了女儿们。
原来十天前的一个下午，天气暖和，大杨树下石板上又坐了好多的闲人聊天，东南西北胡扯，猴戏鸭也在其中。正巧润秋出来担水，虽然怀孕月份已大，帮助母亲挑上半桶水还是可以的。润秋发现树底下的人眼珠子全都集中到她的肚子上，刚要转身回去，猴戏鸭嬉皮笑脸地跑过来说：“润秋，我来给你打水。”说着抢过水桶放到井边，把扁担立在井栏上，提起公用柳斗放进井口，放开打水轱辘，那大柳斗垂直而下，轱辘吱吱轰响，只听“扑腾”一声，柳斗自然把水装得满满的了。只要打上来一柳斗能装一桶水。只因进人数九天，井台上结满了冰，冰面很滑。猴戏鸭用了吃奶的劲，刚把轱辘绞到一半，就已筋疲力尽，腿颤手抖，支撑不住，也是“扑腾”一声，柳斗落下井去。坐在石板上的人一阵喊爹叫娘般的狂笑。猴戏鸭也爬在井台冰面上，差点儿就掉到井里。树底下有人骂道：“你这个搔首弄姿的笨家伙，腥臭无比的懒汉，也在这里显山露水，一旦掉在井里把井水弄脏，大家怎么吃水？还不快滚开！”猴戏鸭从井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又抓紧轱辘准备再摇，嘴里说：“哎呀！刚才那是轱辘把手太滑，一不小心掉下去的，谁他妈的烂嘴丫子骂我，等会儿我不揍他。”“你这单胳膊细腿的，还想揍人？三分人相七分的鬼相，穷得打个喷嚏张开嘴都能看见肛门眼。”这是王屯刘玉不知什么时候走上井台粗声大气地说，说完一把将猴戏鸭推在一边，把水打了上来，麻利地把柳斗的水倒入桶内。只听“呼”一声，柳斗又滑到井里，刘玉只用一只手轻快地把水绞上来，“哗啦”一声，把水桶倒满。润秋就靠在井边的围栏上看着这两个人帮她打水。刘玉操起扁担，勾起两只水桶，担起水桶，大步流星地就往后街润秋家中送去。润秋只能听便，跟在后边。猴戏鸭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站在井台一边。他看见润秋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跟在刘玉的后边，他恼羞成怒，从后边冲了过去，一头就把刘玉撞倒，两桶水全洒在地上。猴戏鸭趁机操起掉在地上的扁担照着刘玉的头上砸去，刘玉躲闪不及，头顶立马流出血来。刘玉用手一摸脑袋，看了看手上都是鲜血，那头上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刘玉也不管头上流血，从地上爬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新疆匕首扑向猴戏鸭。一个满头是血，焦头烂额——恶鬼下界；一个是跳来跳去手使扁担的孙悟空。周围的人发一声喊快来看哪！孙悟空大战狗熊精！真刀真枪开打了，为了一个大肚子女妖干上了！”刘玉这边骂道猴戏鸭，操你妈！今天非杀了你不可，看来你是不想活了！你跟着掺和什么？那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干出来的！”猴戏鸭耍着扁担一派不怕死的样子，骂道：“癞給螺想吃天鹅肉，不知自己是一个啥东西！文润秋根本就不认识你这泡臭狗屎，肚子里那个狗崽子是你的？你连文润秋一根骚毛儿也摸不着。”刘玉气得哇哇大叫道大家听着：文润秋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刘玉日下的！是我的种。你们谁管得着，谁敢管！”猴戏鸭骂道那孩子是我的。姓刘的，你那球短，够不着！”骂完又是一阵对打。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伸着脖子挤
着看热闹。有人开始骂道：“瞧！这两个纯种牲畜，都是吃草料的，哪一个也不是人。拿人家姑娘撒什么野，猪狗不如！”人群中又有人大喊打呀！往死里打！两个坏蛋，懒虫！打死一个少—个，死一个坏蛋，再枪崩一个，多带劲。”刘玉用左臂挡过猴戏鸭打过来的一扁担，他右手紧握匕首瞄准猴戏鸭脖子抹去。围观者一瞧齐喊哎呀！猴戏鸭完了！”人们哄然向后散去。猴戏鸭也是心中有数，把身子向右一闪，还真躲过匕首，那匕首直刺入猴戏鸭左侧破旧棉袄袖筒里，鲜血从猴戏鸭袖筒里流了出来，猴戏鸭一个跟头就栽倒在地上。刘玉乘机骑在猴戏鸭身上，举起匕首就往下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当”的一声，一条闷棍打来，把那匕首打出有一丈多远。大家一瞧“嘿”了一声，这回刘玉可碰上郭秀才这位武功过人、凶狠毒辣的对头了。刘玉回头一看此人：丰姿潇洒，气宇轩昂，横眉立目已拉开了架势。还没等刘玉反应过来，第二棍已经打在了刘玉的腰间，刘玉也顾不了许多，强忍着头部冒血，腰部的疼痛，推掉猴戏鸭，反身向郭秀才扑来。郭秀才轻轻地向右边一闪，刘玉扑了个空，像狗吃屎般地趴在地上。郭秀才抡起棍子，像下雹子一样落在刘玉屁股上，嘴里骂道：“瞧你还发骚不发骚！再要发骚，老子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卵子给割了，让你当个太监！”一边骂着一边还露了两手，耍起了花棍，那棍子突然飞向空中一丈多高，棍尖直插刘玉的屁股。人们看得有趣，齐声喊打得好！打得好！往死里打！看人家行伍人棍子玩得多漂亮！”人群中夏莲看到这里，咯咯地笑着，悄悄说了声郭秀才，别给打死了。”刘玉在地上挨不过求饶道哎呀！我的爷！你是我的亲爷！别打了！我是王八蛋！我不是人！我是狗崽子！我再也不敢来了……”
这时，只见人群闪出一条路来，尚保长走了过来，大喝了一声：“住手！打死人要吃官司的。”郭秀才停下了上下翻飞的棍子，气冲冲地骂道王屯的混混也敢来大杨树耍蛮，欺负人家孤儿寡母！那黄花大姑娘也是你日的？我真想一棍子把你给敲死了。”尚保长厉声道：“刘玉，光天化日之下！目无国法，带刀行凶，当街杀人，凶器带血，人赃俱在，你可知罪！”刘玉如丧家之犬跪在地上说我知罪。我认罚。”尚玉生大声说刘玉多次欺负文家润秋，今天又当街侮辱人家。郭秀才、尚润，拿根绳子，把刘玉捆了，吊到碾坊去。”一会儿，郭秀才和尚润把刘玉绑了个结结实实，捆猪一般。夏莲看到刘玉头上流着鲜血，跑回家中拿来一些白布条，又到李坤家拿来一些止血粉，大家帮着把刘玉的头包扎好。由郭秀才、尚润还有几个棒小伙子一起抬着刘玉，刘玉吓得像死狗一般，后边跟着一群大人和小孩。大家来到中街碾坊，把刘玉吊在碾坊的房梁上。尚保长说吊上一个晚上，明天我去报官。”说完尚保长背着手走了。
刘玉被吊在碾坊里两脚悬空，离地面有一尺多髙，小孩子好奇地把刘玉推来搡去，打起秋千。一会儿又扔小石头砸刘玉，也有的向刘玉身上吐唾沫。刘玉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聋拉着脑袋挂在那里，嘴里吭吭哧哧，再没了往日的威风。天黑了下来，围观的人们逐渐散去。李坤从家里拿来一盏马灯，端来一碗稀饭，给刘玉喂了几口。刘玉有气无力地说：“李大叔，你把我放下来吧，把我这样吊到天亮非死了不可！”李坤看见左右没人，小心翼翼地说放你我不敢。你等着，我跑一趟你们家，让你们家来人救你。”说着李坤就悄悄地从后门借着天黑跑到王屯给刘玉的二哥报信。
刘玉的二哥刘石知道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召集二十几个本族兄弟，一个一个虎视眈眈，手提长短不齐的大棍，向大杨树屯冲来。李坤还指手画脚地说：“直奔中街碾坊，救人要紧，可别打人，再别惹什么是非，把我给牵进去，我可回家了。”说完他美滋滋地偷着回家了。
这群人来到碾坊，看见刘玉吊在那里悠荡荡，赶紧把他放下。刘玉软成一摊烂泥，半天说了一句话二哥，咱们快走！大杨树的人可不是好惹的。”刘石也知道刘玉的为人，是一个伤风败俗之辈，惹是生非之徒，碍于面皮只好说：“刘五，把你三哥背回去，我去找尚保长理论去！”说着带着这群人来到尚保长门前，只见尚保长家大门紧闭，在门口吵吵嚷嚷一阵，各自散去不提。
这几天，三寡妇把二女儿、三女儿都叫了回来，就等大女儿润英和小女儿润春回来共同商量润k这件事儿，由于二十里铺离大杨树屯较远，就是黄观书把信捎到，润英润秋往回赶也得两天时间。
当天下午由于润秋挑水而弓丨起的这场恶战，润秋一直在场，听了个清楚，看了个明白。吓得小脸煞白，心慌气短，气得是周身颤抖，羞得是无地自容。满脸的泪水，转身回家。水桶也不要了，爬在炕上放声大哭。二姐三姐齐来相劝，文三寡妇也习惯了，让她哭去。一会儿，尚润挑了一担水送了过来，对文三寡妇说：“三婶，你可得把润秋劝劝，下午刘玉和猴戏鸭又来胡闹，还大打出手，动起了刀子，差点儿出了人命。尚保长把刘玉吊在了碾坊里了。”说着走了。
润秋晚饭也没有吃，迷迷糊糊就在西屋躺下了，二姐和三姐到东屋也睡下了，三寡妇忙碌了一天，躺下便打起呼噜来。润秋感到大家都睡着了，点上油灯，悄悄走下炕来打开箱子，从箱子里边拿出一个纸包来，这个纸包里是五个月前黄观书送给润秋治肚子痛的大烟土。她用顗抖的双手打开纸包，二两多黝黑的大烟土就呈现在眼前。这是生离死别的一瞬间，她看了看劳累了一天熟睡的母亲，又看了看她生活了十多年的舒适优雅的房间，亲自绣的鸳鸯戏水的窗帘、鲤鱼跳龙门的枕巾、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浅蓝色的桌巾，看着看着，那渔人突然变成面目狰狞的鬼子——山本大佐对着她笑；惶恐中又出现刘玉与猴戏鸭血腥的打斗。她面对穿衣镜无力地拿起梳子，看见自己满面泪水的面容，把头发慢慢地梳理完毕，长叹一声：“这世道怎么不容我活下去！我才十七岁啊——”接着把衣服整理整齐，把大烟土托在手里思前想后，一狠心分两次把二两烟土全吞下，想到要永离妈妈，一把又将妈妈推醒，大声说妈！你齷醒——女儿要走了！来世我还做你的女儿！世间不容我！让润春为我报仇！我恨鬼子……”话未说完，润秋就口吐白沫，在炕上翻江倒海，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三寡妇愣了一下神，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惊慌地呼天喊地快来人哪！救命啊！救命啊！”二姐和三姐同时赶到，看到地上包大烟的碎纸，也知道了是大烟中毒，不好抢救，于是大喊救命。街坊邻居闻迅赶来，润秋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全身青紫，瞳孔缩小，身体瘫软，命归黄泉。有诗为证：悲泣泣闺魂西行，豆蔻年华色正浓。一曲悲歌衷肠尽，可叹桃花又飞空。别去后永世难逢，抛去了茫茫人生。撕心裂肺断肝肠，骨肉阴阳两相隔。
郭喜顺回家来，碰上润秋这件事儿也是心事重重，每天都在文家劝解着文三寡妇和她的四个女儿。一天晚上，大家都坐在炕上闲唠，润春说：“喜顺哥’我有个要求，我要去参加八胳军，为我四姐报仇，你要我吗？”喜顺忙说行！行！大部队有好多女兵呢，只是不要怕吃苦。”润春说喜顺哥，那就说定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就跟你去。妈，你说呢？”文三寡妇苦笑着说当兵不当兵是另一回事。喜顺，这一次你一定得把润春带走，我寡妇人家没有办法保护我的孩子，现在兵荒马乱的，这份心我算操够了，你俩在一起，就是你们讨饭吃，我都放心。喜顺这孩子我信得过。”大姐润英说要不，过几天把婚事办了，也都老大不小了，结了婚再走也不迟。”二姐和三姐也跟着附和说：“我们看行！两小无猜，知根知底，两家大人也都同意。办了算了。”润春说你们别为我着急，我跟喜顺去当兵，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给四姐报仇，去杀小日本鬼子。哪一天小日本鬼子从中国大地上被赶出去，我哪一天与喜顺结婚。喜顺，你说呢？”喜顺说太好了！这一天快来了，小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们的力量每天都在壮大，反法西斯阵营已经开始反攻，胜利就在眼前。我们要配合苏联红军消灭东北的日本鬼子，最近有一场大战，我奉命明天归队，如果大家都同意润春参军，我明天就将润春带走。”三寡妇说行！行！行！明早我就给准备一下。”润春高兴地说多谢大家的支持，不打垮日本鬼子，决不回来！”
第二天一早，文润春和郭喜顺就坐上北去的大皮车上路了，全村人几乎都来送行，文家姊妹与妈妈满脸泪水。黄观书、郭大愣、尚玉生保长也都落下眼泪。锦毛耗子也衣帽整齐地坐在了大皮车上说大哥，让我也去吧，你那队伍里我看还有好多小兵呢。”喜顺说再等两年长大些。你在家中照顾父母也是大事。再说你也可以参加地方部队，也可以打鬼子。卩斤话，我的好弟弟！你留下来可以多多照顾照顾文家三婶。”说着喜顺落下泪来。喜顺妈也悄悄地站在一边抹泪。郭大愣看到这个场景，叹了一口气，说声：“走吧！走吧！锦毛耗子下来，让你哥走吧！后会有期！”说着扬了一扬手，大皮车咯吱咯吱地压着地上的白雪上路了。人们站在村口，望着大皮车远去，直到大皮车跑得不见了踪影，大家才逐渐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