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钻出墙洞,沾了一身土灰,头发上沾满一层白朦朦灰土,衣服肩膀和后背都被粗砺的砖块勾破,破布片飘飘荡荡挂了下来。她顾不得整理,怕前后左右有人窥视,警惕地环顾四周,匆匆忙忙离开墙洞。
弄堂里行人稀少,三三二二的行人从后面走过,纷纷拿好奇的目光注视她,离她远远地走过。杏花明白自己灰头土脸,穿着破旧衣服,裸露着小半个肩膀,路人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幸亏这年头逃荒逃难人多,街头庙门经常三五成群,人们警惕关警惕,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杏花很是后悔没带一件替换衣服,若能穿得整洁一些,至少不那么招人惹眼。现在后悔没用,她只得沿着墙根慢慢向前挪,就像一尾躲避阳光的老鼠。她二只眼睛紧张地扫视前后左右,提防巡街捕快与不怀好意的人向她袭击。
杏花肯定何六派人追赶,在店铺周围布下天罗地网搜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出城,唯有出了城才能躲避何六追赶。可是如何出城呢,城门在哪儿呢?杏花不认识路,就像没头苍蝇样在小巷里乱钻。
小山交待出了墙洞一路往东,穿过三条街便是城门,可此刻杏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如之奈何?
杏花心急如焚,又不敢过分驻足不前,东张西望。只能脚步匆忙,低头急走,不提防猛地撞到人家怀里。对方哎哟一声差点仰面朝天,杏花抬头一看是位戴瓜皮小帽的银须老者,连忙立定脚。老者扶墙而立,上下打量惊慌失措的杏花,发现杏花缩在墙脚边惊惶失措,不知所以,便围着杏花转了一圈,狐疑探询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杏花感觉到老者怀疑,低头问:“你要做什么?”
老者说:“你问我做什么,应该我问你做什么。你匆匆忙忙做什么,难不成后面有人追赶,还是你偷偷从哪儿逃出来?”
杏花乱编:“我迷路了,走不出小巷了。”杏花想若是老者伤害她,或者怀疑她将她送官,甚至知道她是何六店里的人,她便一头撞过去,将他撞倒墙角爬不起来,然后撒开脚丫子狂奔。
杏花虽然低着头,但她的二条腿已经一前一后拉开,做好逃跑准备。
老者口气和缓下来,并无伤害她的意思,猜测道:“姑娘,你是逃荒而来吧?”
杏花看看自己身上,确实像个远道而来的难民,便点点头,瞎编道:“我们是逃荒来的,在苏州与家人逃散了,钻进这小巷,不知此路该如何走出。原本说好去浙江投奔亲戚,现在连从苏州到浙江的路在哪儿都不知道,真是走投无路了。”
“哎,这年头呵!”老者长叹一声,叮嘱道,“姑娘你千万不要走北门,你如此往前那是背道而驰,不是越走越远了吗!你往浙江应该向南,一直向南,从这弄堂转弯后一直往前出南门。”
杏花正不认识路,得到老者指点心中暗喜,道过谢抬腿就走。
“慢着。”老者在杏花身后喊。
杏花吃了一惊,停步注视着老者。
老者把手中烧饼递了过来:“姑娘你还没吃饭吧,拿去充充饥吧。记得走大路莫走小道,你年纪轻轻女孩儿,心怀叵测的人遍地皆是,都是些畜生。”
杏花想尽管乱世,还是有好人呵。她向老者深深一鞠躬,转身而去。走过一条街,发现无人认识,这才渐渐放心放缓脚步。躲到一个僻静所在,拍打一番,抻了抻衣襟,急急地向南城门奔去。
杏花身边分毫没有,只有云香太太交给她的一对耳环。原本她完全可以从小包裹里拿一张银票,或者一根金条。但她不敢,那样的东西带在身上太显眼,以她目前模样,弄不好非但兑不了钱,反而做不成事,甚至丢了性命。
杏花一路寻思,一百多里路,如果步行,快者二天,慢则需要三四天。如果能雇一辆马车,车夫愿意赶夜路的话,明天天亮应该可以到平安镇了。牛车比较慢一些,但比步行还是能快不少,而且省了自己很多精力。
路过一家当铺时,杏花停下了脚步,犹豫一下走了进去。
当铺只有一名小伙计,站在高高的柜台里面。杏花走进店堂,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一副爱理不理模样。
杏花从未当过东西,不懂得进了当铺应该如何问话回话。杏花略显胆怯,不知如何是好,再一想我是进来当东西的,又不是进来偷东西,没什么可胆怯的。
杏花壮了壮胆,仰头对小伙计说:“我要当东西。”
小伙计还是不作声,扫了杏花一眼,那目光淡淡的,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从柜台前面的木栅栏里伸出手,手心向上招了招,示意杏花把东西给他。
在小伙计眼里看来,如杏花这般落魄女子,投当的不过几件旧衣服旧鞋子之类,值不了几个铜板。
小伙计不说话,杏花也不说话,只把二个耳环递了上去。
小伙计接过耳环瞄一眼,吃了一惊,连忙从高脚凳上站起来,直起腰从柜台木栅栏空间里,仔细观察杏花。
杏花心里非常着急,深知城内不能久留,看着柜台内小伙计,催促道:“当了,你快一点!”
小伙计慢吞吞说:“这是不能快的,必须看清楚了。”
小伙计将耳环放在柜台上仔细察看,又举起来迎着亮光观察,甚至用一个长柄放大镜,趴在柜台上反复研究。
小伙计观察半天,急得杏花在下面一个劲跺脚,生怕半路出什么岔子。她本意随便当几两银子,只须路上够花销就可以了。那样的耳环和戒指,云香太太不知有多少。
小伙计的目光终于离开耳环,移到杏花脸上和身上的破衣服上,懒洋洋说:“这副耳环也算不得上等货色,你想当多少呢?”
此乃当铺行话,再珍贵稀罕的东西,他照样不会说是好东西,一般都把东西的品位降到很低,用最低价格收进来。
小伙计心知肚明,这副耳环乃上等货色。他老婆有一副类似耳环,宝贝得不得了,可以值到三十两纹银。而眼前这副耳环,上面的宝石成色还要略胜一筹,润泽一些,他估摸着至少在五十两左右。
杏花在云香太太身边长久了,见过许多值钱首饰,她知道此副耳环虽小,但宝石成色较好,又是足金托底,很是值一些银子的。她当然想能够多当一点,不敢贸然开价。
杏花问:“你能给多少?”
“如此货色我们店里经常收当,前二天还收进了二对,都是我经的手。”小伙计不急不慢说,“以我估价,顶多也就是值十两银子。”
“十两!”杏花惊叫一声。
“不用惊奇。”小伙计解释,“你若拿到珠宝店出售,卖个十五二十也有可能,可我们是当铺,你当了必定准备赎当,我们只是替你暂时保管。当不当吧,你自己看着办。”
小伙计把耳环一推,放到柜台口,眼睛却紧紧盯住杏花的脸。
杏花咬了咬牙,说:“二十两。你出二十两我便当了,其实它远不止二十两。”
小伙计挥挥手说:“你拿回去吧,我们不能做赔本买卖。”
杏花说:“眼下我有难处,过几天我有钱了必定赎当,你亏不了本。”
小伙计说:“看你模样就知你遇上难处了,可银子是不能再加了。就这个价,我还做不了主,要请师傅过目。”
杏花无奈,想想十两银子足可以到平安镇了,况且云香太太如此多首饰,根本不在乎一副小小耳环,还是赶路要紧。
杏花说:“十两就十两吧!”
“好嘞,这就写票。”小伙计喊,“普通耳环一副,纹银十两!”
杏花说:“什么普通耳环,那是红宝石耳环!”
“当铺规矩,概莫能外。”小伙计又叫,“师傅师傅,您来一下。”
里间应声走出一名老者。伙计把耳环递给老者说:“十两纹银。”
小伙计掩饰不住面露喜色,一副捡了便宜的神态。
老者瞟了耳环一眼,问:“人呢?”
小伙计向柜台外呶了呶嘴。
老者的目光移向柜台外,看见杏花吃了一惊。杏花发现老者正是刚才给她烧饼充饥之人,大惊失色,张口结舌。
老者的老花眼镜滑到了鼻尖上,紧着问:“你不是逃荒而来,准备到浙江投亲去的吗?你这耳环从何得来?”
老者目光犀利,明显带着许多怀疑,还有警惕。
杏花不知如何回答。
老者又说:“似你这般模样,也不是带此耳环之人。你是如何得到这付耳环的呢?”
杏花说:“这是祖传,眼下碰到难处,所以当了。”
老者二眼紧盯杏花,问:“真是祖传吗,不会顺手牵羊吧?你祖上做何行生,如何落到如此境地?”
杏花晓得老者怀疑她,心想不能与他们纠缠太久,一会人多眼杂事情说不清楚。万一来了衙门公人,那处境更加可怕。
杏花说:“老伯您可能没有看清,那耳环上还是有一点瑕疵的,我指给您看,您就知道这耳环不是太值钱的了。”
老者将耳环递给杏花。
杏花接过耳环放入口袋,说:“我不当了。”转身走出当铺。
老者瞠目结舌,突然一拍柜台大喝一声:“好你个逃荒女子,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