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个安静的雨夜来谈诗歌。对我而言,这犹如面对许多陌生人,絮絮叨叨地谈一番自己那么困难。人其实是很难真正了解自己的,这种难处不在对日常行状的表述,而来自对内心最隐秘部分的准确把握和透析。诗歌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诗作者动用他文学形式中最简洁的一种来表达后,还要他围绕这一表达本身来作繁琐的解释。这的确是对诗作者的一次挑战和考验。
不过,几乎所有的诗人都不反对与读者的沟通(除了某些自视甚高的天才)。人与人间的客观差异,总会导致阅读过程中的种种忽略或误解。于是创作谈就为你提供了一个弥补的机会。
在我看来,写作诗歌的动机首先在于心灵上的表达需要。这是自发阶段的诗歌,或者说是诗歌的初级阶段。这一时期诗人的作品,大多偏重于表达个人情绪。许多人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有些人则跨了过去,朝着更广阔漫长的道路迈进。我16岁学写现代诗,22岁出版第一本诗集《一棵海边的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写不出一句让自己满意的诗。现在想起来,我是在出了第一本诗集后才明白该如何写诗的。在探索与努力中我慢慢懂得,倘若一位诗人仅仅满足或沉湎于个人情感的抒发与渲泻,其实就是对读者的不尊重及对自己才气的不负责浪费。诗人只有在对自己情绪的克制中才有可能获得更大的自由空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受限制的,诗歌亦然。泛滥与矫情从来都是诗歌的大敌,它让诗变成非诗,让诗人变成演员。
凡是对文学有点兴趣的人都知道“诗歌源于生活”这一常识。而在当代,凡是稍微关注过诗歌的人都知道,现实生活已经把诗歌挤到了墙角。这是因为诗歌源于生活,又总为自己所认定的真理背叛生活甚至与生活作对的缘故。于是许多诗人活得很累也活得很艰难。但不管怎样,只要人类有被伤害的可能,只要人类尚未抵达自由的彼岸,生活还是离不开诗歌,因为生活毕竟是人的生活。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诗歌也始终离不开生活。诗歌不是圣坛上的祭品,而应当是众生的慰安和启示。诗歌如果排斥了人的情感,如果远离土地及缺乏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它就无法与生命融为一体,也就无法留住时间进入永恒。诗歌如果没有生活的滋养,便只能是诗人喃喃自语式的梦呓和顾影自怜式的做秀。
我之所以用这么大篇幅来表达自己的创作立场,仅仅因为我对诗歌的热爱。就像对待你深爱着的人,你必须用一种极其负责的态度去面对,否则你就很难得到爱的回报。
我从不否认表述方式的重要性,因为诗歌首先是语言的艺术。没有技艺上的娴熟与独到,所谓大师便无从谈起。陈词滥调、粗制滥造的“诗”不仅面目可憎,简直就是对语言的亵渎及对诗意的糟蹋。倘若仅仅醉心于形式的出奇与文字的讲究,而忽视对诗歌精神内核的挖掘与塑造,诗歌就很容易沦为一种游戏或化妆品。它可能精致到令人感叹,但不会给人以力量和感动。——指月亮的手终究不是月亮。这就牵涉到一个最本质的问题,那便是在当代中国,诗人该如何写诗,什么样的诗才会被更多的人所喜爱,对更多的人产生积极有益的影响。这个问题对每一位立志献身于现代汉诗创作的作者来说,都不会是一个轻松的课题。这种巨大的沉重感来源于中国光焰万丈的古典诗词和强大的传统文学思维惯势。
怎样使你的作品打上唯你特有的烙印,即使译成他国文字,人们会说:这是某某的作品,这是来自东方中国的诗。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需要好几代中国诗人的努力。我们在与世界文学接轨的同时,不能丧失汉语言作品的个性与属于东方的独特审美倾向。我们需要吸收,需要学习,但更需要思考。每位诗人都以作品将自身的努力方向展示在读者面前。我们应该珍惜每一次这样的展示机会,尽量把好一点的作品拿出来。我们不能满足于把诗歌写得更像诗歌,而是把诗歌写成诗歌。
我给自己定位这是在走“第三条道路”。
为此,我允许自己在创作中进行一千次尝试。对一个严肃的诗人来说,一辈子能写一千首诗(有价值的)已算多产了。我必须有所坚持也必须有所放弃。
古人云:三十而立。不知不觉间,我已从当年那位耽于幻想的海边少年走近了三十岁的门槛。在整个现代诗坛依然寂寥的眼下,我对汉诗的前途还是充满了信心。我的尝试能取得某种意义上的成功固然值得欣慰,倘若事实证明了我探索的失败,那毕竟可为一些读过我作品的人,提供一种反面的佐证:此路不通。
2002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