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银凤从乡下回来,她一手抱着国花,一手拖着建国。仨个人都哭不唧唧的。国花是因为饿,建国是因为脚疼,高银凤却是因为伤心。她推开门的时候,看到邵士喜父子四人齐刷刷地在炕上躺着,就气汹汹地说:“你们都躺着,大白天的,你们还真能睡着。”
邵士喜揉揉眼睛,不高兴地说:“你喊什么,一回来就喊,又没有死了人。”
高银凤说:“咋没有死了人,我爹死了。”
邵士喜把头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就看见高银凤穿着条白粗布裤,鞋也裹了白孝布,就说:“你爹咋能死了呢?去年还好好的么。”
高银凤把一脸鼻涕的国花甩在炕头,说:“你真会说话。早上还好好的人,说不定晚上就死了呢。”
邵士喜坐了起来,眼珠子转了一圈,说:“你爹咋就死了呢?”
高银凤说:“村里死的人海了。留蛋他娘死了,狗蛋他奶死了,锁柱他叔殁了,死的人海了,都是没吃的,饿死了。”
邵士喜说:“你说,咋就能饿死人呢。咱们不是给你爹捎回去二十块钱么。”
高银凤说:“二十块钱够干啥,三天就吃完了。”
邵士喜摸摸脑袋,说:“咋就饿球死人呢,光听说光绪三年饿死过人。你说,现在也饿死人。”
先是解放醒了,解放看着娘的孝服,说:“我姥爷饿死了?我姥爷还答应给我抓两只铬狸呢。”
高银凤说:“你姥爷都饿死了,你还念着你的铬狸,真没良心。”
跃进也醒了,她一翻身坐了起来,说:“娘,你带回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高银凤说:“你就知道吃。你知道不知道,你姥爷饿死了。”
跃进就又躺下睡了。
合作是最后醒的,合作一睁开眼就跳下地来,说:“娘,我给你倒水,你一定走得渴了。”
高银凤脸上松展了一些,说:“还是合作懂事,合作一醒就知道给娘倒水。合作,你知道不知道,你姥爷也饿死了。”
合作把水端给娘,望着娘眼眶里的泪水,说:“现在不是新社会么,新社会咋也饿死了人呢。只有可恶的旧社会才会饿死人呀。”
邵士喜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不是合作说,我还糊涂着哩。就是,只有旧社会才会饿死人,新社会怎么会饿球死人。”
高银凤喝了一口水,又嘴对嘴地喂到国花嘴里,这才说:“明明是饿死的么,我们娘仨再住几天,也会饿死的。”
邵士喜眼睛就瞪大了,说:“你不能再说饿死人了。千万不能再说了。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爹是病死的。”
高银凤说:“明明是饿死得么。”
邵士喜扫了一眼窗外,脸色冷峻地说:“饿死的,也不能说是饿死的。你说饿死的,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给共产党抹黑。我是劳模,你们是劳模的家属,能给社会主义抹黑吗?明白了吧。”
高银凤惊恐地点点头,说:“你看看,你当个破劳模,我们也得跟着你说假话。”
邵士喜没再理她,他一把把躺在炕头的解放提起来,说:“解放,你姥爷是咋死的?”
解放眨巴眨巴眼,说:“我姥爷是病死的。”
邵士喜满意地笑了,他又推了一把跃进,说:“跃进,你姥爷是咋死的?”
跃进说:“你不是说是病死的么。”
邵士喜又点点头,他又看了一眼合作,说:“合作,要是别人问起你姥爷是咋死的,你咋说?”
合作挠了挠头,说:“我就说我姥爷没死。”
邵士喜瞪了他一眼,说:“你看看你,你姥爷明明死了,你怎么说没死。”
合作看着爹说:“我姥爷明明是饿死的,你怎么非要说是病死的。”
邵士喜恼火地看了一眼高银凤,说:“你看看你家合作,咋这么死犟呢。”
高银凤摸了摸合作的头,说:“合作,你爹说得对,咱不能对外人说你姥爷是饿死的。你说饿死的,公安局的人就不高兴了。就要抓你坐禁闭了。”
合作说:“我还不到十八岁,公安局不会抓我。”
邵士喜说:“你看看你,你说,你咋是这么一个榆木疙瘩呢。”
合作在墙角拿上书本,说:“娘,我去同学家写作业呀。”
邵士喜无奈地看着他走出了门槛,说:“你说,这合作脑子里是不是缺一根筋呢。”
高银凤见炕头有了空隙,便爬了上去。解放嫌娘挤,也从炕头抓起书包,跳下地去,说:“我也去同学家写作业呀。”
高银凤说:“在家里就不能写了?”
解放边往外走边说:“在家里我写不出来。”
跃进也要走,高银凤就说:“你要走,你就把建国也领上。”
跃进很不情愿地过来拉建国,建国被她扯得几乎摔倒。高银凤看见了,就骂她说:“你看你这黄毛丫头,你姥爷都饿死了,你还欺负弟弟。”
跃进回过头剜了娘一眼,说:“娘,你看你,我爹不让说饿死,你咋又要说。”
高银凤就恼怒地挥挥手,说:“滚你的,你倒管开老娘了。”
邵士喜一直埋着头,见几个孩子都走了,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咋就饿死了人呢。前些日子,别人和我说,我还不相信。你爹死了,我不相信也不行了。”
高银凤说:“你不会还是不相信。”
邵士喜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说着,手就向高银凤的胸脯那儿伸了过去。
高银凤一扭身,将他的手甩开,恨恨地说:“你做甚?”
邵士喜“嘿嘿嘿”地傻笑着,说:“我今晚还上夜班,一会儿就得走了。”
高银凤说:“我爹刚刚死了,你就弄这事,你有点良心没有?”
邵士喜说:“又不是我让你爹饿死的。你一走就是十几天,我一个人又是上班又是做饭,我容易么。”
高银凤无奈地叹了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垛上,说:“你实在要弄就快些弄,一阵孩儿们就回来了。”
邵士喜急里忙乎地脱衣服。他把自己脱得光光的,就来脱高银凤,刚把裤子解下,高银凤说:“你还没有关门呢。”邵士喜就赤条条地跳下地去,手脚忙乱的把门闸上。他再回到炕上,自己那个东西却软了下去。邵士喜伤感地摇摇头,说:“你看看,你非要让我关门。门是关了,人却不行了。”
高银凤不由地笑出了声,说:“你的东西不行,还怨我让你关门。”说着就要起来穿衣服,说:“我实在是不想弄。我爹刚刚死了。我一点心劲也没有。”又说:“你看,不是我不让你弄,是你自己弄不成。”
邵士喜沮丧地撇撇嘴,说:“都是你爹害得,你不说你爹,我肯定没问题。”他也开始穿衣服,刚套上裤子,猛地又笑了,说:“行了,行了,你躺下吧。”
高银凤只好又褪下裤子,说:“再不行,我可不躺了。我实在一点心劲也没有。我爹过了年才六十,就死了。”
邵士喜着急地说:“你看你,又说你爹,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高银凤说:“你让我说甚。村里死人海啦。你让我说甚。”
邵士喜一边动作,一边说:“玉凤家没事吧。”
高银凤就用屁股颠了他一下,说:“你就知道个玉凤,你一弄这事,就想起玉凤来了。别人你咋就不知道问一问呢。”
邵士喜“嘿嘿嘿”装傻似的笑,说:“你看你,我不是她姐夫么。你说,她家没死人吧?”
高银凤说:“玉凤,病秧子,倒挺活得结实,只是她公公婆婆死了。”
邵士喜没注意,一下泄了。软沓沓地滚落下来,他仰天躺着,自言自语地说:“这段日子,老也不敢往饱里吃,你看看,弄这也弄不了几下了。”
高银凤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弄不了正好,我这些日子没心劲哩。”
他们还没有穿好衣服,就听见有人敲门,邵士喜急忙提着裤子去开门,一看是解放,就有些不好意思,便说:“咋,这么快就写完了,我看你又是鬼画符,抄同学的作业了。”
解放盯着娘说:“你们关门干什么?”
邵士喜抽了他的脑袋一下,说:“我问你,是不是又抄同学的作业了?”
解放晃着脑袋,说:“我抄她的,她还抄我的呢。白晓燕考得还不如我好哩。”
邵士喜系好裤子,说:“你又去白矿长家了?”
解放点点头,说:“白矿长家天天吃白面馒头。再看看咱家,天天玉茭面窝窝,还不让人往饱里吃。”
邵士喜说:“你看看你这孩,我说不让你去白矿长家,你非要去。一去就眼热人家。我再告你一遍,你再去,我敲断你的腿。”
解放说:“白晓燕让我教她写作业哩。”
邵士喜说:“你不会让她来咱家。你看不见那馒头,就不会想它了。”
解放说:“我看不见,也想。”
邵士喜说:“你就不会不想。老吃馒头的人不好呢,老吃馍馍容易得糖尿病哩。这是大夫告我的。”
解放说:“得糖尿病我也愿意。”
邵士喜说:“你看你。”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没和白矿长他家人说,你姥爷是饿死的吧。”
解放说:“人家开始没问,我也就没说。后来她们还是没问,我就告白晓燕说,我姥爷病死了。我娘穿白鞋白裤了。”
邵士喜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以后人家不问,就甚也别说了。你姥爷死了,又不是甚高兴的事。”
正说着,跃进手里拽着建国回来了。建国还是哭不唧唧的,不停地抹眼泪。高银凤就说:“你看你,连个弟弟也看不了。”
跃进撅着嘴,说:“我咋看不了,你家建国是嘴馋么。宝元叔叔家炒肉哩,他就站在人家门口不走。丢人哩么。”
邵士喜说:“是丢人哩。”
高银凤说:“人家开得朝天银行么,人家吃肉是人家有本事。”
解放说:“娘,啥叫朝天银行?”
高银凤的脸就红了,说:“小孩家家的,乱问啥。”
解放说:“娘,你看你。你说得我不懂,我就要问。在学校,老师就常给我们说,不懂就问,不懂就问。你看,我一问,你就不让我问了。”
邵士喜说:“解放,你咋也学合作,死抬杆呢。”他看见建国还哭个不停,就又说:“建国,你别哭了,别眼馋他家吃肉,他们一吃肉就跑肚拉稀,闹肚疼。一准,你不信过两天看。”
建国抿了一把鼻涕,说:“我愿意肚子疼。”
邵士喜对着高银凤说:“你看看你家这些孩,一个一个抬杆,和你一样。”
合作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纸盒。邵士喜说:“合作,你从那儿捡这么漂亮的盒子?”
合作说:“刘鑫叔叔给的。”
邵士喜不高兴了,说:“你咋叫他叔呢,他是右派,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么。”
合作说:“那你说我叫他啥?”
邵士喜说:“叫啥也不能叫他叔。你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咱和他有啥关系哩。”
建国抢过合作手中的纸盒,一把扯开,邵士喜就看见有东西掉了出来,就问:“那是啥?”
合作说:“是蛋糕。刘鑫叔叔把我喊进他家。他说,他姐姐从上海来看他和刘阳来了,他说你平日对他挺好,非要让我拿这蛋糕。我说不要,他非要给我。后来刘阳也非要给我。我就拿回来了。”
邵士喜就“呀”了一声,说:“这个刘鑫,还真仁义哩,还知道我对他好。那你们就吃吧。”
高银凤就打开盒,一个孩子给了一块。她给邵士喜也分了一块。邵士喜摆摆手说:“我不要,让孩子们吃。”
高银凤还是塞在他手里,说:“给你你就吃么。”
邵士喜掐了一小点,咂了半天,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二回吃这稀罕东西里,还真他娘的好吃。”他把剩下的给了跃进,又说:“我和你娘刚结婚的时候,买的蛋糕,那个好吃,现在想起来,还香呢。这蛋糕不行,比我那时的差远了。”
高银凤白了他一眼,说:“你看你,又吹,不就吃过那么一次。”
邵士喜不服地说:“一次也是吃过么,我问你,你爹吃过几次,怕是一次也没有吧。”
高银凤抬手去抹眼睛,说:“你看你,又说我爹,人家刚刚忘了,你又提起。”
邵士喜忙摆摆手,说:“我不说了。你以为我想说?”
合作也只吃了一点,把大半块给了建国。高银凤看在眼里,就又拿了一块,递给合作,说:“合作,你吃。你学习最好,你多吃一块。”
合作摇摇头,说:“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呢。我九岁了。我让给建国。”
解放一伸手抢了过来就往嘴里塞,他说:“让给他,还不如让给我呢。”
高银凤要去夺,解放一弯腰,窜出了窑去。
邵士喜慈爱地看着合作,说:“合作,要说,你真是个好孩儿。可爹还是要说一句,你以后别去刘鑫那儿去了。他是个右派,你老往那儿去,人家会说是我让你去得呢。”
合作眨眨眼,说:“没人说你让我去,是我要去的么。”
邵士喜说:“不论咋地,以后你不要去了。人常说,跟啥人学啥人。爹怕你跟他学成了右派呢。”
高银凤板起了脸说:“你看你,他一个小孩,知道啥,他爱去就去呗。我看刘鑫也不象个坏人。”
邵士喜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少费话,做你的饭去。”
高银凤很不情愿地去了灶房,很快,邵士喜父子就听见她象蛇咬了似的尖叫了起来。
邵士喜不满地高声训斥说:“吼甚,又不是看见鬼了。”
高银凤跑了进来,不迭声地,说:“你父子们是咋吃的,一瓮子面,咋吃得只剩下了瓮底,这才几号,离领粮的日子还有十来天哩。”
邵士喜斜睨她一眼,说:“我们咋吃,我们都不敢往饱里吃。你回来,不是看见我父子都在炕上躺着么,我们那是饿得。”
高银凤说:“这还有十来天,咋活哩。”
邵士喜说:“咋活,吃个半肚肚就上炕歇着。”
高银凤想了一会,就说:“我明日领上孩儿去地里挖野菜吧。”
邵士喜说:“你们要挖就去挖,可是别人问起来,可千万别说。说出去,让我这劳模咋有脸见人哩。”
万里无云,天空一片晴朗。解放和合作跟在高银凤屁股后面,朝荒野里走。解放象一只调皮的狗崽在垄上垄下跳个不停。解放说:“娘,你别让我上学了,我天天给你挖野菜。我保证挖得又多又好。”
高银凤在他头上撸了一把,说:“你咋这么不懂事,没有文化,将来只能象你老子下煤窑。”
解放说:“下窑就下窑。我爹下窑不是下成劳模了。”
高银凤说:“下成啥,我也不想让你下。你知道不知道,井下常砸死人呢。你爹一去上班,我心里就惶惶,生怕他在井下出个什么事。”
解放说:“能出什么事,解放军打仗还死人哩。”
高银凤在他脊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以后不能说死。再说死,我扯你的嘴。”
合作仰着头,说:“娘,我姥爷真是饿死的?”
高银凤叹了口气,说:“娘还骗你们。”
合作说:“我们老师说,只有旧社会才会饿死人。新社会,人们生活得很幸福。”
高银凤又叹了一口气,说:“老师的话,也不能全信。”
合作就若有所思地看着娘。
到了山角下的荒地边,解放说:“娘,咱们分开挖,你在东,我在西,合作往南。”
高银凤两眼闪光地看着解放,说:“你这是指挥打仗哩。”
解放说:“长大了我当兵去,也弄个师长旅长干干。让爹和你也美滋滋过上几天。”
高银凤高兴了,说:“娘等着吃你的蛋糕哩。”
傍晚,往回走的时候,合作看看解放的包,又看看娘的包,都鼓鼓囊囊的,就沮丧地说:“娘,我挖得最少。”
高银凤摸摸他的头说:“合作,你挖得不少。”
合作又看看她们的包,说:“我还是少。”
解放狡黠地冲他眨眨眼,说:“娘和我的包里还有别的东西哩。”
合作惊得睁大了眼,说:“你们偷了农民在红薯?”
解放捶了他一拳,说:“你喊什么,你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
高银凤窘困地低着头,对解放说:“你说你解放,不让你去挖,你非要挖。”
解放一甩头,说:“家里粮食不是不够吃了么。”
合作说:“不够吃,也不该拿农民的红薯。”
晚饭是小米稀饭,蒸红薯,野菜团子。合作把舀在碗里的红薯又倒回锅里。高银风看看邵士喜说:“你说你家合作,咋这么倔呀。”
邵士喜白了合作一眼,说:“他不吃算了,一会儿给他煮玉茭面圪瘩。”
合作说:“我不吃玉茭面圪瘩。我就吃野菜团子。”说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吃得满头大汗。
邵士喜看着他做出来的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天以后,解放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对高银凤悻悻地说:“娘,我今天打合作了。”
高银凤说:“你怎么又打弟弟?”就势推了他一把,解放没防备,跌坐在地下,解放第一次委屈地哭了。解放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娘,你也不问问,我为啥打他。”
高银凤说:“你为啥打弟弟。”
解放依旧坐在地上,伤心地抹眼泪,边哭边说:“合作,他装好人。他在作文里写我偷农民的红薯,说娘也帮着偷。还说他不吃偷来的东西,饿死也不吃。”
高银凤惊得“呀呀”地,说:“合作他咋能这样写呢。让娘咋出去见人呢。”
手记之八
我发现我日益陷入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