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喜脸上便笑出了花,说:“跃进,还是数你孝顺。你是爹的好女儿。爹要求不高,两天一次就行。毛主席说了,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跃进,你从现在起,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了。”
跃进的嘴就跑风漏气地笑了起来。
高银凤说:“不是看你下井累得慌,我说啥也不应承。我也两天扫一次。”
邵士喜感激地望了婆姨一眼,说:“这就对了。从现在起,你也变成了高尚的人,纯粹的人。再说啦,你串门也是串,扫马路还能落个好名声哩。”
解放说:“我倒不稀罕名声,我也是看爹可怜。我五天扫一次,再多我就不干了。”
邵士喜无奈地摇摇头,说:“五天一次也行。不过,解放,我得说你几句。你不应该说看爹可怜。是应该听毛主席的话,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你记下了没有。”
解放说:“记下了。”说完要走。
邵士喜把他拦下,说:“我还得说你几句,你今年十六了吧。我在你这个年龄,啥活都开始干了。你看你,十六七的人了,一天天晃荡。不行哩。我的话你可以不听,毛主席的话可是不听不行。你可以不做我的好孩子,可是应该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毛主席是咱穷人的救命恩人。他的话句句在理哩。按过去的话说,他每一句都是圣旨哩。金口玉牙,你知道吧。就是说,毛主席的口是金子,牙是白玉。明白了吧。”
解放说:“我明白了。毛主席的话是圣旨。”
邵士喜摆摆手,说:“明白了,你就走吧。”
解放脚刚跨出门,邵士喜又喊住他。解放不耐烦地,说:“爹,你还有完没完?”
邵士喜说:“我刚才记得你说,老师让你当学毛选小组组长。”
解放眨眨眼。
邵士喜说:“记住。这大小是个干部。你得带好头哩。先学一步哩。”他还要说什么,解放已经不见了。邵士喜就感叹地,“可惜合作不在了。合作在,他一定一天扫一次马路哩。合作脾性怪是怪,可人勤快哩。”
手记之九
我的同屋病人余志高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他目光变得沉静,神色肃穆,他就悄悄坐到我的身边,轻声问我,你是作家吗?我回答他说,不是。他就显出很失望的样子,看着我说,我曾经想当一名作家,小时候,不过那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他又说开疯话。我侧过身不再理他,他站起身来,又转到我的左边坐下,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不骗你。我还发表过一篇小说呢,就那一篇,他们就说我是“三家村”。我就来到这里了。他这句话,我信了。我看出了他目光中那无限的怀恋和忧怨。我正要和他说什么,他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地喊道,我不是“三家村!”我也不是地主分子!我操你们十八辈祖宗。我爷爷是斯大林,你们知道斯大林是谁,不知道?他是共产党领袖。
余志高完全疯了。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在地上跳着“忠字舞”,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候亮似乎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呆呆地在床上坐着。自从我来之后,这是余志高第三次发病。也许是我牵动和刺激了他的某根神经,使他回忆起噩梦般的过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愧疚。
候亮也突然叫了一声,神情悲怆地说,今日是熊市,你们还庆贺个球!
这时,护士冲了进来。护士后面是“南霸天”。余志高马上蔫缩了,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向“南霸天”求告道,红卫兵小将,我冤枉阿。我父亲虽然是地主,我母亲可是佃农的女儿呀。我没享过一天福哩。我母亲生下我一个月,地主的大老婆就把我们撵出来了。
“南霸天”嫌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的问题查清了,人们准备给你摘去‘地主分子’的帽子。余志高立刻欣喜若狂,“咚咚”给“南霸天”磕了俩个头,笑眯眯地回到了他的床上。我看着这个“被迫害狂”的疯样,不由地悲从中来,黯然地低下了头。我在别人的眼中是不是这样一个疯样?我不知道,如果也是这样,那可就太可怕了。
我感到眼前有个黑影,抬起头看,“南霸天”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口气十分平和地问我道,又写了多少?我说,不多。他忽然怪样地笑了一下,说,好好写吧,写完了自己,再写写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部曲折的故事。我不想理他。他却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走吧,有个女人来看你了。我问他是谁,他神秘地一笑,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我抖了一下说,我没有女朋友。“南霸天”瞪眼看着我说,我问她是不是你的妻子,她说不是。我又问她是不是你的妹妹,她说也不是。那她是你的什么人呢。我问“南霸天”,她叫什么名字?“南霸天”说,好象叫刘什么阳吧。
刘阳?我一下怔在那里。她来了,她来干什么?如果说,在我心底深处还对谁有过长久的怀念,就是刘阳了。如果说,在我被强行送到这里以后,最怕见到的谁,也就是刘阳了。我犹豫了片刻,说,请你们转告她,我不想见她。“南霸天”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但过了一会,他又走了进来。脸色十分严峻地说,你还是应该去见一下她。她那么远跑来看你,不容易呢。其实病人住院期间,我们是不准探视的。这还算我们照顾了你。我高声道,我不要这种照顾。“南霸天”却道,你是病人,应该听从医生的安排。我说,我不是病人。“南霸天”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口气缓和下来,他用一种我陌生的悲无悯人的声调说,邵合作,你咋这样呢。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你怎么连一面也不肯见呢。说完伤感地摇着头。
我惊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变得和善的老头,终于走下床,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我之所以不愿意见刘阳,是我不愿意在这个所谓的精神病院见她。我不愿意让我爱过的女人看到今天这个样子的我。
刘阳站在医办门口,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我们已有几年没再见过面,我还是一下就判断出扶着门框的这个瘦女人,便是当年那个文静美丽的刘阳。
刘阳默默地向我迎来,手微微抬起,但我没有伸手,我看了一眼依旧清秀的她,淡淡地说:“你真不该来。”刘阳满眼含着泪,默默地摇着头。我猛地看到她右臂上的黑纱,惊诧地“啊”了一声。她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眼睛,会意地说,我爸爸去世了,前一个星期。
这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两年前,刘鑫就患了肝癌,已是不治。我曾经看过他,虽然他强行拆散了我和刘阳,但我并没有忌恨过他。因为我理解他,虽然我曾非常痛苦。他的遽然去世,我仍然感到震惊和不安。
在医办,我和刘阳面对而坐。我又一次说,你真不该来。刘阳仍噙着泪摇摇头。她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你来到这里。我爸爸临去之前,让我去找你,他说他有话要和你说。那时,我才知道你的事情。我来这里,是想转告我爸爸临终的遗言,他让我一定要转告于你,他说,他这一辈子对谁对什么都没有愧疚,只有对你。他说他伤害了你。他想请你原谅他。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安息的。我感觉到我的心重重地被撞击了一下,脑袋“嗡”地响了一声,随即不可遏制地有眼泪要流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在我模糊不清的目光里,刘阳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梳着两个小辫,眼睛清纯无邪的小女孩。我用力地摇摇头,沉重地说,那一切早已成了过去。刘阳咬着嘴唇,也泪眼模糊地望着我。
我回过头去,看到“南霸天”仍坐在我的身后,我就说,我们想单独谈一会。“南霸天”顿时显得很尴尬。他迟疑不决地看看刘阳又看看我,说,你是病人。我说。我不是病人。起码我现在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南霸天”仍不准备走,他冷冷地说,我们要对这位女士负责。刘阳随即道,你们放心,邵合作同志不会有问题的。“南霸天”这才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走了出去。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对刘阳说,你看我象个精神病人吗?刘阳立即断然地摇摇头。她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进这里?我冷笑着说,大概他们以为我象个精神病人。我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不正常的。刘阳哀怜地看着我,说,到了你我这个年龄,我们做事也该符合社会的规范了。我干笑一声,说,我想我这一生不可能符合什么社会的规范了。如果那样行尸走肉,我宁可一死。刘阳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表情苦楚地摇摇头说,你还是这样,听不进别人的一句劝说。我无言地望着她。刘阳也无言地望着我。过了好久,刘阳才轻轻地道,你呆在这里面,感觉还好一些吗?我说,我现在已无所谓感觉了。不再面对那些丑恶,心到是宁静了许多,我只是觉得越来越迟顿了。你真不该来的。
刘阳沉默着。她掏出手帕擦擦眼睛,突然低声道,我和白晓强已经分居了。我“哦”了一声,定定地看着她。她又轻声道,他正在竞争副局长,他说一旦他能进入局领导班子,就和我办离婚手续。
我又“哦”了一声,发呆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她的婚姻和我的婚姻一样,早已成为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迟早有颠覆沉没的那一天,我还是震动了。从心里讲,我不希望她离婚,尽管我曾强烈地爱过她,虽然我曾为她痛苦过,甚至暗暗诅咒过,但,一旦刘阳走入婚姻的城堡,我还是期望她在那城堡里能够幸福,安详。因为我曾是那样地爱过她,我衷心地希望我所爱的人拥有幸福。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发现我对她的爱已变成了兄长般的爱,虽然我们自从分手之后,从未面对面地坐过,可我依旧关注她的行踪。
我已敏锐地感觉到,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真实蕴意。但现在的我已经对什么也开始麻木了,而且我是一个被宣布为“精神病患者”的人。所以在短时间的震惊之后,我说,如果离婚是你提出来的话,何必呢。刘阳困惑地看着我,泪水又沿着她白皙的脸庞流了下来。我发现她的嘴唇在哆嗦,眼睛也在哆嗦。她的震惊丝毫也不亚于我刚才的震惊。
刘阳突然对我说,我对不起你。我悲哀地看了她一眼,又摇摇头,我说,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现在看来,你当时的两种选择都可能是错误的选择。刘阳泪光闪闪地望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苦笑一声,说,现在看来,你爸爸的话真是不幸而言中了。我是一个命中注定了的带着脚镣行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