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看看，刘老师他来了。那你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得和刘老师聊聊。他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刘老师，我早想和你谈一谈了。我知道，你一直在躲我。你不用解释，我没有记恨你，真的，从来没有。从我被捕那一天起，我就充分理解你了。假如我有一个女儿，那一个父亲不希望女儿选择一个前途无量，能给她带来幸福的丈夫。所以，我不恨你，也从未记恨过恨刘阳。我承认，直到今天我还爱着刘阳。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所爱。但我知道，我给她带不来幸福。如果我不能给予她幸福，我就应该远远地走开。你不必为此歉疚。我也没有对你的训斥耿耿于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希望我循规蹈矩，能过上平定无忧的生活，就像我的父亲期望得那样。但我做不到。我的性格是我自己也左右不了的。我有时也想做一个随和平庸的人，做一个头脑精明的人。可是不行，我厌恶那种人，深深地厌恶，我是一个不吐不快的人，一个不愿委屈自己良知的人。是的，这是我的悲剧所在。但我认了。我觉得与其那样苟且偷生，还不如轰轰烈烈一死。好吧，我不说这些了。不过，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说。依你的才华和文笔，你完全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那要比开小煤窑挣那几个钱有意义有价值的多。你怕没有人读呀，没地方发表呀。你不该这么想，真正的传世之作，生前不一定都能出版，都能得到世人的承认。曹雪芹就是一个例子。他生前境遇如何，“举家食粥酒常赊”。梵高，你知道吧，对，这还是你讲过的。梵高终其一生，穷困潦倒，最后像我一样，住进了精神病院。但他的作品如今已成为世界的瑰宝。好了，我不该这么说你。你现在又有了三个孩子，是呵，是呵，生存是第一位的。那你忙去吧。我不影响你了，我也想睡一会，再见。
你好，大夫。你说什么？我自言自语？我没有自言自语，我是与我的本家伯父和刘鑫老师说话呢。什么？他们没来？你开玩笑。他们刚刚从我这儿走的么。他们都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很尊敬他们。一如既往。特别是我的本家伯父，我一直怀念他。他从小就教导我做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没有欺骗你。不过，今天在这里，我得向你道歉。就是我一直把你看做“南霸天”。你长得实在像“南霸天”。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里面的人物记得太真切了。应该说，你长得太像陈强同志。你怎么没报考电影学院呢？你如果去考。一定会被录取的。中国电影界的白面小生太多了，缺乏像你这样形象很有个性的演员。真的，我不是吹捧你。我从来没有吹捧过任何人，包括我们伟大的领袖。你让我吃药？拿来吧。我觉得我应该吃药。药是个好东西。它来之不易，我不应该浪费它。大夫，你可以放心的走了。吃了药，我就好了。我其实也想马上出院。我还有爹，还有儿子么。照顾和抚养他们是我的天职。况且，我还热爱工作。一位作家说过，工作是美丽的。我希望美丽。美丽是一切人向往的。
好了，你真的可以走了。我保证，不会影响别的病友。他们都是阶级兄弟。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也是一个号子里的难友。我怎么能去影响他们的休息呢。我的良心也过意不去的。好，你们把门关上吧。
哦，大夫，你怎么又进来了？你怎么不相信我，我只是想找找我的笔记本。我不说话，我在本上说，这不会妨碍任何人。我只和我的笔记本对话。什么？你要收回我的笔记本？不行！大夫，我将用我的生命来保卫它。难道你们连这也要剥夺？文化大革命已经永远地结束了。思想自由已写进了宪法。这点我还是清楚的。如果你们连这一点也要剥夺，我将抗议。
是的，我喝了酒。我以前是不喝酒的。最早是喝不起酒，后来厌恶酒后的醉态。是郭宏达的话启发了我，他有一次在镇务会上说，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要换调；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要调走；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我这样的干部就属于换掉的人。所以，今后我要学着喝，争取挤入跨世纪干部的行列。
你别笑，我还有精彩的段子，听不听？你要听，我就说。这也是郭宏达的段子。版权属于他。他说，出去摸着情人的手，甜酸苦辣啥都有；歌厅摸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回家摸住老婆的手，纯粹是左手摸右手。大夫，你用左手摸摸右手，怎么样，有感觉没有？没有吧。这就对了。这就证明郭宏达的感觉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感觉。怎么？你要给我加药？加吧。你给几片我吃几片。你拿去吧。你走好，别窝了脚。
刘阳，我没摸过你手。不，也摸过。不过那时我们还小，还无所谓感觉。而且我只想着把你救上来，也纯粹是左手拉右手。刘阳，你好吗？我现在给你写信呢。我有好多话要给你说，千言万语，我不知道该从那里谈起。当然知道你嫁给白晓强时，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给我织的毛衣至今我还保留着。为此，鲍艳丽指责了我许多次。我还是保留下来。看着它，我就想起了你。尽管我那样的痛苦，我还是希望你幸福。只要你能幸福。你和白晓强的关系怎么样了？如果婚姻已经使你痛苦，你就果断地绝弃吧。你可以再选择，但选择前一定要慎重。既不要找白晓强那样的人，也不要选择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也不会给你带来幸福。不要找干部，也不要找大款，干部难免贪污受贿，大款难免对妻子不忠。现在最好别找工人，工人说不定那一天就会下岗。找一个教师吧。教师这个职业是最高尚的。从事崇高职业的人轻易不会堕落。
阳阳，爸爸也要给你写一封信。爸爸还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呢。爸爸今后要经常给你写信，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了。你要好好学习，诚实向上。生活要朴素，为人要正直。不要有依赖父母的思想。要尊敬师长，还要独立思考。要坚持，要勇于承受现实可能给你带来的不幸。你妈妈她比我还要爱你，可你妈妈随时会发生问题。当有一天，你妈妈也要离开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坚强。
鲍艳丽，我也有话和你说。我是你的前夫，原本不想和你这么讲的。但你毕竟是阳阳的妈妈，我又是他的爸爸。阳阳牵着我，也牵着你。你的命运会影响阳阳的命运。我不希望阳阳有一天也会失去你。你还记得吗？我从柜子里翻出那么存折，尽管你百般辩解，我还是能判断出，那些存折是你的。据说，你还有别的存款。你的这些钱，是从那里来的？你挣的？不可能。你一个小小的信贷科科长，能有这么高的收入？我不敢肯定这些钱是贪污所得。但这些钱究竟属于来源不明。其实你心里很清楚。离婚的时候，你要给我五万，我没要。我不能要你这不明不白的钱，尽管我很需要钱。因为一离婚就成了真正的无产者。但我不要。我希望你能将这些来源不明的钱归还政府，归还给送你的人。你不要心存侥幸，以为天衣无缝，以为魔鬼不知。告诉你，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人。问题总有一天会暴露的。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尽管你背叛了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安宁。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大江歌罢掉头东，难酬蹈海亦英雄。怒向刀丛觅小诗。郭宏达已经被捕了，陈彬之流的末日也为之不远了。民主。民主。一旦民做了主。陈彬你们就没有好果子吃了。还有你，鲍艳丽，你的钱来路不明，也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我懂。我是干什么的？几十年来，我就研究这个问题了。烈日闪射灼人的光亮，我的寂寞谁知道？骚动的海洋掀起蓝色的波浪，波浪暄嚣着自由的个性。杂乱无章的人群向东向西，寂寞一阵强似一阵地挤向你。独自徘徊的小径朝北向南。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我很孤独。一只孤独的狼。伟大者的心灵都是孤独的。我没有什么朋友，朋友大多是势利眼。我嫉恶如仇，我憎恨一切虚伪，我容不得一点肮脏和丑陋。我最讨厌那些无聊捧场的掌声，但我感激身处逆境时的一声问候。我的先祖是李琏。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崇祯皇帝讨厌他，王公大臣疾恨他。他搅了皇帝的安宁，搅了王公大臣的安宁。他扯去了日日醉生梦死的面纱。他们联合起来告发他。那怕他们明日就死在李自成的“利刃下”，践踏在满清人的马蹄下。今天却容不得你说三道四，容不得你唱挽歌。虽九死其未悔。这是谁说的？屈原！屈原也是我的祖先。邪恶和贪婪存在一天，我就决不放弃对责任的追求。我从人类的苦难中爬起来，就是为了告诉人们，有一种声音，那是命运的旋律；有一种颜色，那是理想的旗帜；有一种思想，那是人性的光芒。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为国为民皆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粉身碎骨全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处世要道，不即不苟。中和为福，偏激为实。酷则失善人，谥则招恶友，情急招损，严厉生恨。浑然和气，处世珍宝。爹，你说得太对了。这是个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我看见你，就想起了弥勒佛。可惜你没有弥勒佛那么丰满肥硕。弥勒佛日日享受人们的供奉，所以吃得膀大腰粗。你什么也吃不着，你一辈子竟吃了气了。你骨瘦如柴，你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儿子可你还说你很知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也好，省得烦恼个没完。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感觉你是幸福了，你就是幸福的。爹，你是幸福的。
玛尼堆上坐着一位老人，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唔嘛呢呢叭眯眯，唔嘛呢嘛眯眯。没有阴影的月亮。没有阴影的树。没有阴阴阴影的家园。雨神拥抱初洗如婴儿的身体。我被你诱惑而为来，没有阴影的惹刹，没有阴阴阴阴影的祈祷，没有阴阴阴阴影的灯，风神亲吻流年辗转的经筒，我被你感召而来。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上空徘徊。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又有人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一切向前看。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那个更圆，那个更亮。其实，真理只有一个。我是大陆上最后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地面人群有合也有分。南来北往论什么远近，一条道儿你和我都是同路人。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虽然我很孤独。
娘啊，我想你呢。我给你写信呢。你听见我叫你了吗？你在那儿冷吗？你如果冷了，就想想儿子我吧。我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我想温暖你。温暖天下所有人的母亲。天下最伟大最无私的就是母亲。你还记得吗？我迟迟不开口说话，爹就要把我送人，送给附近村里的孤寡老头，做他的养子，你没有答应。你说我迟早会说话的。即便我一辈子不说话，你也要把我抚养成人。两年之后，那个老头死了。是你没有遗弃我，使我免遭孤儿的命运。当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是那样的激动，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院里，向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我还记得，在那个荒馑之年，为了让我吃饱，你经常挨饿。一做好饭，你就躲在院里纳鞋底，好像永远纳不完似的。那天放学，我看见你在灶火膛吃东西，我便说我饿了。你马上把手里那半窝头递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拿着两角钱向你炫耀，说是在教室捡的。你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把我打得在地上旋了一个圈。你对我严厉地说，在那儿捡的放回那儿，要不就交给老师。从那天到今天，我再也没有拿过一分一毫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还记得，我判刑以后被押到监狱劳动改造，是你长途跋涉，带着病重的身子，忍饥挨饿到监狱来探望我，我说，娘，以后你不用来看我了，儿是不孝之子，对不起你们。你马上说，只要娘还趴得动，娘就要来看你。儿不嫌母丑，母不嫌儿丑。你还说，娘相信自己的孩子。娘相信你没有罪。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娘还等着抱孙子哩。可你没有等到抱孙子的那一天。儿对不住你。娘，你不恨儿子吧。娘，儿不在这里住下去了，儿要出去，出去给你上坟哩。我还有工作要做。我的路还长着呢。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灿烂，灿烂得炫目。我要睡了，也许是药吃得太多了。不过，我很快就会醒来的。醒来的时候，但愿阳光还是这般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