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看男人,看的是骨头。看骨骼骨架,看骨气风骨。
真正的美男子,必然先要有副好骨架,这是基础,是必要不充分条件。身体的骨架要有黄金比例,再往上充血填肉,才造得出堪比北欧男模的完美身材。骨架不及格,任凭肌肉练得再好,都只能是个菲尔普斯。面孔亦然,骨骼凸凹有致,才雕得出深邃的眼,塑得出性感的腮。这是外在。
风骨是内在。他可以没有顶尖的头脑,可以没有权贵的家世,可以没有名牌的学历,可以没有高薪的工作,但他,一定要有骨气,一定。
高铮显然通过了这两关。他的骨头,不论品相,还是内髓,都足以令我深陷。或许对风骨的审核仍需更长时日,可在骨架上他可谓翘楚——我下午看得摸得清清楚楚。
我躺在床上想:我得离开,在完全掉进去之前。
他是白纸,我是油画,我俩不可相提并论。他年轻,他不在意,他需要好画家去上色,他的眼里只看得到激情,看不透未来;我不能像他一样盲目,一样不懂事。若我还豆蔻,若我还清白,我会疯狂地和他钻进火里。可如今的我,负担不起他。高铮他不该是我的。
有种爱情,来不及开始,主角就失恋了,因为她必须选择退场,必须的。
身上还染着他的味道,这个夜里我很晚才睡着,可我睡得很好。梦里遇见机器猫,
我说,借你的时光机给我用一下。它很慷慨。我兴奋地跳了进去。
时光机带着我在隧道里向着过去飞驰,飞了很久。我问它,怎么还不到?它说,好几年的光景,路途比较远。
后来飞得我都昏昏欲睡了,才见到出口,我立马精神抖擞蓄势待发地跳了出去。这一跳,我猛地睁开了眼,看看四周——我穿越失败。
日上三竿,完美的星期天。
饭厅里已经一桌好菜在等我。我妈瞄了一眼我前胸,迅速把话题拐都不拐地奔到张一律那去,要我下周末带回来吃饭,她亲自考察。
爸是刚从张伯家下棋回来,说张帆刚下飞机,带来个上海女孩。这真是破天荒。张帆以往交过的女朋友,卡车不至于,可也有一面的了,但从没特地带给张伯和王姨看过。
于是我妈保守估计,好事将近。
脱衣服准备洗澡,才恍悟我妈刚那般挤眉弄眼地提到张一律是为何:镜里那肢体上,爱痕遍布,轻吸出的浅粉,重吮出的深紫,从双乳,沿着下肋,蔓延至腰腹……
我匆匆洗完进屋开手机,直觉果然犀利,很快传来他的短信:“床上有你头发。”发送时间为昨天夜里两点半。
身上的斑斑痕迹仿佛都烧了起来,我怔着,就那么六个字,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又一条短信进来,来自张一律:“虽然还没得到你的肯定答复——周三《功夫熊猫》首映我买了票,晚七点去接你。”
好像和他在一起,除了吃饭就是电影。他们那代人搞对象,大概就这些花样。我灌
输自己:相比于白纸一样的高铮,成熟稳定的张一律更适合我。我这身价,他是个好选择。别拿了。
于是没看第二遍就回复他:“好。正好想跟你说,我妈请你周末来我家吃饭。”
而看了好几遍的那位,我克制住冲动,没回复。
第二天下午,张帆自己找上门来,带着他的新女朋友,典型一传说中上海女孩的模样:娇俏、可爱、柔媚、水灵、妖娆、婀娜、精致、摩登……我能想起来的词大概就这些了。染成栗色的头发柔亮光泽,肤色白皙,闪得我快睁不开眼的耳环项链手镯戒指……总之一堆blingbling,碎花连衣裙+牛仔小外套+棕皮靴+据统计日本女性人均拥有一个半的法国驴包——通体看下来,完全符合坊间传说的上海女孩形象。
她开口向我问好,笑容甜,声音嗲:“嗨,我叫翟露露。”
相比之下,我蓬头垢面,褴衣褛衫,嗓音也不招人待见,咳嗽了好几下才发出声来:“幸会幸会。桑尚陌。叫我陌陌就成。”又说张帆:“你最近回北京回得可忒频啊?”
“咳,想回来工作,找人疏通疏通。行了,二字还没一杠呢,真有戏再向你汇报。你赶紧去捯饬捯饬,咱们找个地儿吃饭去。”
我随便换上衣裤,就和他们出了门。张帆半路突发奇想要叫上沈东宁,露露问:“沈东宁是谁?”
“她前夫。”
我很不喜欢沈东宁是我前夫的这个说法,这是既成事实我知道,可第一次真真切切
从他人嘴里听到,我还是被刺激到了。“随你便吧。”这个人我可以面对,不能面对的只是自己的潦草错误。
红彤彤川菜馆里,我看着露露和张帆,一个可劲撒娇,一个饱含宠腻,眼里全然没有我。饭都快吃完了,沈东宁还没到,露露提议去K歌。
周一这时间,人少不说,还便宜,我们仨占了个大包,一人横躺一沙发。只听张帆在吼:“你把我灌醉,你让我心碎,扛下了所有罪,我拼命挽回……”
露露在他旁边慢摇,我喊着问她:“你俩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啦。”
张帆唱完,换上了露露,我又问张帆:“你们都认识仨月了,可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啊?”
“咳,那时候她还没冲我点头呢。”
我压低声音问他:“你以前可没带女朋友回过家来啊,这个怎么,认真的?”
他收回粘在她身上的小目光,发自肺腑地跟我“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想结婚了。”
结婚?张帆想结婚?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跟他谈谈,可场合不对。又想说改天咱俩得好好聊聊,他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他起身出去接。
等他再进来,又直接开唱了。我心说算了,再说吧。于是三个人轮番上阵,主角是他俩,我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出场率,主要是因为流行歌曲我实在不熟,挑来挑去,除了邓丽君就是王菲。屏幕上《甜蜜蜜》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露露的一脸诧异和张帆的一脸
“她就这样”。我心想,小样儿,姐姐我给你慵懒一个,立马让你俩五体投地。
果然,唱腔一起,两人五秒内就统一换了副表情。“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我脑海里跳出高铮的脸,难道我梦里见过他?
包房门忽然开了,我一转头,入眼的却是沈东宁。
姓沈的一来,我就没情绪了。离婚以后,我和他没再见过面。今天跟露露挨一块儿,我简直就是小姐旁边那丫环。我不是多在意形象,我是怕他误会我离婚后神智不清生活凄惨,让他小人得志。
我跟他点了个头,咿咿呀呀把歌唱完,跌进沙发角落里。张帆在为他们彼此作介绍,音乐声中我隐约听得露露道:“我听张帆说你可厉害了,上学的时候就自己创业,软件新贵喔。”
我转头朝她看去,她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呀,那溢于言表的景仰之色,配上那柔媚小脸儿,依在张帆怀里,我一女的看了都恨不得把这依人小鸟带回家圈着。我可真得向人家学习,如此楚楚小女人才留得住男人,就算再娇蛮任性,老公也舍不得吵你吼你,更不会舍得丢弃,断不会发生在外采花这么丢份子的事。
我想找张帆谈话并非对她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让他考虑清楚了,确定合适了,适应好了再结,别重蹈我和沈东宁的覆辙。
手机响,我看到那名字,放下麦克风就去了走廊。
“是我,”他听出我这边吵,“……你在外边儿?”
“嗯。朝外这钱柜呢,我发小回来了。有……事儿?”
“……想你。”
“……”我也想,失眠地想。
“那你玩得高兴点。我挂了。”
“高铮……”我忍不住叫他。
“嗯?”
“嗯……”我想见他,“……你在哪儿?”
“……”他没答话。
是不是这边太吵,他听不见?“我问你在哪儿,听得见么?”
似乎是在斟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在你家楼下。”
我怔住。
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后,急切地,我几乎是命令他:“跟那儿别走。马上,我马上回来。”
我回到包房,他们聊得正欢,聊张帆的回调,聊沈东宁的公司近况。我知道这样会让他们误会,可我不在乎:“我有急事儿,先撤。”
张帆说:“别介啊,东子这刚来……”
露露说:“是呀陌陌,我们四个人,不是正好?”
沈东宁说:“桑尚陌,你不会是因为我吧?”他以前是叫我陌陌的。
“跟你没关系,”我睨视他,“张帆,我真有急事儿。露露,下次你来,想去哪儿都成,
我保证奉陪。”
沈东宁一双眼睛冷冷看我,不说话了。
我和他们道别,匆匆进电梯,门合上前,却被人一脚插了进来——阴魂不散沈东宁。
“张帆说你没开自己车来,这时间不好打车,我送你。”
“不劳驾您了。”
他当没听见,出门强行拉着我进了他的车:“哪儿去?”
行,我拧不过你,我就当你是开出租的。“我家。”
路上我自觉地脸右偏,看窗外,不说话。
撑到后半路,他还是开口了:“过得好么?”
“你看呢?”
“邋邋遢遢。”
“你如果是说我生活态度,”不邋遢那不叫SOHO,我点头,很坦诚,“回答正确。”何况这邋遢正是我俩当初吵架的导火线之一,实在算不得新鲜。这不是我的现状,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状态。说难听了叫邋遢,说好听了我还慵懒舒适惬意呢。
“我指精神面貌。”
我我我就知道今天这形象准坏事儿。“今儿一直睡到下午,被张帆两口子堵在被窝,没怎么捯饬就被架出来了。”
“睡眠不好?电脑用多了对身体不好,你注意点。”
他这样说,我忽然觉得烦躁,犯不着来这套,现在再关心也于事无补。眼瞅着快到
我家了,“就这儿停吧,甭开进去了。”
“不差这几十米。”
这人怎么不识相呢?“我知道不差这几十米,我是不想让我朋友看见你。”说完我塞给他二十块钱,“甭开收据了。”
我走近藏在树下的破黑摩托,却不见高铮的身影。我原地等。
一双手蒙了上来,带着淡淡的檀香。同样的游戏,他要再玩一次么?我拷贝他那天的战术,也一动不动。
可他没重演我的故伎,而是将下巴卡进我肩窝,双手从眼睛上拿开,在我腰上合住,从后面把我置进了怀里。他在我耳旁低问:“如果我也晕倒,你带我去哪儿?”
“当然我家,这么近。”
他笑:“那我可真想晕倒。”
“这么想去?我爸妈这会儿估计正吃饭呢,你也一起吧。”要是我妈问起,我就说是答谢他那天给我送盘。
他掐了我一下:“我是想躺你床上,盖你被子。”
我心尖儿一颤,身子腻在他怀里,却悠悠吐出这话:“高铮,别再来找我了。咱俩,没有将来,你懂么?”
他双臂紧了紧:“怎么没有?都私定终身了。”
“胡说什么呢?”
“那天,我们不是……”
“没发烧吧你,”我反手摸他脑门,“要是那就叫私定终身,这满大街就没几个单身青年了。”
他被我这话堵了一下,再开口时倍儿严肃:“我不是随便的人。”声音低了几度又补充:“……不然根本不可能这年纪才开荤。”
“我也不是,”我急忙澄清,“你之前,我……”
他用手指压上我嘴唇儿打断我:“别说,我不想知道。只要你以后,只和我。”
眩晕中,我又掏出个理由:“我配不上你。”
“胡说。除了你,谁都配不上我。”这笃定的小口气,毙了我得了。
可我还是得说:“我离过……”
他又打断我:“别老使这破理由。我既然肯再来找你,就是想明白了,就是不在乎这个。你还扯动扯西就没劲了。”他强硬起来:“你欺负了我,就得负责。”
那天究竟是谁欺负谁啊……
静的傍晚,一片暗谧。
我挣扎不得,又溺进去了,任他轻轻咬我耳朵。
这是个隐蔽的位置,小区大门五十米开外的死角,没人路过,只有大树。
他把我放到摩托上。我们开始缠绵。
别瞎猜,只是接吻。
分离四十八小时的思念。
进家门是一个小时以后。我妈问:“听说跟帆帆他们出去了?见着他那朋友了?”
“嗯。一模范上海妞儿。”
“怎么样?”她对这事的关心程度也忒高了,都把她的韩剧晾一边了。
“还成吧。不过张帆恐怕确实是认了真。结婚也有可能。”
“你看我说得对吧?”她似乎忧心忡忡,“尚尚,你和帆帆从小长到大,你可要给他把把关。我和你王姨都觉着吧,这上海女孩子,要不得。娇气、忸怩、做作、虚荣、势利、拜金,这都占尽了。当然咱不能一棒子打死,所以这审查任务交给你。你们年轻人总在一块儿玩,机会多。”我毫不怀疑我妈退休后定可直接晋升居委会主任。
“我是想跟张帆谈谈来着,不过倒不是你说的这些原因。我吧就是想劝他,别这么冲动结婚,别最后跟我似的……”
我妈叹了口气:“尚尚啊,自从你搬回家来,妈妈一直都没找时间好好跟你谈谈。我知道,这次失败的婚姻呢对你影响很大。你们这代孩子啊,都是被溺爱出来的,我这个在教委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妈,也没把自己闺女教育好,咳。离婚是坏事,也是好事。既然离都离了,你现在最重要是汲取教训。这个张一律……”
“妈,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他。”
她绝对没想到打断她的是这样一句话,用眼睛审视了我好几番,比下学校视察工作还严肃。好一会儿,她说:“尚尚,这话你肯定听过很多次了: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儿。妈当然希望你能和一个很爱的人结婚,但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像你和东宁这样,光有个什么小情小爱的,能维持得下去婚姻么?事实上,两个人的性格和相处,更能决定婚姻
成功与否。妈妈是过来人,我觉得这个张一律真的很适合你,他不是独生子女,肯定比东宁更让着你,人也稳重。你不要急着否定他,慢慢相处看看,相处绝对是门艺术。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
我当然不同意我妈的观点,可当下也无从反驳她。我那不成功的婚姻就是我的小尾巴,就是我的把柄,我纵使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别人时不时揪它一揪。
我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左边是高铮,右边是自卑+我妈+社会+张一律。
左边是梦想,是心跳,是温暖,是甜蜜,是撼动,是火焰。
右边是现实,是枷锁,是庸俗,是残酷,是平淡,是寒冰。
可我的筹码,玩不起左边的那个。
赌不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