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铮给了我一个新的称谓。
灵魂纠缠至极乐的那刻,他把脸埋进我的颈窝这样叫出来:“桑桑……”
他叫得情深意切,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我这反应缘自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琼瑶片,也就是我的人生第一部爱情电影——促使我八岁买项链的那部。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已说不太清楚,甚至忘了片名,可我记得“桑桑”这名字贯穿始终。她并非女主角,她甚至未在片中真正出现过,因为开场时她就是个已不在世的角色。她疯狂地爱一个男人,却力遭家里反对,她的家人嫌弃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不许她和他在一起,她不顾阻拦去找他,却看见他有了新的女孩,于是她自杀了。
所以桑桑这名字,在我潜意识里一直就是个“为爱而逝的女子”的代名词;“桑桑”遭遇的爱情,是个十足的悲剧。现在他这样叫我,蜜一样的语调,浓得化不开,可我有心理阴影。
我又欢喜,又恐惧:“你能别那样叫我么?”
他眯了眯眼,不太确定:“你说‘桑桑’?”
我点点头。
“那你想听我怎么叫?”他撩起我一束头发,指尖插进去,滑下来,再进去再下来,反复。
“比如……‘宝宝’、‘宝贝儿’什么的。”好吧我承认,这话一出口,还没等他反应,我自己先肉麻住了。可我就是有这么点小心理,小时候听到别人家爹娘叫孩子宝宝,我嫉妒;长大了听别的女孩的男友叫她们宝宝,我嫉妒。“宝宝”是很俗,可在恋爱中,这是一种必要的态度,犹如通俗的“我爱你”,再俗也得说,再俗也得叫。
他果然皱眉,“不好。”厌烦得很,“你不喜欢‘桑桑’?我喜欢。”
“你看过琼瑶的电影么?”
他笑出来:“恐怕没有。”
“她有部电影里有个女的就叫这个,可她还没出场就光荣了。”原因我没说——男方太穷,家里不同意。
他恍然大悟:“你还挺迷信。咱中国那么多电视电影小说话剧的,肯定也有个叫高铮的挂了,那我也改名去算了。”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想想还真是那么个理儿。其实除却琼瑶原因,我还是喜欢这称谓的,他叫得好听,而且没别人这样叫。他的专属,更生暧昧。
“桑桑。”
“嗯。”这回我痛快答应了。
“咱做饭去吧,”他说,“我急需补充体力。”
我们拿着食谱去厨房。其实那不算个厨房,只是一石砌的台子,砌在厕所和屋子之间的狭长过道的一端,另一端是高飞的窝——小木屋一座,离地三寸的高度,里面铺着草席,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突然想起高飞还被锁在门外,这大下午的,可别跟我似的中暑了。
高铮笑着把兄弟带进来,对它说:“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桑桑,我的……”他看了我一眼,宣布,“……女朋友。要认得,记得,她的地位等同于我,是你最亲的人。”然后贴过来
问我:“……没意见吧?”
我狠狠点头,一点儿不犹豫,生怕它过期作废似的。貌似我们俩都觉得占了对方很大便宜。
他有基本的厨具。我打算做腰果虾仁、土豆烧排骨和香菇菜心。他主动要求打下手,为了显示我的诚意和实力,我把最小工的任务给了他——切土豆块。其他的准备工作比如洗洗油菜、泡泡香菇、焯焯排骨,都是我将要独自完成的光荣艰巨任务。我忙得满头大汗,恨不得三头六臂,惊讶于他比我娴熟的刀工:“你会做饭?”
“会做简单的。复杂了不行。”
高飞在一旁立正,眼睛却瞅着食材不放,我问他:“高飞吃什么?”
他叹口气,“它跟着我,受尽了苦。已经是成犬了,按常理每天就得一斤狗粮、一斤牛肉、五个鸡蛋、四五斤牛奶、还有剔骨鸡肉啊内脏啊什么的补充营养。可这样吃一天下来少说得五十块钱,我没这条件。有钱的时候能给他按上述标准减半,没钱的时候,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甚至有时候还得跟我挨饿。”他一边说一边盯着高飞,万分对不住它的样子:“好几次我都想让人把它带走算了,跟着我我太不忍心了。可是,舍不得。”
“夸张了吧?”我半信半疑,“没听说谁家看门狗一天按五十块钱标准吃的,你看人家个个不都长得壮壮实实,叫得都挺卖力。”
他边笑边摇头,貌似挺无奈:“切好了。还有什么指示?”
我研究着三道菜的耗时和程序,脑子里有了个大概顺序,便开始忙活起来。虽然不是第一次照着菜谱做菜,可因为前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所以阴影还是存在的。我给高铮
的任务就是在一边待着给我念程序,既然我说了是我给他做饭,那他就不许插手。一通手忙脚乱,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大汗淋漓地看到三盘成菜,很香很诱人,我却没胃口了。
高铮高高兴兴地拉着我坐,给我冲了杯桂花酸梅晶。我战战兢兢开始逐一品尝,出乎意料,味道竟然还不赖。他给我打九十分。我问“怎么不是一百分”,他说“这样以后才有进步的空间”。我想想觉得有道理,接受了。
他吃得很带劲儿,还分给高飞不少,最后盘子干干净净见了底。见他这么捧场,我也乐呵,生平第一次有极大的成就感。我忽然觉得,其实我是有成为一个好女人的天分的,只要那个让我甘愿的人出现。
酒足饭饱后,我们回到床上,他躺着望天(棚),我趴着翻书。他的书不多,可对我来说比他架子上的大部分盘是耳熟能详多了,翻来翻去不是海子王小波,就是卡尔维诺卡夫卡。都是旧版本,可保护得蛮好,看得出被他爱不释手了好多年。还有一本《狂犬吠墓》,我突然想起著名的“三百条短裤”一诗,于是把书给他:“帮我把那段找出来。”他翻了翻,递回给我。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读到,我还是景仰地喷了。左兄这样写道:“临睡前我想出了一首诗: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此处略去二百九十五次“一条短裤”,原文三百个排下来一个不少,刷了一页多)”
“什么想法?”他懒淡地问。
我气儿还没顺回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清清嗓子假模假式地评论:“可以说他先锋,也可以说他庸俗。天才与白痴之间,也就一线之差,就像疼痛与快感、腐朽与神奇、
生与死、爱与恨。”
他歪头看着我,脑子里不知翻涌着什么,忽地把我拉近,让我枕着他胸口,对我说:“你答应我件事儿。”
“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许离开我。”
买谱买菜,做爱做饭,吃饱吃好,翻书聊书。在又做了两次地球人都爱做的事后,我们看看表,七点半了——六个小时过得还挺快。
我洗碗筷,他洗澡,然后准备出门,进行我们的首次正式压马路约会。
这次出行的交通工具——他的二八自行车,是个老永久。这种车我曾试着蹬过,结果是还没骑出去就当众跌倒。现下我眼见着高铮跨上去以后在车子不倾斜的情况下那脚还能轻易落地,就恍然大悟了:这压根就是男人的车,尤其是战士这种人高腿长的。
他问我:“坐前边儿后边儿?”
“后。”前边我屁股硌不起。
“你上来我试试,我没带过人。”
我蹦跳着跨上去,像坐在摩托后面那样,腿搭拉在两旁。院子大,他骑了几圈儿,重点揣摩如何拐弯,说句“成了”,就带着我这样出门了。
一路途经小半个海淀和大半个西城,对话都是用喊的,四十分钟的样子,到了。胜利影院,老字号了,貌似我小学的时候随校来看过几次革命电影。天色已暗,门口等场
的人并不多,他锁好车子,我问他:“累不累?”
他抿嘴摇头。
“逞强吧你。”明明后背都是汗,我贴着坐了一路,脸都跟着湿了。
他改口:“好吧,有点儿。”
这还差不多。
他去买票,我在原地站着,乱看:一对父子,两对男女,仨好姐妹儿,四位男同事也不同窗的……我不是喜欢研究陌生人,我打量他们是因为自从我和高铮到达此地,这些人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共性,那就是盯着我俩看,好像多不可思议似的。我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来我俩哪里不对劲,值得别人如此诧异着关注,关注着诧异?
小朋友最好下手,他爸爸去窗口,我趁机搭茬,整出一幼儿园阿姨式的慈善微笑。
他特别有礼貌:“阿姨好。”
阿姨?我已经晋级为阿姨了么?好吧,阿姨问:“爸爸去买票了?”
“嗯,”他指指窗口,“就在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哥哥后边呢。”
晕,原来如此。一个是阿姨,一个是哥哥,原来连小朋友都看得出来,我在老牛吃嫩草。想安慰自己他定是胡说八道,可童言无忌才最真。
高铮把票买回来了,我却已经低落得想回家。他看出我有问题,问我,我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他哈哈笑,不开解我,却故意当众亲了我一口,拉着我的手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他这样做,我长了点自信,可还是难抵自卑。
观众不多,大约也就座位的十分之一,由此可见,本片值得期待。我关了手机。
电影是《寻枪》。对于一部国产片来说,此位导演这处女作无疑算是惊艳的。跳跃的镜头,跳跃的思维,跳跃的男主,带着点卡夫卡式的幽默,用枪的丢失暗指精神的缺失,寻枪的过程即是对人生方向的找寻与判别,说白了人人都是“在路上”。
我和高铮交换了意见,还挺一致,我们都很高兴。我甚至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打算下周和他去广院那边淘些碟共同观摩,以资切磋。
出了影院,夜幕已笼罩,霓虹和路灯打亮夜晚的京城,粗糙着斑斓,暴躁着暧昧。途经的公车里飘来售票员不厌其烦重复着的“刚上车的乘客请买票”;卖烤串的摊铺里飘来各类混合了孜然和辣椒酱的被烘烤过的肉体的香味;或匆匆或悠悠的来往行人眼里飘来或异样或看戏或哄闹的眼光——因为我和高铮在接吻,像小时候被家长蒙住眼的电影镜头那样,男女主角非常热烈缠绵激情无忌地当街接吻。他捧着我脸,我踮着脚尖,恨不得融化成水,松散成土,燃烧成火,凝聚成金。
高铮一手推着车,一手拉着我,沿着平安大道一直走,不说话,一直走。每迈一步,就像多认识了一天;每迎面一个路人,就像又一起看了场电影;每经过一个路灯,就像又经历了一次高潮;每过一个路口,就像又过了一个纪念日。
这样走啊走,走到了后海。他用车子把我带进去,骑了一圈儿,问我:“喜欢哪儿?咱们就停下。”
我顺着银锭桥,往对面一指:“就那儿吧。”
他骑了过去,停稳后把自行车贴着栏杆固定好。我还留在车后座上。他倚上栏杆站着,望着湖面的微波,有些出神儿。我也跟着不言不语,望着对面的烤肉季和越南馆
子那二层亭楼,幻想有钱了把它连后院买下来住着。
良久他突然问我:“会不会游泳?”
他可真会问,这是我历经数年的难题:“半调子。”
他静默了一会儿,“现在和我一起跳下去,你敢不敢?”倍儿无理的要求,倍儿严肃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要我跳,他只要我一句话,一份激情。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对他撒谎,我实话实说:“不敢。”很懦弱,很没胆。
他脸上没任何变化,像是早料到这样的答案,仍是望着湖面,像是望得见水下的泥沼,夜幕里的青莲。“你要相信我。”一字一顿,沉缓坚定。
我有点糊涂,想了半天:“你是游泳健将?”
“不是,”高铮同学转头来看我,嬉皮笑脸地,忽然间像换了个人,“事实上,我弱点之一就是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还想拉我下水,安的什么心……
“小时候,我掉进过这湖里一次,差点儿没淹死。那以后就死活都不学游泳了,一碰水就极度恐惧。”
原来战士也有缺点。不错,夹带着不完美的近乎完美,我喜欢。
恢复正常的他开始自由调侃起来:“现在让我往前跳进这水里,我宁可向后转,朝背后那面墙撞上去。”
我怒目圆睁:“那你还让我跟你跳?!”
他移步到我跟前,就这一瞬间,明媚又敛了回去,换上方才的严肃面目,微微蹙眉,目光比夜空还深邃,声音比湖水还深沉:“但是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的人,我的力量,我对你的……感情。以后,一直。记住。”
可我们……当真会有“以后”么?
我当然想,我当然期盼。但谁能保证白纸一样的他,与我激情过后,不会受到更新奇的吸引?这绝对是个令人矛盾的问题:一方面你希望自己是对方的第一个,唯一的一个,永恒的一个;可另一方面,又隐隐害怕,默默担忧,怕他是在没有比较、没有鉴别、没有经验的情况下才选了你,担心他在有了新的社交、新的认知、新的选择后,会把你抛弃。何况这又是个体貌极品、正血气方刚的主儿,即便他没心,也太容易被他人勾引,难保在面对主动送上门的诱惑时,把持不住。
这样忧虑着,我迟迟点不下头。
他看出我内心不平静,问我:“不相信我?”
“嗯。”其实我们各有所指。
我的肯定令他难过甚至愤怒起来——瞪着眼,红着脸,攥着拳,抿着嘴,憋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为什么不?”
难过的何止是他。我眼泪含在眼眶,努力地压抑啜泣,实话实说:“你对这种事儿一点经验都没有,要是以后认识了别的姑娘,觉得人家好,可能就不稀罕我了。连小孩儿都看出来我是老牛吃嫩草,要是以后有新鲜妞儿瞧上你,对你主动点儿,你就投降了怎么办?我……我……豁出去了,我哽咽着,掏心掏肺了,“……我喜欢你……那么那么
喜欢,喜欢到骨头里去……我怕……怕你有一天把我丢了,我就……就……”我几乎要喘不上来,话没说完,就被他用手指给止住了。
他扳起我的脸,让我抬眼对上他微红的眼,难以置信地说:“桑桑,你刚刚那是跟我……表白么?是么?是么?”
我抽泣着往他怀里钻,都表得那么白了,还问什么问。
他把我又拉出来,声音力透纸背,有点雀跃,又有点怒:“听好,我说最后一次:你要相信我。你看着我,听见没?记住没?”我用力点点头。迫得如此强烈,他是当真的,我感觉得到。“比如现在,你就要相信我的话。小笨蛋你不记得我早就说过我是认真的么?你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不轻易谈恋爱,不随便找姑娘上床,我等的就是你,你懂不懂?要是能放弃,早有无数机会了,不用等到今天更不用等到将来,你懂不懂?你就是我那个大粉红,你懂不懂?”
“不懂。”什么乱七八糟大粉红大蓝绿的,“可是,”我顿了一下,凝神结气,无比坚定地望着他,表了态,“我相信你。”
如果我是你一直期待的那个人:我不懂你是如何说服自己去坚信,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你期望的“我”;我不懂你如何能保持年少萌动期的空白,拒绝了别人也断绝了自己能有个美少年之恋的回忆的机会,只为了一个你臆想的,或许实际并不存在又或许虽存在你却一辈子都无缘遇到的“我”;我不懂你是如何能够压抑住身体的欲望,隐忍地去守候如此未知不详的一个“我”。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可我喜欢你,像你说的那样,一见钟情地喜欢,器官和骨子里都能感觉得到的喜欢。
这个喜欢让我此刻可以放弃去深究那些为什么。只要你让我相信,我就无条件相信。
他显然对我那四个字满意了,抱上来,吻下去。
绸缪缱绻,进步很大。
被彼此几乎吸干了之后,他问:“你是不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人孩子跟我叫哥哥?”
我当然不知道。他当然也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没等我回答,就摇头叹气,指指他衣服上的字。我这才幡然——他这件不知哪弄来的校服汗衫今天下午才刚被我取笑过,因为上面大字印着:XX学校初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