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幼儿园叫育红班。上学前我去过,而且只上了一天,所以印象深刻。
但是没人通知我,也不知哪天开课,一切都是那么稀里糊涂的。如果我不是鼻子好使,还真就错过了。
早晨,我沿街找人玩,没找到一个小孩儿。都哪去了呢?我越来越奇怪,一路来到前队的大街上。
前队的居民区南面隔道挨着生产队宽阔的方形大院,东西两侧筑有高墙,内有南北两排房,北边那排房我从未进去过,可能是队长办公室之类的场所。南边那排房当中有个大门洞,两扇大木门,我们经常去玩,大院里牲口像马呀驴子呀,性子都很野。一般我们这些小不点们都惧怕它们,躲得远远的。赶牲口的人告诫我们,不要站在马屁股的后面,以防被撂蹄子的马踢到。有个小家伙偏偏不听,凑到一匹骡子的后面举棍子抽打它的屁股。结果骡子蹄子扬起来,把他踢倒。这小孩儿真结实,捂着嘴爬起来,低着头满地找牙。
我走进大门洞,环视大院,没人。捡起一块石头照着门边墙上的那块生铁打去。那块铁每天早晨六点半都被敲响,所以社员都得扛着家什按时上工,在此集合。我这一下打偏了,刚要捡石头再打,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一个大人。我没敢回头,怕他说我,径自跑出大院。
大院前面的大道很宽,能容得下四架牛车并排走过。南面的水泥地场院上社员们正忙着秋收,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里也是人来人往。我远远望去,一个小孩儿也看不见。正失望呢,忽然听到大门洞东边的剧场里传出清脆而尖利的孩子叫喊声。
我循声跑过去,扒着门缝往里一看,天哪!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呢,原来他们都在这里!前面还站着个大姑娘,像是个老师,正努力地维持着秩序。突然她顺着孩子们的视线一下发现了我,就开了门,放我进去。
这房间挺大,文革时期排练节目或开批判会什么的都在这里举行。当时我还不知道那间大屋是干啥用的。但我曾经看到很多社员包括妈妈在内聚集此处扎花圈。那是七六年,大人物去世,妈妈眼圈发红。我当时就问妈妈,“谁死了?”
“别瞎说,”那就是妈妈给我的答复,“出去玩去。”当时,政治话题忌讳莫深,大家说话三缄其口。反正也不懂,别瞎说就是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经常捅娄子。我看所有人都戴像章,我也戴,却错戴在右面。有人非常严肃地说我反动。我在爷爷家发现了一本书,可能是《毛选》,淘气地撕下了一页,被正在和爷爷聊天的一个老头看见了。那个老头应该也是我们本家长辈,坏了一只眼,却不找大夫,讨了个偏方,弄了一只死麻雀糊住那只坏眼。他没坏的那只眼当即发现我的所作所为,大为光火,吹胡子瞪眼地当着爷爷面儿骂我。我手里捧着书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他眼睛上的那只死鸟一撅一撅地好像要飞起来了。
现在又到了这个房间,觉得空空荡荡的,倒显得很宽敞,又脏又乱,处处落满积灰。台上的水泥地裂痕斑斑,台下的几排长凳上坐着好多小孩子。头一次站这么多人的面前突然觉得手足无措,一时间眼前一片茫然。老师给我安排了座位。
平时我们都喊习惯了,说话声十分嘹亮,另有墙上回音回荡,所有孩子的叫声一时间震耳欲聋。
老师废了很大劲儿才压下他们的声音,累得她满面通红。等孩子们完全静下来,她尝试着压低自己刚才尖利的声音。
“下面,大家到前面来演剧,一个个来。”她这样说,是因为当时农村根本没有人知道表演的概念。也许她也不知道。但提到演剧,大家都明白。于是我们就轮番上去表演。
其实大家没学过,老师也没教,大多数的小孩子几乎不敢回头看大家,只象征性地做个鬼脸儿再加上个似是而非的动作就下去,边走还边伸舌头。有几个到了前面就脸红脖子粗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冷场的出现也使大家陷入了僵住了的气氛中。每个人都盯着前面的表演者,紧张地思索着自己应该来点什么。
我正想着呢,突然看到老师指着我,示意轮到我了。一刹那间,我懵了。我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到台前,猛一转身,那么多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我。突然我觉得如此尴尬慌乱,几乎夺路逃出去。但是我没有。就在这发愣的一两秒钟时间里,我眼前猛然闪现出奶奶家墙上的现代京剧的连环剧照,其中一幅,李玉和手执信号灯,一脚踩高台,回身亮相,眼睛像闪电一样炯炯有神地怒视前方。
照个葫芦画个瓢,我也找个台阶踩上去,完成了那个造型,连眼神都学个十足。
我没看到自己的表现,小观众们鸦雀无声,一片愕然。但是老师冷不丁地大声叫好,还大力鼓掌,然后狠狠地夸了我一顿。我顿时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所有的小不点们表演完之后,老师的下个计划引起了大家一片欢呼。我们要去西沙山。
那是我最爱的地方。西沙山位于西南的丛林中,由于总有人挖沙子,大沙丘缺了一半,像残缺的半个碗的形状。而我们就在这个充满细沙的半拉碗中尽情玩耍。所有的孩子都一逞自己的勇敢和豪气,一溜助跑后,从山顶的草丛中一冲而下,跳落到松软的闪着莹莹金光的沙坡上,再借助惯性像冲浪般继续滑行,直至坡底的大沙堆里。二十多个孩子同时跳下沙坡,尖叫声此起彼伏,滑到坡底时东倒西歪,欢笑声连成一片。场面颇为壮观。
见此情形,我突发奇想,一些电影的情节纷纷浮现:战斗英雄占据高地对下面的敌人猛打猛砸。那种气概时常感染着我,此情此景激发了我那种潜在的野性,我站在山顶上,一眼瞥见旁边的一块青石,我捡起来高举过头,恶狠狠地扔到坡下。
老师在底下看见,想阻拦也来不及了。等我下来,她厉声厉色地让我搬走那块石头!
我愣住了。刚才我多英勇啊!你现在人我搬走它?我这脸往哪里搁!
我看她还是一脸严肃地坚持,胸中豪气忽然化为乌有,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捡起石头,扔到离沙丘很远的地方。
我就不明白,老师的脸怎么变得这么快啊。同样是模仿英雄人物,受到的待遇却完全相反。真让人无法适从啊。
中午吃完饭,我早早来到育红班,看到了更多的小孩儿。有些小女孩我不大认识。老师到场后,说要让我们去场院周围捡苞米粒。
时值秋收季节,生产队收完了苞米,再组织人手剥苞米,而后收藏留着交任务。所有这些完事之后,场院四周的田地中星星点点地洒下不少玉米粒儿。虽然不多,但也是粮食,生产队里有个聪明人想出了这一招儿,让小孩子们去捡。
于是那个下午,我们一群小不点儿都在捡,个个手执发下来的大茶缸,时而哈着腰寻觅,时而撅着屁股抢着捡。每捡满一茶缸,就高举过头顶,争先恐后地飞跑着到老师身边的一个大桶那里倒进去。有些动作极为夸张,眼睛不时瞟着老师,只为得到她的一句表扬或者一个肯定的眼神。得到了老师不失时机的一句表扬之后,大家的干劲更足了。
我很羡慕那些跑了一趟又一趟的小女孩们,心里好奇她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玉米粒。
蹲在田间,眼睛四处搜索着,随手扒开一块石头。一堆埋在土坑里的玉米粒显露出来,我不禁喜出望外,止不住大声喊道,“快来看啊,我找了那么多!”几个小丫蛋飞跑过来,看着黄黄的玉米粒,眼疾手快,蹲下就抢。我没想到会这样,几次凑过去都插不上手。
红了眼的小姑娘们侧身一撞就把我挤倒了。同龄的女孩一般都长得比我高大,身大力不亏,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坐起来,看着她们你争我抢,心里一阵懊悔:我叫你们来看热闹的,你们倒反客为主了。知不知道这是我发现的!?唉,我自己也是,默不作声地自己捡就完了嘛,喊啥你喊?
小丫蛋们抢完就举着大茶缸子飞跑着去交任务,骄傲地在老师眼皮底下往麻袋里倒着。我的缸子一直没满,直到老师说“时间到”,我才不好意思地捂着掖着去倒掉。好在活动结束了。
老师让我们排好队,我们都盼着她能带我们一起去玩。没想到她三言两语之后,就稀里糊涂地宣布解散了。大家呆在原地还以为听错了,后来看着老师匆匆离去的背影,才从失望中回到现实,无可奈何地结伙散去了。
这就是我整个的幼儿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