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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递衔条州判苦求情(1)

却说冯中书当下听了梅老公祖及劳老先生一番问答,心上想道:“这个人竞其绝无一毫国家思想,只要保住他自己的功名产业,就是江南全省地方统通送与外国人,简捷与他绝不相干!但是百姓好做顺民,你这个官将来却无用处。谁不晓得中国的天下都是被这班做官的一块一块送掉的!他如今还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可笑!”一个人肚皮里正寻思着,忽又听得梅飚仁说道:“劳老先生,江南地方被外国人拿去,倒是一样不好。”劳主事忙问何事。梅飚仁道:“不是别的,只有我们这一位制宪实实在在不好伺候。他一到任,我就碰他一个钉子。这几个月,兄弟总算跟定了他走的了,听说他还是不高兴我。你想,我们做下属的难不难!”劳主事尚未开口,冯中书抢着说道:“这个老公祖倒可以无须虑得的。如今他是上司,你是属员;等到地方属了外国人,外国人只讲平等,没有甚么‘大人’、‘卑职’,你的官就同他一般大,上头只有一个外国皇帝,你管不到他,他也管不到你,你还虑他做什么呢?”梅飚仁听了,似信未信,未曾开言。又是劳主事抢说道:“我原说彝斋兄的宗旨同我们外孙一样。这平等的话,我的外孙子也是常常说的。”冯中书听了,格外生气。究竟因他上了几岁年纪,又是一乡之望,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气吞声。草草把酒席吃完,各自分散。

自此以后,这梅仁竟借此联络商人,捐了无数的款项,把地方上什么学堂等等一切可以得维新名誉的事情却也办了几件。他又自己爱上禀帖,长篇大套的,常常写到制台那里去。等到时候久了,上头也就回心转意,说某人还能办事。列公有所不知:凡是做官的,能彀博得上司称赞这们一句,就是升官的喜信。果然不到三个月,藩台挂牌,把他升署海州直隶州。梅仁得信之下,好不兴头,立刻亲自进省谢委。省里回来,那个委署六合县的也就到了。

梅仁忙着交卸,带了家眷、幕友、家丁径到海州上任。海州这个地方紧靠海边,名为要缺,其实从前并没有什么事情;直至近两年来,有些国度总想霸占我们中国的地方,不时派了兵船前来中国江海一带口岸往来巡弋。每到一处又不就走,有时候还要派人上岸;上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不能定,不说是测量形势就说是操练兵丁。

封疆大吏尚且拿他无可如何,至于地方官更不消说得了。

闲话少叙。且说梅飚仁到任之后,刚刚才有一月光景,他所管的海面上忽然来了三只外国兵船,一排儿停住了不走。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几名外国兵,一齐坐了小划子下来,后头还跟了通事,走到岸上,向铺户买了许多的食物,什么鸡鸭米麦之类;买好了,把帐算清,付了钱,仍旧坐了小划子回上大船,并没有丝毫骚扰。有些铺户见是外国人来买东西,故意把价钱多说些,因而倒反沾光不少,还望他第二天再来买。

这个档口,便有人飞跑送信到州里,说是海里来了三条外国兵船,不知是做什么来的。州官梅飚仁闻报,不觉大吃一惊,马上请了师爷来商量对付的法子;又说:“这来的兵船倘或他们要同我们开仗,我们这里毫无预备,却怎么是好呢?”一面着急,一面又叫人去知会营里,倘或闹点事情出来,只好请他们先去抵挡抵挡。梅仁只顾忙乱,头上的汗珠子早已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师爷见了他这副发急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劝他道:“现在顶要紧的是先派个人到船问他到此是个什么意思:倘若是路过这里,没有什么举动,彼以礼来,我以礼往,也不必得罪他们;但是也得早早请他离开此地,以免地方上百姓见了疑惧。倘或是另有别的意思,他们船上的大炮何等利害,断非我们营里这几个老弱残兵可以抵挡得住的,必须快快打电报禀明上头制台,请示办理。”

梅仁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听了师爷的说话甚是中听,立刻照办。但是一时又不晓得是个怎么办法:“谁有这个胆子敢到他们船上去呢?”师爷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派个人去是决计不要紧的。”梅仁便问:“派什么人去?”师爷想了想,说:“东家是一县之主,去了不便,而且这些船上都是外国人,本衙门里没有翻译;现在只好借重州判老爷同了学堂里英文教习去走一趟,问他个来意,便好打电报到南京去。”梅飚仁道:“是极,是极!”马上叫人把州判老爷请了过来,把这话告诉了他,请他辛苦一趟。州判老爷生恐外国人拿他宰了,一味推三阻四,先说:“晚生不懂得外国话。”梅仁道:“有翻译。”州刈还想说别的,齐巧请的那位英文学堂教习也来了,问知来意。幸喜他读过几年外国书,人还开通;又听得这事不会白做的,将来州官总得另外尽情;马上答应说:“应得效劳。”又帮着劝了州判老爷一番,方允一同前去。

州判老爷跟了教习走出来上轿,一头走,一头说道:“外国人是个什么样子,我兄弟还是小时候在洋片子上瞧见过两次;到底同我们中国人一样不一样?见了他要行个什么礼?我们一上船,该用个什么手本?还是怎么说?”教习道:“外国人不过长的样子是个高鼻子,抠眼睛;说的话,彼此口音不同;此外原同中国人一样的。老父台见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消作揖,也不消磕头,只要拉拉手就好了。但是拉手切记用右手同他拉,千万不可拉左手,是要得罪他的。”州判老爷道:“得罪了他便怎么样?可是他就同咱打仗?”

教习道:“那亦未见得,不过像煞不敬重似的。你想,你不敬重他,他心上会愿意吗。”州判老爷道:“我往常听见人说:‘外国兵船上,无论那里都装的是炮,只要拿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揿,就轰的一声,立刻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放钦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个国度,人家炮船上请他吃饭。他一点没有预备,跑到人家船上,问那兵官说着话;一言不合,那个带兵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时一个绍兴坛一样大的炮子弹了出来。幸喜我们老中堂坐的地方偏了,一点没有打中身上。你说险不险呢!这事一则是老中堂的福气大;二来也亏他老人家从前打“长毛”,打“捻子”,见多识广,大炮的声音,耳朵是听惯的了,见了这个样子,只微微的一笑,并没有说什么。那船上的兵官见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觉过意不去,翻过来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办了许多金珠宝贝到老中堂跟前求和。

老中堂允了他的和,准了他五口通商,所以如今才有了这些外国人。’我说的可是不是?我如今不怕别的,单怕他开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吓坏了,往常听见放鞭炮总是护着耳朵的。”教习听他引经据典,说得津津有味,心上着实可笑,也不同他计较,便道:“中堂大官,所以船上开炮迎接他;我们去是不开炮的。你去见他,也用不着什么手本,拿张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传话就是了。”说着,一同出来,上了轿,坐了轿子一直抬到海边上。小划子早已预备好了。

州判老爷虽说有教习壮着他的胆子,走到海滩下了轿,依然战战兢兢的,赛如将要送他上法场的一样,扶上划子。船小人多,不免东摇西荡,又把他吓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个人的身上,动也不敢动。好容易撑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头一看,船头上站着好几个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国兵,更把他吓得索索的抖,两只腿上想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忙找了三四个人,拿他架着送到船上。他此时魂灵出窍,脸色改变,早已呆在那里,拨一拨,动一动,连着片子也没有投,手亦忘记拉了。幸亏那个教习挡在头里,一到船上,同人家拉过手,就打着英国话,问人家那里来的,到此是个什么意思。船上人回答出来,才晓得并不是英国来的兵船。幸亏英国话是普通的,大家都还懂得两句。船上的带兵的还是个提督职分,听说中国官派人来问他踪迹,他也打着英国话说:“我们路过这里,想上去打猎玩耍两天,就要开船走的,并没有什么意思。你们不必惊慌。”教习把话问明白,亦就同人家拉了拉手,搀了州判老爷下船。

州判老爷自从上船,一直也没有同人说一句话。此时回到小划子上,定了一定神,方算是魂灵归窍;拿手把头上的汗抹了一把,说道:“出娘肚皮,今儿是头一遭,可把我吓死了!这官简直不是人做的!”教习也不理他,只瞧着他觉着好笑。他见人家不理他,又搭讪着说道:“听得说外国人如何如何,其实也有说有笑,很好说话的。”教习道:“既然如此,老父台为什么不同他攀谈攀谈呢?”州判老爷把脸一红道:“他同我言语不通,叫我说什么呢?”教习道:“不要紧,有我替你传话。”州判老爷道:“同你到这里已经劳你的神了,还好再打搅你么?我兄弟心上愈觉不安了!”说着,划子靠定了岸,他俩仍旧坐轿进城销差。见了州官,州判老爷胆子也壮了,张牙舞爪,有句没句,跟着教习说了一大泡。等到把话说完,梅飚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来意,于是一块石头落地。又想道:“外国人来到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事,也乐得电禀制台知道,显得我们同外国人也还联络,所以才会偃旗息鼓,平安无事。”主意打定,请教师爷;师爷亦帮着他说很好。连忙找出“电报新编”,写好码子,叫人去打。

州判老爷又求着把他亲自到船上见洋人周旋的话叙上。梅飚仁应允。州判老爷请安,谢了一声“堂翁栽培”。然后鼓舞欢欣,跟了请来做翻译的那位教习一同出去。梅仁亲自送了出来,只同教习说道:“以后还要仰仗。”教习道:“理应效劳。”霎时别去。

且说电报打到南京,制台一见上面叙着有三只兵船,登时大惊失色;及至看到后半,业已问过无事,脸色方才平和下来。忙传通省洋务局总办上院斟酌办法。这位制台是向来佩服外国人的,洋务局老总也就迎合着宪意,回道:“如今不问他是做什么来的,既然他们老远的从外国跑到我们中国,总之:他们是客,我们是主,这个地主之谊是要尽的。”制台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晓得来的是个什么人?”洋务局老总道:“梅牧电报上原说是个水师提督。”

制台道:“是啊,提督是个什么职分?在我们中国是武一品大员,可以节制镇道,连你老哥都要归他节制的。现在就拿我们的官来比他,他来了,地方上文武统通应该出境接才是。现据梅牧的来电看起来,直到派了翻译上船问过方才知道,可见地方上预先就没有一点预备。这班地方官也总算糊涂极了!据兄弟的意思:赶紧回个电报给梅牧,叫他连夜预备一座公馆请他们上岸来住,住一天供应一天。梅牧是地方官,这钱说不得要他赔两文;赔的多了,我们再调剂他,等他好放心竭力去办。我们这里再放一只兵轮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们到南京来盘桓几天的。如此,或者叫他们心上。

欢喜。你老哥以为何如?”洋务局老总自然是顺着他说:“好极!准定遵照大帅的宪谕办理。”制台立刻就同洋务局老总当面拟好一个电报,知会海州梅牧;一面传令派了一只兵轮,连夜开足机器,径向海州进发。按下慢表。

且说海州知州正在衙内同一班老夫子商量办法,忽然接到制宪回电,见是如此,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人到学堂里仍把那位教习请到,请他到船上传话,就说:“制台有电报请贵提督到岸上居住,已由梅知州代备宽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道:“我们来此非有他意,上次即已言明。虽承贵总督美意,敝提督实实不愿相扰。况且我们的船再过一两天就要离开此地的,决计不要贵州梅大老爷费心。”教习见洋人不愿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来回复了梅飚仁。梅飚仁得了这个信,甚是为难:若是依了洋人,随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台说他不会应酬;如果再叫翻译到船上去说,又怕洋人讨厌。想来想去,不得主意。

这个档口,齐巧省里派来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带是个总兵衔参将,姓萧,名长贵。到了海州,停轮之后,先上岸拜会州官。梅仁接见之下,萧长贵当把来意言明,又说:“兄弟奉了老帅的将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块儿去到船上禀见那位外洋来的军门。兄弟这个差使是这位老帅到任之后才委的,头尾不到两年,一些事儿不懂,都要老大哥指教。”梅仁道:“岂敢。”萧长贵道:“兄弟打省里下来的时候,老帅有过吩咐,说那位外国来的带兵官是位提督大人,咱们都要按照做属员的礼节去见他。你老大哥还好商量;倒是兄弟有点为难,依着规矩,他是军门大人,咱是标下,就应该跪接才是。”

梅飚仁道:“现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见他就是了。”萧长贵道:“兄弟此来原是老帅派了兄弟专到此地接他来的,怎么不是接!非但要跪接,而且要报名,等他喊‘起去’,我们才好站起来。这个礼节,兄弟从前在防营里当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约按照这个礼信做去是不会错的。”梅仁道:“要是这个样子,我兄弟就不能奉陪了。我们地方官接钦差,接督抚,从来没有跪过。如今咱俩同去,我站着,你跪着,算个什么样子呢!”萧长贵道:“做此官行此礼,我倒不在乎这些。”梅飚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礼,与我并不相干;但是外国人既不懂得中国礼信,又不会说中国话,你跪在那里,他不喊‘起去’,你还是起来不起来?”萧长贵一听这个话,不禁拿手抹着脖子,为难起来,连说:“这怎么好!……”梅飚仁道:“不瞒老兄说:这船上本来我兄弟也不敢去的;有我这儿翻译去过两趟,听说那位带兵官很好说话,所以兄弟也乐得同他结交结交,来往来往。况且又有制宪的吩咐,兄弟怎好不照办。现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个人为难,兄弟有个变通的法子。”萧长贵忙问:“是个什么法子?”梅仁道:“你既然一定要跪着接他,你还是跪在海滩上,等我同翻译先上船见了他们那边的官,我便拿你指给他看。等他看见之后,然后我再打发人下来接你上船。你说好不好?”萧长贵听说,立刻离坐请了一个安,说:“多谢指教!兄弟准定如此。”梅飚仁道:“可是一样:外国人不作兴磕头的,就是你朝他磕头,他也不还礼的。所以我们到了船上,无论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萧长贵道:

“这个又似乎不妥。虽然外国礼信不作兴磕头,但是咱的官同人家的官比起来,本来用不着人家还礼。依兄弟的意思,还是一上船就磕头,磕头起来再打个千的为是。”

梅仁见说他不信,只得听他。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译上船。刚上得一半,这里萧长贵早跪下了。等到梅飚仁到船上会见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说过两句客气话,早听得岸滩上一阵锣声,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下,双手高捧履历,口拉长腔,报着自己官衔名字,一字儿不遗,在那里跪接大人。梅飚仁在船上瞧着,又气又好笑。等他报过之后,忙叫翻译知会洋官,说:“岸上有位两江总督派来的萧大人在那里跪接你呢。”洋官听说,拿着千里镜,朝岸上打了一回,才看见他们一堆人,当头一个,只有人家一半长短。洋官看了诧异,便问:“谁是你们总督派来的萧大人?”翻译指着说道:“那个在前头的便是。”洋官道:“怎么他比别人短半截呢?”翻译申明:

“他是跪在那里,所以要比人家见短半截。”又说:“这是萧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国顶重的礼信。”洋官至此方才明白,忙说几句客气话,无非是不敢当,叫他起来,请他上船的意思。翻译翻了出来,梅仁便派人招呼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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