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温自从正月出门到今，不差已将三月。只因离家日久，千般心绪，万种情怀，正在无可排遣；恰好春风报罢春风报罢——唐盂郊登科后作诗，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句子，后来就把中了进士叫做“春风得意”。报罢，考不取的意思。春风报罢，就是说没有考取进士。即拟整顿行装，起身回去。不料他爷爷望他成名心切，寄来一封书信，又汇到二千多两银子。书上写着：“倘若联捷，固为可喜；如其报罢，即赶紧捐一中书中书——清时官名，有内阁中书和中书科中书之别，职务是撰拟、翻译和书写文件，在京供职。”信上并写明是王乡绅的主意，“所以东拼西凑，好容易弄成这个数目。望你好好在京做官。你在外面做官，家里便免得人来欺负。千万不可荒唐，把银子白白用掉”各等语。赵温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钱典史替他打听，那里捐的便易，预备上兑。那钱典史本来是瞧不起赵温的了，现在忽然看见他有了银子捐官，便从新亲热起来；想替他经经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见赵温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请听戏，明天请吃饭；又拉了一个打京片子打京片予——说北京话。的人来，天天同吃同喝，说是他的盟弟，认得部里的书办，有什么事托他，那是万妥万当的。赵温信以为真，过了一天，又穿着衣帽去拜他，自己还做东请他。后来就托他上兑：二千多银子不够，又亏了他代担了五百两。赵温一面出了凭据，约了日期；一面写信家去，叫家里再寄银子出来好还他。
这里一面找同乡，出印结印结——以官员的身份，为同乡捐纳、考试人员等出具保证书，加盖印章，叫做印结。出具印结需要被保证人给予酬金，是当时穷京官的一笔较大的收入。
惯例，某一部里的官员出具印结，大家把所获得的酬金放在一起，推一人负责保管，每月拿出来分一次。所以后文第二十七回里有“每月印结分的好，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的话，到衙门，忙了一个多月才忙完。看官记清：从此以后，赵孝廉变了赵中书，还是贺根跟他在京供职。
话分两头。且说钱典史在京里混了几个月，幸亏遇见一个相好的书办，替他想法子，把从前参案参案——弹劾的案子。后文“揭参”，“详参”，是主管官向上级揭发、申报属员的违法黩职行为而加以弹劾。详，是下级给上级文书方式的一种。对于这种文书，上级是必须予以批示的。的字眼改轻；然后拿银子捐复原官，加了花样花样——清末官多缺少，于是在原有班次之外，更添设“本班尽先”、“新班遇缺”、“新班遇缺先”等种种班次名目，以为补缺的先后标准，叫做花样。为了“广招徕”，捐官的银子在某一时期是有折扣的，能够缴上六成银子，就可以优先派缺了；后来捐官的越来越多，补缺依然困难，于是大家就加缴银子，以谋列入最优班次。例如捐某官最初缴过二成银子的。此时再凑成八成或者一次缴八成银子，就可以补进“新班遇缺先”班次，叫做大八成花样，是补缺最快的班次。当时规定每出五个缺，“新班遇缺先”可以委派三人，“新班遇缺”委派一人，其他班次则轮流委派一人。这个办法实行以后，无论是正途或捐纳出身的官员，如果不加捐花样，是很难有补缺的机会的，仍在部里候选；又做了手脚，不上两个月，便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听说缺分还好，他心中自然欢喜。后来一打听，倒是从前在江南揭参他的那个知府，现在正做了江西藩司藩司——就是藩台，主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藩台的正名是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所以称为藩司。又臬台主管一省的司法，正名是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所以臬台也称臬司，统叫做两司。后文第十一回东司、西司，指臬台和藩台(其他各省。东司指藩台，西司指臬台，这里说的是山东省，恰恰和他省相反)。又方伯是藩台的别称。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里，他心中好不自在起来。跑来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赚他钱的那个人——商量。他盟弟道：“这容易得狠。我间壁住的徐都老爷，就是这位藩台大人的同乡。去年这位藩台上京陛见陛见——宫殿里的台阶叫做陛，因而陛见就成为谒见皇帝的专词。的时候，徐都老爷还请他吃过饭，是小弟作的陪。他两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哝哝，谈个不了，还咬了半天耳朵，不晓得里头是些甚么事情。后来这位藩台大人出京的时候，还叫长班长班——会馆公用的仆人，和当时卖身家人的身份是不同的。后文第三十回“长随”，义同。送了他四两银子的别敬别敬——后文也称别仪。送人银钱，加一个好听的字眼，叫做什么敬或仪之类。夏天送钱叫冰敬，冬天送钱叫炭敬，送给女人的叫妆敬，送给读书青年的叫文仪，喜庆事送钱叫喜敬，年节送钱叫年敬、节敬，给门房或仆人的叫门敬、跟敬。还有陪敬、菲敬、加敬等等(均见后文)。都是当时官场中的一种贿赂行为。”钱典史道：“像他这样交情，应该多送几两才是，怎么只送四两？”他盟弟把脸一红道：“这个却不晓得。或者另外多送，我们也瞧不见；再不然，大概同乡都是四两。他们做大员的，怎好厚一个，薄一个，叫别位同乡看着吃味儿吃昧儿——吃醋的意思。”钱典史道：“这个我们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样呢？”他盟弟道：“你别忙。停一会子我到隔壁，化上百把银子，找这徐都老爷写封信，替你疏通疏通，这不结了吗。”钱典史道：“一封信要这许多银子？”他盟弟道：“你别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没有这一点子，我兄弟还效劳得起。”当时钱典史再三拜托而去。
原来他盟弟姓胡名理，绰号叫做狐狸精。人既精明，认的人又多，无论那里都会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当晚果然摸到隔壁，找到徐都老爷，说明来意；并说前途有五十金为寿，好歹求你赏一封信。徐都老爷道：“论起来呢，同乡是同乡，不过没有什么大交情，怎么好写信；就是写了去，只怕也不灵。”胡理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看银子面上，随便拓几句给他就完了。”徐都老爷一想，家里正愁没钱买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钱，太太还闹着赎当头，正在那里发急，没有法子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来应应急。遂即含笑应允，约他明早来拿信。又问：“银子可现成？”胡理说：“怎么不现成！”随即起身别去。徐都老爷还亲自送到大门口，说了一声“费心”，又叮咛了几句，方才进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爷就起身把信写好。一等等到晌午，还不见胡理送银子来。心下发急说：“不要不成功！为什么这时候还不来呢？”跟班的请他吃饭也不吃。原来昨日晚上，他已经把这话告诉了太太和跟班的了。大家知道他就有钱付，太太也不闹着赎当，跟班的也不催着付工钱了。谁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两点钟，鼓逢鼓逢敲门。徐都老爷自己去开门，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开了。连忙请了进来，吩咐泡茶，拿水烟袋，又叫把烟灯点上。胡理未曾开口，徐都老爷已经把信取出，送到他面前。胡理将信从信壳里取出，看了一遍。
胡理一面套信壳，一面嘴里说道：“真正想不到，就会变了卦。”徐都老爷听了这话，一个闷雷，当是不成功，脸上颜色顿时改变。忙问：
“怎么了？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的答道：“有我在里头，怕他逃到那里去。不过拿不出，也就没有法子了。”徐都老爷道：“可是一个没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过只有一半。对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拿不出手来。”徐都老爷道：“到底他肯出多少？”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靴掖子——后文也做靴页子。一种用皮或缎子制成的夹子，里面可以放置钱票、文件、柬帖之类的东西。因为是放在靴筒里面的，所以叫做靴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上写“凭票付京平银二十五两正”，下面还有图书，却是一张“四恒”四恒”——清末北京有四大银号，都以恒字为名，如恒和、恒肇等，叫做“四大恒”；当时的官僚地主是以用“四恒”的银票为体面的。的票子。徐都老爷望着眼睛里出火，伸手一把夺了去。胡理道：“就这二十五两还是我垫出来的哩。你老先收着使，以后再补罢。”徐都老爷无奈，只好拿信给他。胡理也不吃烟，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钱典史。告诉他，替他垫了一百两银子；起先徐家里还不肯写，后来看我面上却不过，他才写的。
钱典史自是感激不尽。忙着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长行，一直到省。结算下来，只有他盟弟胡理处，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虽然大方，心里极其啬刻；想钱典史同他算清，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见钱典史有一个翡翠的带头子，值得几文，从前钱典史也说过要卖掉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计，说有主顾要买；骗到手，估算起来还可多赚几文，满心欢喜。次日便推头有病，写了一封书信，叫做饭的拿来替他送行。信上还说：“带头子前途已经看过，不肯多出价钱；等到卖去之后，即将款项汇来。”事到其间，钱典史也无可如何。只得自己算完了房饭帐，与赵温作别，坐了双套骡车双套骡车——骡车是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行车时，把缰绳套在骡子的颈项和身体两旁叫做“套”。因而把驾车叫做套车。骡车有单套、双套、三套的分别。这里双套骡车，就是两头骡子拉的车。
而去。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进发，海有海轮，江有江轮，不消一月，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处。齐巧那位藩司又是护院护院——院，指抚院。抚台离职，由藩台或臬台代理，称为护院；由其他官员代理，称为署院。护院只是暂时性质，署院的期限却可长可短。如果藩台、臬台的代理是较长期的，也可以称署。他一时也不敢投信，候准牌期牌期——督、抚官署每月在规定的几个日期里，给属员以普遍谒见陈述政务的机会，这个日子叫做牌期或辕期，跟着同班一大帮走进二堂，在廊檐底下朝着大人磕了三个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那大人只摊摊手，呵呵腰儿，也没有问话就进去了。钱典史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汗，恐怕问起前情，难以回话；幸亏大人不记小人之过，过了此关，才把一块石头放下。
但是他选的那个缺，现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信，好容易署了这个缺；上司看了写信人面上，总要叫他署满一年，不便半路上撤他回来。好在姓钱的是实缺，就是闲空一年半载也不打紧：上司存了这个意见，所以竟不挂牌挂牌——一省府以下官员的任免由藩台主持，对于这些官员的任免，就在藩台官署前揭示出来，叫做挂牌。叫他赴任。却不想这位钱太爷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闲在省城，他却受不的了。一天到晚，不是钻门子，就是找朋友，东也打听，西也打听，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厅班子里，有能在上司面前说得动话的，他便极力巴结，天天穿着衣帽到公馆里去请安。
后来就有人告诉他：现在支应局支应局——这里支应局和后文的善后、保甲、洋务等局都是当时新设的官署。
支应局主管军饷，善后局主管营造支出，保甲局主管保甲警察，洋务局主管地方外交等等。兼营务处的候补府黄大人，是护院的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凡百事情托了他，到护院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新近赈捐案内，又蒙山西抚院保举了“免补”免补——候补官员还没有实授本职就超升了一级，免除他经过本职的补缺阶段，叫做免朴，部文虽未回来，即日就要过班，便是一位道台道台——清时省以下，府以上的一级官员叫做道台，也称观察。主管范围有按地区划分的，如济东道，有按职务的性质划分的，如盐法道。了。向来司、道一体，便与藩、臬两司同起同坐。所以他现在虽然还是知府，除掉护院之外，藩、臬却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驳回去。藩、臬为他是护院的红人，而且即日就要过班，所以凡事也都让他三分。
闲话休题。且说钱典史听见这条门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钻。
究竟他办事精细，未曾禀见黄大人，先托人介绍，认得了黄大人的门口门口——也称门上。有狭义和广义的两种解释：狭义专指号房、传达，如后文“门政大爷”是。广义指官署里一切差役，因为差役的办事地点都在官署的门口。如后文签稿门上指管理文稿的差人，钱漕门上指管理钱粮的差人等等，同他门口一个叫戴升的先要好起来：拜把子，送东西，如兄若弟，叫的应天响。慢慢的才把“省里闲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
的意思说了出来。戴升道：“老弟，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一点点事情，做哥哥的还可以帮你一把力。”钱典史听了，喜的嘴都合不拢来，忙说：“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来禀见。”戴升道：“你别忙。早来无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里有工夫见你；要来，明儿晚上来。”钱典史忙说：“领教。倘能蒙老哥吹嘘，大人栽培，赏派个把差使，免得妻儿老小捱饿，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说完之后，便即起身告辞。
戴升说：“自家兄弟，说那里的话。明晚再会罢，我也不送你了。”钱典史去后，齐巧上头有事来叫戴升进去，问了两句话。只因黄知府今日为了支应局一个收支委员亏空了几百两银子，被他查了出来，马上撤掉差使，听候详参。心想，这些候补小班子里头，一个个都是穷光蛋，靠得住的实在没有。便与戴升谈及此事。也是钱典史运气来了，戴升便保举他，说：“现在有个新选上饶县典史钱某人，”
如何精明，如何谙练，“而且曾任实缺，现在又从部里选了出来；因为有人署事，暂缓赴任。如若委了这种有缺的人，他一定尽心报效，再不会出岔子的。”黄知府道：“我没有瞧见过这个人。”戴升道：
“他可常常来禀见。小的为着老爷事忙，那里有工夫见他，所以从没有上来回。”黄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里来见我。”戴升答应了几个“是”，又站了一会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钱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阳还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补服花衣补服——花衣，就是蟒袍，是当时官员的公服，视官阶的大小，通身绣九蟒到四蟒。补服，下文也作补子、补褂，是加在蟒袍外面的外褂，胸前和背后用金线织绣方形的鸟兽图案，视官阶的大小而决定绣何种鸟兽，例如文官一品穿仙鹤补服，武官一品穿麒鳞补服等。跑了去。只见公馆外头平放着两乘轿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里，请安坐下。戴升把昨儿夜间替他吹嘘的话告诉了他，还说：“支应局出了一个收支差使，上头一定要委别人，已经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抗下来的。停刻见了面就有喜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