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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八座荒唐起居无节一班龌龊堂构相承(1)

话说小兔子去了三四天,贾制台忽然接到蕲州知州一个夹单,说是“宪台表老爷萧某人趁了轮船路过卑境,停船的时候,上下搭客混杂不分,偶不小心,包裹里的银子被扒儿手悉数扒去;现在住在敝署,不能前进,请示办理”等语。原来小兔子自从上了轮船,东张西望,并不照顾自己的行李,以致遇见扒手。当时齐巧解开包裹找衣服穿,一摸银子没有了,立刻吵着闹着,要船上人替他捉贼。

贼捉不到,就哭着要船上茶房赔他;一会又说要上岸去告状。船上的人落得顺水推船,趁着轮船还未离岸,马上动手把他的行李送到岸上,由他去告状。他问了问,晓得靠船地方是蕲州该管,忙坐了一辆小车子,奔到州里来告状。这州官姓区,号奉仁,一听是制台的表弟,便也不敢怠慢,立刻请他到衙门里来住;一面禀明制台,请示办理。夹单后面又说:“这银子是在轮船上失去的。轮船自有洋人该管,卑职并无治外法权,还求大人详察。”他的意思以为着此一笔,这事便不与他相干,无非欲脱自己的干系。谁知制台看了这两句,心上不自在,便道:“不管他岸上水里,总是他蕲州该管,少了东西就得问他要。我的亲戚,他们尚且如此,别的小民更不用说了!”

说罢,便下了一个札子,将蕲州区牧严行申饬,说他捕务废弛,“限三天人赃并获;逾限不获,定行撤委”。区奉仁接到此信,无奈只得来同小兔子商量,私底下答应小兔子,凡是此番失去的银子都归他赔,额外又送了二十四两银子的程仪;又另外替他写了船票,打发一个家人,两个练勇,送他回籍。一面自己上省禀见制台,面陈此事。

这位区知州是晚上上了火就赶着过江的。到了省里,恐怕制台记挂表弟,立刻上院禀见。幸亏贾制台是个起居无节的,三四更天一样会客。巡捕、号房晓得他的脾气,便也不敢回家,大家轮班在院上伺候。所以虽是三更半夜,辕门里头仍旧热闹得很。区奉仁走到官厅一看,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这个人歪在首县一向坐惯的一张炕上,低着头打肫;有人走过他的面前,他也不曾觉得。

这里官厅子共是三间厂间,只点了一支指头细的蜡烛,照得满屋三间仍是黑沈沈的,看得不十分清楚。区奉仁是久在外任,省城里这些同寅素来隔膜;初进来时,见那人坐着不动,便也懒得上前招呼。

此时正是十月天气,忽然起了一阵北风,吹得门窗户扇唏哩哗喇的响。蜡烛火被风一闪,早已蜡油直泻下来,一支蜡烛便已剩得无几了。区奉仁此时也觉得阴气凛凛,寒毛直竖。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来穿,尚未开口,只见炕上那个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声,从炕上下来,站着伸了一个懒腰,仍就歪下;却不知从那里拖到一件又破又旧的一口钟一口钟——又叫斗篷,一种没有袖子的外衣。围在身上,拥抱而卧;一双脚露在外头,却是穿了一双靴子。区奉仁看了甚是疑心,既不晓得他是个甚么人;“倘若是个官,何以并无家人伺候,却要在这里睡觉”?一面寻思,一面看表。他初进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三刻,此时已经是三点一刻。

正在看表,忽然听见窗户外面一班差人、轿夫蹲在那里,嘴里不住的嘘哩嘘哩的响,好像吃面条子似的。区奉仁听得清切,便想:“此时也不早了,肚里也有些饿了,我何不叫他们也买一碗吃了,一来可以充饥,二来可以抵当寒气。”主意打定,便想推出门去叫人。谁知外面风大得很,尖风削面,犹如刀子割的一般。尚未开口,管家们早已瞧见,赶了进来,动问:“老爷有何使唤?”区奉仁连忙缩了回来,仍旧坐下;喘息稍定,便把买面吃的话说了。管家道:

“三更半夜,那里有卖面的。他们一般人是冻的在那里嘘哩嘘哩的喘气,并不是吃面;老爷想是听错了。老爷要吃面,等小的出去,到辕门外面去买了来。”区奉仁点点头。管家自去买面。停了好半天,只买得一碗稀粥;说是天将四鼓,面是没有的了。区奉仁只得罢休。

吃过了粥,登时身上有了热气。就问:“上头为什么还不请见?”管家回道:“听说同首府说话哩。首府从掌灯就进来,一直跑进签押房;大人留着吃晚饭,谈字,谈画,一直谈到如今还没有谈完。江汉关道从白天两点钟到这里,都没有见着哩。这位大人只有同首府说得来,有些司、道都不如他。”区奉仁道:“首府本来同制台是把兄弟。”管家道:“听说现在又拜了门,拜制台做老师,不认把兄弟了。通武昌省城,只有他可以进得内签押房,别人只好在外头老等。”区奉仁道:“照这样子,可晓得他几时才见?”管家道:“小的进来就问过号房:马上就见亦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亦说不定,就此忘记了不见也说不定。”区奉仁道:“我是有缺的人,见他一面,把话说过了,我就要回去的。被他如此耽误下来也好了!”管家道:“这话难说。不是为此,怎么这官厅子上一个个都怨声载道呢?”

主仆二人正讲得高兴,忽见炕上围着一口钟睡觉的那个人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钟推在一边,又拿两手拱了一拱,说道:“老同寅,放肆了!你阁下才来了一霎工夫已经等的不耐烦,兄弟到这里不差有一个月了!”区奉仁一听这话,大为错愕,忙站起来,请教“贵姓、台甫”。那人便亦起身相迎,回称:“姓瞿,号耐庵。”区奉仁一听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回,想不起来。

原来这瞿耐庵自从到了兴国州,前任因为同他不对,前任帐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历任移交的帐簿子一齐改了给他。譬如素来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簿子上却是改做一百元;应该一百元的,都改做五十元。无论瞿耐庵的太太如何精明,如何在行,见了这个簿子,总信以为真,决不疑心是假造的。谁知这可上了当了:

送一处碰一处,送两处碰两处;连他自己还不明白所以然,已经得罪的人不少了。你道前任帐房的心思可恶不可恶!

起初湍制台在湖北,姑爷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说得动话,瞿耐庵靠着他的虚火,有些上司晓得他的来历,大众看制台分上,都不来同他计较;所以孝敬上司的数目就是少些,还不觉得。不料湍制台一朝调离,丫姑爷尚且失势,他这个假外孙婿更说不着了。

贾制台初署督篆,就有人说他坏话。起先贾制台还看前任的面子,不肯拿他即时撤任;后来说他坏话人多了,又把他在任上听断如何糊涂,太太如何要钱,一齐掀了出来。齐巧本府上省,贾制台问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一副药:因此才拿他撤任。

撤任回省,接连上了三天辕门,制台都没有见他。后来因为要甄别一票人,忽然想着了他,平空里忽然传见。瞿耐庵闻命之后,忙得什么似的,也没有坐轿子,就赶到制台衙门里来。来传的人是十二点一刻到他公馆;瞿耐庵没有吃午饭,不到十二点三刻就赶到辕门,走进官厅,一直坐了老等。谁知左等也不见请,右等也不见请;想要回去,又不敢回去。肚里饿得难过,只好买些点心充饥。

看看天黑下来,找到一个素来认得的巡捕,托他请示。巡捕道:“他老人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谁敢上去替你回!他一天不见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见你,就得等十天;他一个月不见你,就得等一个月。他什么时候要见,你无论三更半夜,天明鸡叫,你都得在这儿伺候着。倘若走了,不在这里,他发起脾气来,那可不是玩的!”原来这巡捕当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钱,心上亦很不舒服他,乐得拿话吓他,叫他心上难过难过。瞿耐庵本来是个没有志气的,又加太太威风一倒,没了仗腰的人,听了巡捕的话,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诺诺连声,退回官厅子上静等。那知等到半夜,里边还没有传见。这一夜,竟是坐了一夜,一直未曾合眼。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厅子上洗脸,吃点心。停了一刻,上衙门的人都来了,官厅子上人都挤满。等到制台传见了几个,其余统通散去,又只剩得他一个。仍旧不敢回家,只得又叫管家到公馆里搬了茶饭来吃。这日又等了一天,还没请见。又去请教巡捕。

巡捕生气,说道:“你这人好麻烦!同你说过,大人的脾气是不好打发的!既然来了,走不得!怎么还是问不完?”瞿耐庵吓的不敢出气,仍回到官厅上。这夜不比昨夜了,因为昨夜一夜未曾合眼,身子疲倦得很,偶然往炕上躺躺,谁知一躺就躺着了。这一觉好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出太阳才醒。接着又有人来上院。他碰见熟人也就招呼,好像是特地穿了衣帽专门在官厅上陪客似的。一霎时各官散去,他仍旧从公馆里搬了茶饭来吃。只因其时天气尚不十分寒冷,所以穿了一件袍套还熬得住。

如是者又过了几天,一直不回公馆。太太生了疑心,说:“老爷不要又是到汉口被什么女人迷住了,所以不回来?”偷偷的自己过江探问。无意之中,又打听到前次率领家人去打的那个人家,的确是老爷讨的小老婆,那女人名唤爱珠,本是汉口窑子里的人。当时不知道怎样被夏口厅马老爷一个鬼串,竞被他蒙住了。后来瞿耐庵到任,很寄过几百银子给这女人。不过瞿耐庵惧内得很,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爱珠又是堂子里出身,杨花水性。幸亏马老爷顾朋友,说道,“倘若照此胡闹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就写了一封信给瞿耐庵,说爱珠如何不好,“恐怕将来为盛名之累,已经替你打发了”。瞿耐庵得信之后,无可如何,只索丢开这个念头。如今这事全盘被太太访闻,始而不禁大怒,既而晓得人已打发,方才把气平下。汉口找不到老爷,于是过江回省。怕家人说的话靠不住,又叫自己贴身老妈摸到制台衙门州、县官厅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爷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始放心。天天派了人送饭送衣服给老爷。过了几天,又因天气冷了,夜里实实熬不住,被头褥子无处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钟,又一条洋毯,以为夜间御寒之用。

闲话少叙。且说当时区奉仁拿他端详了一回,方才想起从前有人提过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孙婿。闻名不如见面,怎么今天也会弄到这个样子。便大略的问了一问。瞿耐庵是老实人,就一五一十的把从前如何得缺,后来如何撤任,回省上辕门,制台如何不见,如今平空的传见,及至来了,一等等了一个月不见传见,以及巡捕又不准他走的话,详述一遍。区奉仁听了,一面替他叹息,一面又自己担心。不觉皱紧眉头,说道:“吾兄在省候补,是个赋闲的人,有这闲工夫等他;兄弟是实缺人员,地方上有公事,怎么够耽搁得许久呢?”瞿耐庵道:“你要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少不得就要等他。我正苦没有人作伴,如今好了,有了你老哥,我们空着无事谈谈,兄弟倒着实可以领教了。”区奉仁道:“不要取笑!他不见终究不是个事。兄弟这趟上省只带了中毛衣服来,大毛的都没带,原想就好回任的。如今被你老哥这一说,兄弟还要派人回蕲州去拿衣服哩。”

瞿耐庵道:“今儿这个样子大约是不会传见的了。你把补褂脱去,也到这炕上来睡一回儿;就是不睡着,我们躺着谈心。夜深了,天气冷,两个人睡在这炕上总比外面好些。我这里还有一条洋毯,你拿去盖盖脚;我这里有一口钟,也可以无须这个了。”起先区奉仁还同他客气,不肯上炕来睡。后来听听里面杳无消息,夜静天寒,窗户又是破碎的,一阵阵的凉风吹了进来,实在有些熬不住了;瞿耐庵又催了三回,方才上炕睡的。两个人就拿了两个炕枕作枕头。

睡下之后,瞿耐庵又同他说:“不瞒老哥说:这三间屋里,上面有几根椽子,每根椽子里有几块砖头,地下有几块方砖,其中有几块整的,几块破的,兄弟肚子里有一本帐,早把他记得清清楚楚了。”区奉仁听他说得奇怪,忙问所以。瞿耐庵方同他说:“兄弟要见不得见,天天在这里替他们看守老营。别人走了,单剩兄弟一个,空着没有事做,又没有人谈天,我只好在这里数砖头了。”区奉仁闻言,甚为叹息。瞿耐庵又说:“我们睡一会罢。停刻天亮,又有人来上衙门,一耽误又是半天哩。”却好区奉仁也有点倦意,便亦朦胧睡去。次日起来,才穿好衣服,赶早上衙门的人已经来了。他俩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传见。这夜又在官厅上盖着洋毯睡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区奉仁熬不住了。幸亏他是现任,平时制台衙门里照例规矩并没有错,人缘亦还好;便找着制台的一个门口,化上一千两银子,托他疏通。那人拍胸脯说,各事都在他的身上。齐巧这天有人禀见,巡捕替他把手本一块儿递了上去,贾制台叫“请”。

进去的时候,惟恐大人见怪,两手捏着一把汗。及至见了面,制台挨排问话,问到他,只说得两三句:第一句是“你几时来的”?区奉仁恭恭敬敬回了声“卑职前天就来了”。上头又说:“长江一带剪绺贼多得很啊,轮船到的时候,总得多派几个人弹压弹压才好。”区奉仁答应了两声“是”。制台马上端茶送客。区奉仁方才把心放下。

等到站了起来,又重新请一个安,说:“大人如无什么吩咐,卑职禀辞,今天晚上就打算回去。”贾制台点点头道:“你,赶紧回去罢。”说罢,把一干人送到宅门,一呵腰,制台进去。

然后区奉仁又去上藩、臬两司衙门。从司、道衙门里下来,回到寓处,收拾行李。刚要起身,忽见执帖门上拿着手本上来回称:

“新选蕲州吏目随太爷特来禀见。”区奉仁一看,手本上写“蓝翎五品顶戴、新选蕲州吏目随风占”一行小字,便道:“我马上就要出城赶过江的,那里还有工夫会他。”执帖门道:“自从老爷一到这里,才去上制台衙门,不晓得他怎样打听着的,当天就奔了来。老爷一直没回家,他就一连跑了好几趟。他说老爷是他亲临上司,应得天天到这里来伺候的。”区奉仁听他说话还恭顺,便说了声“请”。执帖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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