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弘六年,在凤霞山漫山梨花飘落的季节,大昭长公主赵清邂逅了威远侯周成昱,次年皇帝为二人指婚,随之长公主与亡夫所出的女儿昭荣郡主张纤住进了皇宫,在此之前,一直暂居于在长公主府的已有五年的皇长子赵荻,也回到了皇宫。
婚后两年,长公主赵清与周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羡煞旁人。
天弘九年,长公主二十七岁的寿辰,在赵清的执意下,并未大操大办,只是关起门来小宴一番。
这一天,周成昱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两个孩子,男孩约莫九岁,生得细眼薄唇,单薄消瘦,穿着华衣锦服,一言不发的走在前头,周成昱虽贵为侯爷,也落后于他半步。
这孩子,便是皇长子赵荻。而周成昱另一边牵着的女娃儿,自然便是年仅七岁的昭荣张纤。因他二人是从宫中出来,身后跟了一干宫女太监及侍卫也不稀奇。
看起来,昭荣郡主和周侯并非传言中的那么水火不容,两年前,小郡主离开长公主府的原因,便是不接纳周侯成为自己的继父,小孩子虽然没有见过亲生父亲,心目中的生父,却是精忠报国的英雄,因此对母亲改嫁这件事,十分恼怒。
长公主的小郡主若是要闹起事来,那可是非一般的闹腾。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住进了皇宫。此事对小郡主也是非一般的打击,不过两年时间,从当年的一见就炸毛的状态,转为乖巧继女状,小郡主为了能回家,忍得可真辛苦。
“阿纤、荻儿,你们怎么来了?”长公主见了,不禁讶异。
“姑母”赵荻略颔首。
“母亲——”小郡主见了母亲,眼睛一亮,松开周侯的手,扑进向长公主,撒娇道:“母亲,阿纤好想你~”
长公主蹲下抱了抱女儿,又拉了拉赵荻的手,转而对着丈夫笑道:“你去宫里了?把他们接来了?”
周成昱也笑,道:“你平素最牵挂的就是大殿下与昭荣郡主,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怎能不接回来替你庆祝一番?”
长公主与周成昱四目相接,相视一笑,她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起身,道:“你有心了……本宫很高兴。”
说罢,二人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去。
赵荻虽是皇长子,却也在长公主府住了多年,对于长公主府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且他还是小孩子,寒暄两句,就不想再叫周侯相陪了,要和昭荣郡主一同去后院玩儿去了。
“让他们去吧。”长公主调侃周侯:“你一把年纪了,说话也无趣,在这儿陪你说话,你不嫌他们顽皮,他们还嫌你无趣呢。”
周侯不过刚刚而立之年,但跟两个小孩比起来,可不是一把年纪了,周侯闻不但没生气,还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听公主的便是,还请大殿下自便。”
待到两个孩子离开之后,便有下人来报,客人已经到了。
虽然说是关起门来小宴,但长公主的小宴,又能小到哪里去呢,未免寡淡,素日交好往来密切的都还是请了,周侯起身去待客,临走时想了一想,对长公主小心翼翼的道:“昭荣郡主如今大了,比小时候懂事不少,我看你也时常挂念,不如想办法把她接回来,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长公主闻言一愣,抬头了周侯一眼,目光中渐渐有感激之意:“……难得你不计较,甚好,等过了今日,本宫就去和太后商量商量。”
周侯笑了笑,温情脉脉的握了握长公主的手,然后便离去了。
长公主见周侯的身影消失,脸上的笑意渐冷,派人去后院将皇长子和昭荣郡主截住。
赵荻和张纤没有多久,就被带到了一处废院里,当然,宫中带出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四名侍卫,也跟了过来。
那几人见了长公主,俱是行礼。
“出宫之前,圣上可吩咐过你们什么。”长公主没有先和赵荻、张纤说话,而是先问旁人。
那几人便道:“圣上吩咐,誓死保护郡主和大殿下的安危。”
长公主闻言,面色已经极是难看。
惠王有谋逆之心,威远侯一系和惠王暗通款曲已久,而她嫁给周侯,乃是奉得皇命,她以美色相诱,与周侯之间看上去恩爱无比,实际上各怀鬼胎,如今罪证确凿,惠王和周侯一系已经定下了起事之期,惠王那边动静异常,周侯这边也是联系紧密,若等到事发,里应外合便一发不可收拾,因此今这场生辰宴,便是一场断头宴。
如果只是想要周侯一人的命也就罢了,但就算他死了,党羽不除,安阳城也将大乱,所以这次的宴会,长公主定下的客人,多是周侯一系,准备一网打尽。
这关头,赵荻和张纤卷了进来,造成她不得不提前行动。
“姑母,发生什么事了?”赵荻见长公主面色不对,忙问。
赵清看着赵荻和张纤,心中只怪皇兄狠心,怕是周成昱有所警觉,这才特意去皇宫接来这两个孩子,在她生辰之际,亲生女儿和如养子一般的大皇子出现在长公主府为她庆祝,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皇兄未怕打草惊蛇,竟然应允了,这样固然可以消除他们的警惕心,却也让这俩孩子陷入了危险之中。
果然当了皇帝的人,一旦涉及自己的皇权,就格外心狠。长公主虽有怨恨,但又能如何呢,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荻儿,听姑母说!”长公主蹲下,握住赵荻的双肩:“一会不要出去,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不要担心,这里的人全部都是保护你们的!”
见长公主如此,见惯了皇家私阴的赵荻,仿佛猜到了什么。
“母亲……”张纤也被吓到了,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长公主松开赵荻,拉过张纤,抱了抱:“阿纤,不要担心,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可是……”
长公主捂住了她的嘴,摇摇头,尽量放轻松脸上的表情,微笑道:“阿纤,相信母亲好吗,过几天母亲就将你从宫中接回来,所以你乖,要听话好吗?”
张纤听到可以回来,连忙点头。
长公主松开手,然后拉过张纤,把她塞给赵荻,十分认真的对赵荻道:“荻儿,你是哥哥,不管发生什么,你不能慌,你是哥哥,一定要保护阿纤,姑母把阿纤交给你,不要让姑母失望好吗?”
“姑母,放心,我会保护阿纤的。”赵荻牵起张纤的手,而张纤这次也没有反抗。
长公主这时,从广袖中取出两把精致小巧的短剑,分别交给赵荻和张纤。
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的侍女柳儿提醒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若是侯爷发现公主不见了……”
长公主闻言,对在场其他人道:“大殿下和阿纤的安危,就交给各位了。”
俱是回答定不辱使命,誓死保护云云。
见此,长公主偷偷拭了眼泪,转身安慰了赵荻、张纤两句,便离开了。
那一天,长公主二十七岁的生辰,宾客其聚,周侯发现大殿下与昭荣郡主不见了,便立即差人去找,问长公主也说不知,长公主起身更衣,周侯有所警觉,而与此同时,长公主的侍女柳儿偷偷打开了长公主府的侧门,皇帝的禁军持着刀斧剑戟则从此门而入,一时之间,宴会戛然而止,宾客中多是武夫将领,其随人也都是骁悍之辈,双方杀了个你死我活,长公主骤然一片腥风血雨。
随后,周侯一干共三十二人,当场被生擒的,只有九人,其他全部伏诛。
周成昱被禁军擒住,绑缚双手,按压在地,那周成昱见大势已去,悔恨不已。诚然身份对立,但两年多来,未必全是虚情假意。
“赵清,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真要杀我么?”周成昱愤然道。
“若你和本宫易地而处,你难道会放了本宫?”赵清反问。
“你认为我不会?”周成昱苦笑。
“难道你对本宫一片真心?”赵清笑问,她和眼前这个男人恩爱了两年多,同床同枕,亲密无间,她也很想相信他,但如果他不谋逆……可是他偏偏谋逆!
“若我有呢?”
赵清摇摇头,不明白这人还在执着些什么,事已至此,说这些有用吗?难道她相信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又有什么用呢?
说话之间,赵清没有留神,身边一人突然抽刀向她而来,大约是想劫持她,但她身边还有其他人,见势不对,忙截住那人,结果那人本是想劫持赵清,转而一变,改为刺杀她。
赵清慌忙躲避之间,云发被削去了一截,于是绾起的秀发全部散落,虽然被削掉了头发,但那人失了机会,转眼就被格杀在当场,身首异处。
“这就是你的真心?”赵清怒极反笑,她虽披头散发,但并不显得十分狼狈,她的项背挺直,就如她的尊严,不容任何人冒犯一样。
周成昱无话可说。
但赵清却有话说,她气吐幽兰:“乱箭射死,全部。”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瞬间,周成昱及其党羽便被射成了刺猬,死状凄惨。
终于,赵清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却说不上高兴或者难过。
于是,就在她转身,她视线落在脚边的一颗头颅上的时候,那个头颅便是刚才刺杀她的那人的,她忽然猛的一震,美丽的脸上露出十分惊骇惧怕的神色。
这人,她认识,正是她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投靠周成昱,或者他本来就是周成昱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他,他叫做陈四,他,他还有个弟弟,叫做陈六!
陈六!
赵清想起,那个陈六,便是她派去保护大殿下和张纤的人!
“阿纤——”赵清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阿纤——”
“荻儿——”
陈四是周成昱的人,那么他的弟弟陈六必然也是,而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同谋!百密一疏,阴沟里翻船,如果女儿和赵荻有什么事,她该怎么办!
当赵清披头散发,状如疯妇一样,带着人冲进了之前的那座废院,进了那间屋子,整个屋子,已如血室一般,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或者是残肢。
这一屋子的人,有的是被杀,有的竟然是同归于尽,可见的确是出了叛徒,而且在始料不及的情况下大开杀戒!
万幸的是,找了一遍,这里并没有小孩子的尸体,但,也没有陈六的尸体!
“找,去找!一定要给本宫把人找到!”赵清撕心裂肺的喊着。
很快,就有了线索,长公主府的西南面的林子里发现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赵清带着随人,顺着血迹去寻,沿路发现了一具太监的尸体。
这个太监并非赵荻的随侍,而是圣上身边的人,有武艺,因此顶替了赵荻原本的随侍,被派了过来。
可能便是他护着赵荻和张纤逃了出来,然后被敌人追上,然后不敌而亡,那两个孩子必然就是趁着打斗的时候逃了。
再走下去大约十步,又有两具尸体,其中一个着侍卫服,另一人居然就是陈六。
从两人的姿态上看,那名侍卫身上受了很严重的伤,陈六要往前面走,侍卫为了阻止他抱住了他的腿,于是陈六的剑便刺在了侍卫身上,极可能是为了摆脱他,可是陈六是怎么死的呢?
再看去,陈六的背上赫然插着一把短剑!
这把剑赵清认识,便是她给赵荻护身的那把!赵荻一定是趁那人和侍卫纠缠的时候,从身后偷袭!
“他们一定在附近,一定在,快早,分头去找!”赵清几乎是哭着喊出的。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他们在尸体的旁边发现了可疑的拖痕,痕迹一直延续到了假山林中,他们就在那里找到了赵荻。
赵荻已经惊吓坏了,分不清人,手上拿着另一把属于张纤的短剑,缩在山洞洞口,守住那里,不让人靠近。
赵荻好容易逃道这里,哪里知道哪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见到人靠近,脸上极是惊骇,嘴里发出古怪的咕咕声,抓着短剑乱挥一通,好容易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出来,他一边大叫着,身子疯狂的挣扎起来。
“荻儿,没事了,没事了,姑母在这里,已经没事了!”赵清抱住赵荻,而她的声音让赵荻激烈的挣扎停了下来。
赵荻回过头,失神的眼睛里渐渐仿佛能看到什么了,赵清不断的安慰着他,最后他终于认出了她,猫儿似的叫了一声:“姑母……”
“好孩子,没事了,告诉姑母,阿纤在哪里。”找到赵荻固然很好,但长公主也担心阿纤的安慰。
还未等赵荻说话,已经有人在假山山洞里找到了张纤,彼时张纤昏过去了,但平安无事。
“找到啦——”
“找到郡主啦,平安无事——
张纤被送到了长公主跟前,长公主得知女儿只是昏过去了喜极而涕。
原来那时候那名侍卫护着他们逃了出来,结果被陈六追上,那侍卫本就身受重伤,因此不敌,陈六打晕了张纤,正要对赵荻下手的时候,那侍卫抱住了陈六的腿,陈六以剑一剑将之刺死,而这时候的赵荻不知哪来勇气,用短剑刺杀了陈六。
而后,他不知道还有没人追杀他和张纤,拖着昏迷的张纤,藏到了以前张纤很喜欢躲藏的假山山洞里。
因此,当所有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才会吓失了魂,守在洞口不让人靠近。
这一切便是后知后觉,亦是心惊动魄,真不知年仅九岁的赵荻,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好孩子,谢谢你,你救了阿纤!”长公主将昏迷中的阿纤抱着,分出一只手也抱住了赵荻。耳边却听到赵荻惊魂未定,近似于喃喃的声音:
“姑母……没有让你失望……我做到了……”
当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已被尘封,当岩石上的血迹被清洗干净,或者变成斑驳的痕迹——
“放心,这里极是隐蔽,不会有人来……”
“……王爷真是狡猾,是如何找到这种地方……”
是的,到底为什么会找到这样的地方呢?
赵荻嗤笑了一声,摇摇头,埋进那人的秀发里,嗅着她的发香,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大概因为这里真得很隐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