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荻并不太喜欢张纤,甚至有点儿讨厌她。
原因在于,不管他喜欢或者讨厌,都不得不装作喜欢她。
有时候甚至还要屈尊讨好她。
赵荻表现喜欢的方式比较生涩,他会像抚摸猫狗一样的抚摸张纤的头,而事实上,从张纤懂事的时候开始,这个友好的动作就让彼此两个人深恶痛绝。
他讨好的方式更加奇怪,为了表示自己的关切之情,他偷偷将她推倒,等她大哭的时候再扶起来哄劝……那时候他们都小,他暂居长公主府。
小时候的赵荻,不受人宠爱,当然现在也是这样,所以他又嫉妒又生气,直到哭和伤心都没用的时候,他就学会了低头。
当着长公主的面,为了展示自己和小张纤相处得很愉快,他吃力的抱着胖嘟嘟的她转圈逗弄,把她吓得尖叫的时候,他就有隐隐有一丝念头滑过,如果松开手的话,这丫头会不会摔死?
她死了,姑母是不是就只会关注自己一人了?
这当然是一个小孩子幼稚的想法。随着时光流逝,孩童长成了少年,让赵荻没想到的是,在十三岁的某一天,他又想到同样的问题:
到底……让她死,还是不死,那一项对自己更加有利一些?
张纤不喜欢受制于人,就算是她的母亲也不例外,这段期间她安分守己,也是被吓到了,不代表长公主真的关得住她。
这天夜里,长公主去了皇宫未回,驸马高光孤从来不敢管这个半大的继女,此时张纤要出一趟府不算太难,换了侍女的衣裳,带上青娥,避开人坐了一辆小车就出了门。
她想搞清楚,赵荻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找她不可。
约见的地方在城外密林,赵荻身边的太监邓喜正焦急的守在那里,不过到底是皇宫历练出来的人,行事特别小心,并不站在显眼处,而是躲在树后窥视。
张纤坐的马车在出门之前,也特意掩盖住了长公主家的标记,待到了约定之地,吩咐青娥下车查看,那邓喜见过青娥,这才确定来人是张纤郡主,忙出来相迎。
“奴才见过郡主,奴才的主子已经恭候郡主多时。”
“他在哪里,既然约了人来,怎么又不现身?”张纤端坐于马车里,透过纱帘,看到周围不见赵荻的身影,语气不免有些不善。
“主子在林中……主子之前吩咐奴才守在此地,若郡主前来,请只身入林寻他。”邓喜弯腰躬身,连头也不敢抬,深怕半点不恭敬触怒了郡主。
“哼,还要我去寻他?”张纤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这般鬼鬼祟祟,只怕不会有好事,青娥,上车,我们回去。”
青娥闻言,便要上车。
邓喜见张纤郡主连车都没下就改变的主意要走,急的额上冒汗,他拦在青娥身前,朝马车跪下叩头:“请郡主留步,大殿下……真的有要事找郡主,请郡主留步,若是大殿下今夜见不着郡主,奴才……奴才只怕也活不成了,请郡主开恩。”
也不知赵荻究竟说了什么话,把邓喜吓成这样。
“你这奴才的死活,与我何关?”张纤不甚在意的反问。
邓喜心下暗暗埋怨,这位郡主在皇上和太后跟前乖巧讨喜,私下却是一副这样狠的心肠,小小年纪就如此,长大之后岂不是更加心如蛇蝎?
这话暗暗腹诽,面上不敢表露,他咬咬牙,道:“……大殿下是跟一个宫女一起入林的。”
宫女?张纤有些狐疑。
张纤在马车里,邓喜看不到她是什么表情,赶紧又道:“奴才眼神不济,一到夜晚便看不清晰,是以并未看清楚那宫女的模样,只是看那身形,倒与椒房殿的岚芝姑娘有些相仿。”
椒房殿的人已经全部殉葬,所以邓喜说的时候也十分小心,他说没有看清,又说有些相仿,就是没有肯定的说出那宫女就是岚芝。
岚芝是应该死了的人,既然死了,又怎么会还活着呢,他的说法绝拿不出错处。
但是他的做法是赌对了,就算他不知道那日发生在椒房殿的秘事,这会儿大殿下与岚芝入林,又找来郡主,想必三人之间也有莫名的牵扯。
他总算成功的引起了张纤的兴趣。
岚芝,不就是那天椒房殿大火之前闯进来的宫女吗?这奴才暗示什么?她还活着?赵荻究竟是想干什么?
“青娥,摆凳,扶我下去。”张纤道。
岚芝还活着,至少一炷香之前是活着的,当张纤在林子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张纤从小到大,对死这个字的认知只是停留在字面上,皇帝舅舅一边和她拉家常的时候,一边在册子上勾个红圈圈,那个红圈圈就叫做斩立决,母亲在府里查到有人中饱私囊,气得摔了杯子,叫人“拖出去杖毙”,杖毙,就是将人堵了嘴巴用棍子活活打死。
但这些惨烈的事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发生,所以久而久之,就无动于衷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人,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死人,因为赵荻说,请她只身入林相见,又涉及宫女岚芝,想必十分机密,她便将青娥留在林外,青娥给她穿戴好斗篷,她勉强提着一杆灯笼就入了林。
林子里幽深一片,风吹影动,那些树木就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妖怪一般,越往深处张纤便越怕,步子也越来越小,正当她后悔得想要转身逃走的时候,却见前面一个宫女模样的女人垂着脑袋靠着一棵大树坐着。
见到有人,张纤的不安便放下一些,一边向那宫女走去,一边壮着胆子喝道:“谁在那里?好大的胆子,见到本郡主竟敢不上前行礼!”
那宫女却一动不动,就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这会儿张纤恼了,走上前去正准备训斥,可是当她走近,就着灯笼昏昏的光亮,看到那宫女果然就是岚芝,只见岚芝紧闭双目,嘴角溢血,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整个胸前都被鲜血染红了。
这……
张纤猛然意识到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她面前,毕竟是个小姑娘,一惊之下,汗毛都立起来了,只觉得浑身发软,手中的灯笼摔到地上的同时,她惊叫了起来——
“啊,唔——”
有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的尖叫声堵进了喉咙管,那人凑到她的耳际低声道:“别叫,是我。”
张纤浑身一僵,是赵荻!
赵荻见张纤冷静了下来,慢慢松开手,张纤连忙转身把他推开,愤怒低吼道:“赵荻,是你杀了她?你杀了岚芝!你究竟想干什么!”
人在害怕的情绪下有不同的反应,有的人害怕就发抖,有的人害怕就笑,而张纤害怕的时候,就会生气,她现在就很生气。
“你以为我想吗?”赵荻上前一把抽出岚芝胸前的匕首,压低声音道:“这个贱婢见到了当日的事,她不愿意殉葬,就托人找到了我,说如果我不救她,她就把那日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不杀了她我还能怎么办,那件事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语调略带着急促,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也是十分慌乱,可是没有人可以帮他,他只能强作镇定。
原来那日岚芝回椒房殿,其实在门口已经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事情,那时候赵荻和张纤双双往外跑,她已经躲避不及,索性就装作正要进去,尚未发现里面的事情,本想就此装作不知情,可是后来皇后身死,皇上龙颜大怒,整个椒房殿的人都被强行殉葬,她不想死,只好孤注一掷,贿赂看管的侍卫传话,引来赵荻,用看到的事情威胁他救她出去。
赵荻虽然不得皇帝的欢心,可他毕竟是皇后嫡长子,太子的亲哥哥,况且皇后一族,也就是他的舅家在朝堂上也有些势力,所以宫里跟红顶白的虽多,但也不敢对他太放肆,当然,这与他本人易喜易怒,乖张敏感的性格也有些关系,宫中人多不愿惹他,他使了一些手段,将岚芝弄出藏了起来,等风声松再带出来。
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其中风险重重,皇宫之中耳目众多,张纤简直不敢相信赵荻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迟早会被你害死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叫我来,现在你事情也做了,人也杀了,你一个处理就好啦,我已经连公主府的大门都不出了,为什么非要把我卷进来!”张纤恼恨道,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看去。
“你放心,我出来得小心,没有人跟踪。”赵荻知道张纤在怕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怕。
“我叫你来,自有我的道理,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撇不清关系了,你得帮我!”
张纤闻言气得鼓起腮帮子狠狠的瞪着赵荻,那副样子恨不得把他生吃了去,虽然害怕死人尸体,但此刻她心中的恼火烧得她连怕都意识不到了,她已经明白,赵荻是害怕自己说出去,是铁了心要要把她绕进来了。
赵荻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的不满,示意张纤道:“快来,你方才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挖好了坑,你和我把尸体抬过去,就地掩埋。”
“这种事,何必亲力亲为,邓喜不是在外面吗,叫他做就好啦。”张纤连尸体都不愿意靠近,何况去抬,再说做这种粗活也有失她的身份。
“有些事必须亲力亲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赵荻看了张纤一眼,道。
张纤还想拒绝,可是赵荻看她的那一眼太过森然,让她不禁止住了话头。
赵荻脸色苍白,一呼一吸之间,嘴唇微微张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觉得很冷,他的下嘴微微有些颤抖,而颤抖的不止是他的嘴唇,还有他的手,他手中攥紧了那把从岚芝胸口拔出的匕首,匕首上鲜血正顺着利刃往下滴……
张纤吞了吞口水,想要拒绝的说出了口,就变成——
“你想把她埋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