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是张纤第二次在这个大殿内挺身而出救了赵荻一命。
当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王爷,赵荻看着张纤,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每一次都是她,一直都是她。
皇帝被这样一瓢冷水浇了下来,这却并没有平息他的怒火,反而让他更加的生气。他就像是一头发了疯了猛兽,急于爆发宣泄,当他要杀赵荻的时候,是真心的判了他的罪。
现在有人跳出来说,你怪错了人,固然他没有理由再杀赵荻,但他的心情是更加憋屈和痛苦的。
皇帝的情绪大起大落,胸口起伏不定,怒将袖子一掀,案上的宝剑被他掀翻滚落下来,偏偏他下首坐着的是长公主,那把剑便砸在长公主的脚上。
长公主吃痛,嘶了一声,又不敢呼痛,咬牙忍了下来。
皇帝仿佛没有看到,站了起来,冷冷的挤出一句:“把这俩人都押下去,事情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见!”
说罢,重重的挥袖离去。
便有侍卫上前分开赵荻和张纤,赵荻的目光,一直牢牢的锁张纤身上,而伏地不起的张纤也被两名侍卫“请”了起来,她抬头正好又迎上了赵荻的目光,只见赵荻挣开拉起他的侍卫,低喝道:“放开,本王自己走!”
于是他自己起来,最后看了张纤一眼,转身离开,去了皇宫的天牢。
张纤是个女子,侍卫们不好对她动手,堵在她面前“请”她跟他们走,这时长公主一瘸一拐的上前来,张纤才发现目前的脚受了伤,忙道:“母亲,你的脚怎么了?”
她刚刚伏在地上,哪里看到皇帝怒摔宝剑,结果误砸长公主的脚那一幕。
长公主却站定,朗声道:“阿纤,你放心的跟他们去,只要皇帝还未夺景王的爵,还未撤你的封号,你们便还是大昭的王爷和郡主,没有人敢对你们不恭。”
皇帝说了任何人不能见她俩人,便是堵了长公主的嘴,所以现在是长公主唯一能跟女儿说话的机会,而她这话与其是对阿纤说,还不如说是对这班禁军侍卫说的。
果然侍卫也察觉了,领头的对长公主抱拳,道:“属下们不过听令行事,不敢擅专。”
长公主点点头,那几人对张纤客气了许多,说是押着,不过是一人领路,俩人随在身后,送她下了天牢。
张纤离开,长公主的面色沉了下来,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时身后的太后也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来到长公主的身后,幽幽一叹。
“清儿,皇帝这是迁怒你呢。”
就算赵荻不是谋害太子的真凶,可一个王爷和一个郡主,闹出私情,还半夜幽会,这里头谁还能说这俩人之间是清白的?这事若非是发生在此时,传出来也是轰动安阳的丑闻,也难怪皇帝会动怒,连带的对长公主都没好脸色。
长公主回身,看了看太后,淡淡的道:“皇兄经历丧子之痛,心情沮丧,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也需多体谅才是。”
太后心中冷笑,女儿都下大牢了,亏她还能绷住,故意又叹道:“不过阿纤这孩子也真是,女儿家到底是要矜持些的。”
长公主闻言,脸色一变,太后这是在说张纤不够矜持,纵然她心里冒火,可也是张纤自己承认和人半夜私会,私定终身,如此她还有何话好说?
长公主冷道:“母后若无事,本宫便告辞了。”说罢也要离去。
不论是太后或者是长公主,都是皇宫之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一贯相安无事,但自从长公主察觉到太后在背后做了一些小动作,就不由提升了戒心,又因为涉及到了赵荻,且没有实质证据,才隐而不发,所以这一对“母女”,也是面和心不合。
“等等——”太后出声阻止。
长公主顿住,有些不耐的道:“不知母后还有何事?”
不想太后上前拉住她的手,面色和蔼的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所谓儿大不由娘,阿纤于你,便如你于哀家,世上只有女儿忘娘的,哪有当娘的会不疼女儿呢?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还有荻儿,那也是看着他打小长大的,不管他俩如何,到底是咱们自家的孩子。”太后说着,手在长公主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
“太子的事情,哀家也很心痛,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左右不过盼着尽快查出真凶,为太子讨回公道,也让孩子们不用再受苦……清儿,眼看也到了晚膳的时候了,何必急着回去,不如到哀家宫里用饭罢,我们娘儿俩也好久没有说说体己话了。”
长公主眼帘下垂,看了看抚在自己手背上太后的手,心中一动,复而又看了太后一眼,忽然一笑,道:“太后盛情,清儿不敢推辞。”
说罢,这母女二人相视一笑,一齐去了梨岘宫。
张纤和赵荻俩人下了天牢,这一关,就是关了半个月,期间皇帝派人到丹霞山去查,果然得知那日晚上景王半夜进了静月庵的居士馆,虽说不刻就离开了,但天快亮的时候,有樵夫见了他才下山。
他的行踪能交代出来,也就坐实了张纤的供词,太子遇害之前,他二人正在儿女私情,赵荻口碑一向不好,这下不免让人更加看不起,若说这样的人能有那灵巧的心思,倒是叫人不大相信了。
不过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立即放了二人,或者是不甘心,或者是为了惩罚他们行为不端,仍是关着他们。
天牢里,两人各自男女监,因他们身份高,又没犯什么大事,用长公主的话说,只要没有被夺爵,就仍然是王爷、郡主,所以无人敢对他们不恭,连牢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日两荤两素,日子虽然孤零寡淡,但也不算太难过。
可这半月,外头却发生了大事。
皇帝施雷霆之威,大理寺自然是雷厉风行,从围场监令一直到太仆卿丞,被牵连进太子一案的不下百名官员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罢免和入狱,甚至有朝臣只因在朝堂上劝阻了几句话,也被无端的罢免去了官职。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皇帝了,而这个时候的大理寺,也几乎到达权利的巅峰时期,经过他们审查之后,就算只是稍稍怀疑并没有证据的疑似对象,也能轻易的被他们缉拿带走,哪怕是深更半夜睡在梦里。
皇帝偏听偏信,还不断施压,大理寺急着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不免用了一些酷吏手段,弄得怨声载道,人人自危。
但最后依然是要给出结果的,皇帝放权,也是为了查出太子一案的真相,如果交待不了,大理寺第一个遭殃,幸而经过连番彻查,最后找到了线索,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汇聚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便是后宫之中,曾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的三皇子的生母,曾经的韩夫人,现下的韩美人!
话说那一日,皇帝带着人怒气冲冲的闯进了韩美人的宫殿,那韩美人正怀有身孕,挺着肚子不明所以之际,内侍门就已经开始查抄,最后从她的柜子后的墙壁上,发现凿开了的小洞,从里面掏出两个巫蛊娃娃,撕开来,里面分别藏着皇帝和太子的生辰八字。
韩美人脸色大变,吓得魂儿都没有了,扑上前大呼冤枉,被内侍揪住头发,按押在皇帝脚下。
皇帝怒极攻心,丝毫不再怜惜她怀有身孕,怒斥:“贱人,还我太子的命来!”
韩美人也知道被人暗算了,如今风口浪尖,怕是大祸临头,连连摇头,直呼:“冤枉,分明是有人在陷害臣妾啊,圣上,圣上明察啊。”
皇帝哪里信她,想起死去的太子心如刀绞,只把她当做蛇蝎毒妇,不仅不顾昔日恩爱,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认了,叫内侍连连掌嘴,打得韩美人口吐鲜血,仍是不解恨,最后赐了白绫,命宫人活活绞死她。
韩美人本以为仗着怀了龙嗣,皇帝再如何也会留自己一条命,不料他如此冷酷,竟然想要一尸两命。话说当时三皇子得了信,慌慌的跑来,被宫人拦住不让进去,便在外面磕头。韩美人受刑之时,听着外面儿子的声声涕泪,心知无可挽回,居然挣脱了开,跪在地上抱住皇帝的腿,认下了所有罪行。
韩美人认担下了所有罪行,哭着嘶喊着三皇子并不知情,是臣妾迷了心窍,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三皇子还小,****在读书用功,当娘的都盼着孩子好,哪个当娘的会把这种事告诉自己的孩儿呢?一切罪责全在臣妾身上,还请圣上看在臣妾和未出世的孩子填了命的份上,放过三皇子吧,他们都是您的骨肉!至少留下一个吧!三皇子是无辜的!无辜的!
如今皇帝既然认定了是韩美人做的,便是百般解释都无用了,韩美人只怕自己死了还牵连三皇子,索性自己全揽下,摘开三皇子去,也是她临死前为三皇子的最后一搏。
里头韩美人被绞得眼睛露白,口舌翻出,三皇子在外面哭着磕头,磕了一脑门子血,一炷香之后,韩美人香消玉损,一尸俩命,而皇帝下旨,将三皇子迁往掖庭宫。
当然,这还不算完,韩美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就算她包揽了全部罪行,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宫人在清理韩美人的宫殿时候,在一个收藏的隐蔽的匣子里发现了一支凤簪,其中有个老太监看了,二话不说,把匣子呈上了御前。
皇帝拿起那支凤簪一看,那凤簪正和自己当年送给皇后的定情信物一模一样,之所以说此簪非彼簪,是因为当年皇后的那一根在火中烧了,后来给人找到,送到了皇帝这里,一直被小心翼翼的保管着。
两根一样的凤簪摆放在一起,皇帝若有所思,再派人一打听,从韩美人旧宫女那里得知,这支凤簪韩美人唯一一次佩戴,也是最后一次佩戴,便是在皇后去世的那一天,韩美人曾经戴着这支簪子在皇后面前显摆。
皇帝一直不明白,当年皇后为何那么绝烈,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有些,叫做不堪承受之重,而有些,叫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苍然泪下,只觉天旋地转,昏倒过去
待到皇帝再醒,第一句话就喘着粗气下旨:“将三皇子贬为庶人,终身不许其回安阳城。”
皇帝刚刚已经谋杀了一个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历经大悲大痛之后,终究还是饶了三皇子一命,但今后,他也不再是他皇儿,他也不再是他父皇了。
有些利害关系,会将立场不同的人结合在一起,比如当年韩美人对萧后怀有敌意,同样太后也极厌恶这个害死先太子的女人,当然,韩美人不会死而复生,所以不会有人知道,韩美人是从哪里得知当年萧后珍藏着一支皇帝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同样,韩美人经历韩肥一案,从夫人贬为良子,不久在百花节上将皇帝引到丹池阁,春风一度,怀上龙嗣,晋位美人,也不会有人知道,韩美人到底是怎么知道在哪里会遇上皇帝,特地留在那里等他。
有些女人其实不是励志女神,留着她,不过是有人打算在恰当的时候拿她背黑锅罢了。
后宫之中最寂寞最无敌的高手,往往不是皇后,而是太后。
韩美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蒙冤而死,长公主懂,所以她才能端坐在梨岘宫喝茶。
长公主赵清和太后相对而坐,这两个女人是整个大昭朝最有权势和地位的女人。
有些利害关系会将立场不同的人结合在一起。
“母后说的不错,当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赵清捧着热茶,垂目而笑:“只要孩子们没事就好,在天牢里这些天也够他们反省了,既然‘主谋’伏法,也该结束了。”
是结束,或者是开始,其实谁都说不准。
这短短十几日里,长公主和太后相互合作的同时,也已经相互探了无数次的底,每一次她们都觉得对方深不可测。
“怎么能结束呢?荻儿和阿纤还两情相悦呢,哀家年纪大了,年轻人的事情也管不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太后面容慈祥,但每一句话,都让人感到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