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题讨论莫言小说语言中的重叠和叠结。
重叠的相关概念
重叠问题一直是汉语词汇和语法研究的重要课题。把“重叠”一词用作语法术语最早出现在1942年出版的黎锦熙的《新着国语文法》中，“五四”以后，西方语言学理论引进中国，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重叠现象。新中国建立以来，现代汉语的重叠研究进入繁荣阶段，在各个层面上都取得了非常丰富的成果。
一、重叠的性质
1954年俞敏、陆宗达在两人合着的《现代汉语语法》中提出，重叠是汉语形态变化的一种重要手段[ 陆宗达，俞敏：《现代汉语语法》（上），群众书店1954年版，第45页。]。朱德熙（1982）在他的《语法讲义》中认为，现代汉语合成词有三大构造方式，分别为重叠、复合和附加[ 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5页。]。三者之中的重叠是如“妈妈、个个、清清楚楚”等这一类词的构造方式。他把重叠所形成的都称为词，如重叠式名词、重叠式量词、重叠式动词、重叠式状态形容词、重叠式副词等。他认为在重叠式名词除了亲属称谓以外，只有“娃娃、星星、宝宝”等少数几个，像“蝈蝈、蛐蛐、饽饽、猩猩”中的“蝈、蛐、饽、猩”等本身没有意义，不能在别的场合出现，它们只是音素的重叠而不是语素的重叠。张寿康（1983）在《汉语学习丛论》中认为，“研究研究”是动词“研究”的重叠式，它只是在原词的基础上，加上了一种“尝试”的语法意义，并没有构成新词，是词形的变化，算是词的构形重叠，而“大大咧咧、形形色色、纷纷扬扬”这类词则与之不同，在口语中并不能说 “大咧”、“形色”或者“纷扬”，所以这类的重叠是属于构词法，再如“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其中“打、闹、说、笑”都是可以单独成词的，这类重叠属于单词的重叠，因此它们是词组[ 张寿康：《.汉语学习丛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83版，第178页。]。黄伯荣、廖序东认为，词的形态可以分为两种：构形形态和构词形态，而重叠则属于词的构形形态，如把“研究”重叠成“研究研究”、“老实”重叠成“老老实实”后，词的外在形式和内在的语法意义都发生了变化，与重叠前不同了。但其它的例如“妈妈、哥哥、星星”等，这类重叠只是语素的重叠，是构词形态[ 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版，第9 页。]。随着研究的深入，各家一致认为，重叠应该区分为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构词重叠能产生新词，形重叠虽然不能产生新词但却为原词附加了更加微妙而复杂的语法意义，因此近年来构形重叠的研究是重叠研究中的重点和热点。
重叠、重复、叠结这三个概念是有区别的，但在实际的应用中又很容易被混淆，下面我们将这三个概念来对比一下。
二、重叠与叠结
作为一种语法构式，叠结与重叠有所不同。在形式上，它是XXYY式，与重叠式中的XXYY式相似。如形容词重叠式中的“忸忸怩怩、拖拖沓沓”类，动词重叠后的“摇摇摆摆、遮遮掩掩”类，名词重叠成的“边边角角、恩恩怨怨”类都是这种形式。这三组词的共同点是都有相应的基式，分别为：“忸怩、拖沓、摇摆、遮掩、边角、恩怨”。而叠结式则不一样，其内部的两个构件不能组合成词，也是就是说，它是没有基式的。如“家家户户、瓶瓶罐罐、三三两两”，口语中并没有“家户、瓶罐、三两”的说法，它们只是由单音节的“家、户、瓶、罐、三、两”分别重叠后，再组合在一起形成的。在叠结式中，X与Y必须都是能够单独成词的单音节词并且二者在语义和句法上有一定的关联性，如“蓝蓝绿绿、烧烧打打、桌桌椅椅”等。同时，重叠式与叠结式在句法、语义和语用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本文和第五章将把莫言小说中的XXYY叠结式挑出来单独进行分析。
三、重叠与重复
重复是一种修辞方式，是为了突出某种思想、强调某些感情或者增强语言节奏而有意识的重复使用同一个词语、句子或者句群。如《丰乳肥臀》中的几例子：
（1）二姐……哭着咕叫：“三妹呀三妹，你就这样走了啊……”
（2）不要动，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3）他……打着下巴骨说：“冻死了，冻死了。”
例子中词的重复是出于语用、修辞的需要，只在一定的语境中成立，为了起到惊叹、强调、感慨等作用，是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以往的研究中，很多人把这种重复看作是重叠的短语，这就没有很好的把重复和重叠区分开来。重叠式短语也的确是存在的，学术界对这类重叠研究得并不十分深入，讨论最多的是跟数量有关的短语的重叠。再看以下两个例子：
（4）女司机身体挺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酒国》）
（5）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
（《红高粱家族》）
例子中的短语分别由数词“一”加上形容词“小”再加上量词“步、群”组成，重叠后仍然是独立的语法单位，与基式相比在意义上有了差别，表示行为动作依次、轮番进行。本文对重复与重叠加以明确区分，“三妹呀三妹”这类重复结构不列入考察范围。
莫言小说中词的重叠
莫言小说语言中，词语重叠形式多样，异彩纷呈。
一、莫言小说中的形容词重叠
（一）形容词重叠的形式特征（详见下表）
1、XX式
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
慢慢285薄薄29红红12白白 6窄窄 4烦烦 1
高高229乖乖29扁扁11鼓鼓 6壮壮 4干干 1
轻轻 224细细29黑黑11空空 6憨憨 3惊惊 1
紧紧219怔怔29浓浓11蓝蓝 6辣辣 3垮垮 1
好好208沉沉26速速11歪歪 6涟涟 3懒懒 1
长长189救救26隐隐11压压 6亮亮 3浪浪 1
冷冷188稳稳25楚楚 10够够 5毛毛 3凉凉 1
深深148久久23定定 10蔫蔫 5暖暖 3亮亮 1
微微107齐齐22青青 10翘翘 5平平 3灵灵 1
厚厚93直直22宽宽 9瘦瘦 5润润 3忙忙 1
匆匆86花花20密密 9松松 5瓮瓮 3蓬蓬 1
小小83亲亲20软软 9哑哑 5腥腥 3热热 1
狠狠74快快19弯弯 9怪怪 4憧憧 2柔柔 1
远远73清清19光光 8愣愣 4方方 2铁铁 1
大大61痒痒18凉凉 8麻麻 4坏坏 2挺挺 1
重重50浅浅17黄黄 7木木 4绿绿 2透透 1
呆呆41多多15胖胖 7腻腻 4黏黏 2凸凸 1
静静40短短14甜甜 7怯怯 4秃秃 2咸咸 1
死死38昏昏14硬硬 7傻傻 4油油 2凶凶 1
淡淡37急急14瘪瘪 6香香 4苦苦 2艳艳 1
圆圆37满满14痴痴 6虚虚 4端端 1粘粘 1
尖尖31低低12粗粗 6遥遥 4紫紫 1垂垂 1
2、XXYY式
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重叠式词频
模模糊糊59含含糊糊 8巍巍峨峨 4原原本本 2忸忸怩怩 1
干干净净50辛辛苦苦 8安安静静 3真真切切 2蹒蹒跚跚 1
弯弯曲曲45许许多多 8白白净净 3板板铮铮 1蓬蓬勃勃 1
隐隐约约35急急忙忙 7斑斑驳驳 3板板正正 1蓬蓬松松 1
迷迷糊糊32趔趔趄趄 7反反复复 3悲悲凉凉 1疲疲塌塌 1
结结巴巴29扭扭捏捏 7干干巴巴 3潺潺湲湲 1平平常常 1
清清楚楚27随随便便 7高高低低 3沉沉甸甸 1平平淡淡 1
踉踉跄跄 25拖拖拉拉 7滑滑溜溜 3从从容容 1平平静静 1
堂堂正正 25点点滴滴 6拉拉杂杂 3淡淡薄薄 1平平坦坦 1
畏畏缩缩 24结结实实 6马马虎虎 3地地道道 1平平整整 1
老老实实 23空空洞洞 6明明白白 3多多少少 1凄凄惨惨 1
空空荡荡 22曲曲折折 6平平安安 3肥肥胖胖 1凄凄清清 1
匆匆忙忙 21严严实实 6普普通通 3风风光光 1齐齐整整 1
方方正正 17整整齐齐 6凄凄凉凉 3风风流流 1亲亲切切 1
慌慌张张17白白胖胖 5松松垮垮 3古古典典 1清清白白 1
拥拥挤挤17端端正正 5拖拖沓沓 3古古怪怪 1清清冽冽 1
昏昏沉沉16服服帖贴 5畏畏惧惧 3和和睦睦 1清清爽爽 1
懵懵懂懂15孤孤单单 5真真假假 3胡胡突突 1热热乎乎 1
絮絮叨叨15胡胡涂涂 5安安稳稳 2混混沌沌 1神神秘秘 1
恭恭敬敬14冷冷清清 5板板整整 2惊惊诧诧 1斯斯文文 1
恍恍惚惚14忙忙碌碌 5悲悲凄凄 2静静悄悄 1堂堂皇皇 1
朦朦胧胧13实实在在 5缠缠绵绵 2潦潦草草 1体体面面 1
破破烂烂13稳稳当当 5红红火火 2淋淋漓漓 1痛痛快快 1
糊糊涂涂12痴痴呆呆 4邋邋遢遢 2零零星星 1突突兀兀 1
起起伏伏12疯疯颠颠 4懒懒散散 2啰啰唆唆 1文文静静 1
浩浩荡荡10规规矩矩 4黏黏乎乎 2啰啰嗦嗦 1稀稀疏疏 1
磨磨蹭蹭10客客气气 4疲疲沓沓 2麻麻胡胡 1潇潇洒洒 1
犹犹豫豫10零零碎碎 4勤勤恳恳 2忙忙急急 1迤迤逦逦 1
大大方方9冒冒失失 4踏踏实实 2莽莽撞撞 1正正端端 1
黏黏糊糊9热热闹闹 4坦坦荡荡 2毛毛糙糙 1
窝窝囊囊9顺顺溜溜 4萎萎缩缩 2勉勉强强 1
疯疯癫癫8四四方方 4慵慵懒懒 2袅袅娜娜 1
3、XYY式
重叠式 词频重叠式 词频重叠式 词频重叠式 词频
凉爽爽 49冷冰冰 16颤悠悠 5急忙忙 1
热乎乎 33油腻腻 15皱巴巴 5飘渺渺 1
滑溜溜 23光秃秃 10晕乎乎 2
赤裸裸 21亮堂堂 9悲凄凄 2
阴沉沉 16干巴巴 7甜蜜蜜 2
莫言小说中XX式是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它的基式是如“宽、窄、薄、粗、傻”一类可单独使用的单音节形容词。莫言小说中重叠的单音节形容词共有132个；XY式双音节形容词是如“规矩、窝囊、犹豫、冒失”这一类形容词，其主要重叠为XXYY式，共有157个。有些双音节形容词也可以重叠为XYXY式，在莫言小说中比较少，只有“冰凉冰凉、干硬干硬、凉快凉快、溜圆溜圆、亲热亲热、轻松轻松、瘦高瘦高、可怜可怜”这8个。在现代汉语中，双音节形容词除了以上两种形式外，还能重叠为XYY式（如：冷冰冰、滚烫烫）和YXYC式（如：笨手笨脚）等。关于XYY式的重叠，有人把“暧洋洋、怒冲冲”等词也归入形容词重叠中，其实是不对的。这类词是由一个单音节形容词（如：暖、怒）带上一个叠音后缀（如：洋洋、冲冲）构成，它们没有基式，属于构词法。本节我们讨论的是莫言小说中的形容词的重叠，是构词重叠，莫言小说中XYY式重叠词数量比较多并且很有特色，我们将在后面进行讨论。
（二）形容词重叠的句法特征和语法意义
形容词重叠式可以在句子中做定语、状语和补语，吕叔湘（2002）在《形容词使用情况的一个考察》中表示，形容词重叠后不能“用‘不’来否定”，也不能被程度副词“很、最”修饰[ 吕叔湘：《吕叔湘全集》第2卷《汉语语法论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页。]。
（1）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宝儿的嘴巴叼着乳头不放，于是那只瘪瘪的乳房便被伸得很长，像一块缺乏弹性的疲劳橡皮。
（《酒神》）
（2）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双腿似有千斤重。
（《天堂蒜薹之歌》）
（3）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
（《丰乳肥臀》）
朱景松（2003）认为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主要有三点，一是用来表示某种状态，二是用来表现适度的或足够的量，三是用来激发主体显现状态的能动性[ 朱景松：《形容词重叠式的语法意义》，语文研究2003年底3期，第59页。]。其中被讨论得最多的是它的“量性特征”。形容词重叠之前的基式也是有量的，主要体现在形容词程度的高低上。程度副词和否定副词对形容词进行修饰，可以把形容词的划分为不同的强弱等级。形容词重叠后量在基式的程度上得到了增加，因此形容词的重叠式不能被程度副词修饰，如：
（4）八姐长长的睫毛上挑着泪珠，嘴角上却挂着迷人的微笑。
（《丰乳肥臀》）
（5）我用手捏了一点红面粉放在舌尖品咂着滋味，腥腥的，咸咸的，好像是乌贼骨的味道。
（《食草家族》）
例（4）如果不用重叠式而用基式则是“八姐长的睫毛上挑着泪珠”，表明了八姐的睫毛有“长”这一性质和特点，用了重叠式“长长”后，对“长”这一性质进行了加强，不能说“不长长、很长长、十分长长”。例（5）中面粉的味道又腥又咸，重叠式“腥腥、咸咸”增加了“腥、咸”的程度，这里也不能说“很腥腥的、十分咸咸的”。
（三）形容词重叠的语用特点
形容词本身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形容词在重叠后最主要在句子做定语和状语，这是因为相对基式来说，重叠后的形容词有更强的描绘能力。因此，莫言小说中大量使用形容词的重叠形式，使其描写更加的细致，形象更加生动丰满，能更好的描摹出事物的状态。
（6）曲调缠缠绵绵，悲悲凉凉，有时又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这是啥戏?
（《丰乳肥臀》）
（7）黑金鱼和红金鱼都吃得肥肥胖胖，晃动的水和翻腾的鱼屎使它们吃了惊，它们泼剌着，鱼缸里冒出一股子腥气。
（《天堂蒜薹之歌》）
（8）你装作没看出他的诡计，突然转身，说：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哪里也别想去！
（《红树林》）
（9）密集的高粱秸子碰得火把四处溅油，那些半干的高粱叶子，着了油，委委屈屈地燃烧起来。
（《红高粱家族》）
例（6）“缠缠绵绵、悲悲凉凉”在程度上比“缠绵、悲凉”要深，两个重叠式连用强调了猫腔曲调婉转凄哀的风格特征。例（7）“肥肥胖胖”比“肥胖”更显得可爱和生动，更能描摹出金鱼的形态特点。例（8）“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比“老实给我呆着”更有强迫、命令的意味，能加深说话人的语气，从而起到震慑听话人的目的。例（9）用“委委屈屈”来形容高粱本身就用了拟人的手法，形象地描绘出高粱在燃烧时如人受了委屈一样不情不愿的状态。
重叠式的使用有时候也能生动地传达出人物的态度和情绪，表现出人物当时的心理状态。
（10）“慢点，我的儿呀。”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丰乳肥臀》）
（11）他手捂着屁股高叫：“福来——福来——”与父亲差不多大小的福来根本无法回答他的喊叫，无法为他勤勤恳恳地服务了。
（《红高粱家族》）
（12）他困难地吞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来，感觉到体积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沉甸甸的分量。
（《酒神》）
（13）然后他跪在席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仿佛那小桌子后边供养着一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神灵。
（《檀香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