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农村。大学毕业后，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先后到了十几个地方应聘，每次都高不成低不就，空手而归。严酷的现实击碎了他的七彩梦。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乡，却没有回家。乡亲们送他去上大学的那天自己亲口说下的那番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回响。而今如何面对江东父老？他在家乡的那座小城徘徊了几天，在一个建筑工地当了小工，干着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搅拌水泥、扛沙袋、搬砖头一类的重体力活。那是工地上地位待遇最低最差最苦的工种。
每天，他戴着黄色安全帽，穿着蓝制服，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脸上被水泥灰抹得看不出脸色。几个月下来，和其他民工已没什么区别。要是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曾是一个令全村人骄傲的大学生。他认定自己也许天生就是和父母一样出大力的命。
他知道，父亲就在小城东边另一所工地打小工，赚钱偿还他上大学欠下的几万元的债务。只是他不明白，父亲明知道儿子在这里打工，却从没来看过他一眼。父亲肯定觉得一个大学生儿子当了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干脆远远躲着他，不让人知道他有一个和自己一样没出息的儿子。他心里隐隐有些恨父亲。
带他的师傅姓康，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矮矮的个子，黑黑的皮肤，身体结实得像一根檩棒。师傅有一手抹灰的绝活。每次上工，师傅抹灰，他跟在后边提灰、递砖头。师傅是个乐天派，歇息的时候喜欢开玩笑，别人都被逗得哈哈笑。唯独他无动于衷，寡言少语，在一旁冷眼打量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有一次，他干活走神，上脚手架的时候差点摔下来，被师傅狠狠责骂了一通。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师傅的那句“你啊，一辈子就是个打小工的料！”，这话深深刺痛了他。他噙着眼泪当场顶了回去：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当我的小工！师傅乐哈哈笑了，说道：有种，我等着那一天。
他依然给师傅打下手，但从那天起，他开始悄悄观察师傅抹灰的一举一动，连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下班后偷偷跑到工地后面的小河边，就着淤泥和石块练习抹灰。晚上躺在工棚里，在黑暗中在肚皮上练。
一个月后，工地举行技能比赛。出人意料的是，抹灰状元居然被这个平日总是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夺得。队长发现了他，并且无意中得知他是一个大学生，提拔他当了抹灰组组长。
康师傅一夜之间成了他的小工。
他有些得意，对师傅指手画脚，看师傅的时候眼神里也多了些什么。
有一天，他故意找茬，嫌师傅这干得不好那抹得太差。并且把师傅当时说的那句话还给了师傅。师傅不气恼，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有本事你让队长当你的小工。你——他被结结实实噎了一下，回不上话来。暗地里立下誓言，一定要做的更好，不让人小瞧了。
他加倍努力，刻苦钻研技术，大胆进行技术创新，很快成了公司的业务骨干。一年后被公司提拔为队长。
他每天都要到师傅那里检查检查。师傅抹灰，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三年后，他如愿以偿当了公司副经理。
五年后，他已经坐在建筑公司经理的宝座上。
这天，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方步，一会儿抚摸一下澄明瓦亮的老板椅，一会儿扶窗眺望远处，那里是无尽的田野，田野之上一只苍鹰正挥动着翅膀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翱翔。
现在自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大工！可耳边总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有本事你让师傅当你的小工！你让队长当你的小工！你让经理当你的小工！……每一次都那么刺耳，每一次都让他……
天随人愿。他长舒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了。
就在那天，他得到一个消息，病退在家的师傅得了重病，生命垂危。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去看还是不去？他犹豫了。
父亲来了。他来这里七八年了，父亲还是第一次来找他。原来父亲也得知了康师傅的病情。父亲要他和自己一起去看康师傅。他说了康师傅几次说过的那句话。末了，他说，一个小工，用得着我这个总经理兴师动众地去看他？不去，看谁也不去看他！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没等他说完，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脸上，顿时，像一团火在燃烧。
你——为什么打我？他瞪着眼，愣愣地看着父亲。
知道吗？要不是他你现在还是个小工……
从父亲的叙述中得知，原来康师傅是父亲小学时很要好同学。自己刚上工地的那段时间，父亲曾几次偷偷去看过他。得知自己垂头丧气，自甘平庸，父亲很着急。万般无奈，父亲只好找到老同学，是父亲让康师傅说的那番话。还有，那次技术比赛第一名也是康师傅故意出的错……
父亲红着眼，动情地说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泪流满面，拔腿冲了出去……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师傅——师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