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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探春之怒

探春是脾气最不好的一个,在众人的眼里是“带刺的玫瑰”。这说明平日里探春也是不容侵犯的。但看来看去,探春平日里其实也是安分守己的一个,只是偶尔仗着胆子把该说的话说出而已。

探春争强好胜,对贾府的命运充满了忧患。但她的使命感不如说是她的不甘身份的自尊感,因了自尊,她才努力显出自己的高瞻远瞩与精明强干。她用这点才干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并且使那个实际存在于人们脑子里的“什么嫡的庶的”观念发生转变。即使这样,探春血液里那一半“低贱”的身份也时时折磨着她。她急于撇清,急于划清界限的同时,也在努力向实力当权派的王夫人这边靠。

贾母因贾赦要娶鸳鸯而生气,一腔怒火撒向王夫人等人,当着大家的面连同王夫人骂了。薛姨妈因骂到自己的姐姐,不好说话;宝玉因是自己的母亲,正如他说的“难道为了母亲去责怪大爷大妈吗?”也不能说话;迎春本就是个不管闲事的,这种长辈间的事更不好管,于是不说话;惜春年小,不够资深,也不说话。唯有探春在被李纨领出房间后,却不走远,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来对贾母说明真相:“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只一句话,贾母便意识到自己打击了一大片,连同孝顺的王夫人也冤屈了,赶紧进行自我批评:可是我老糊涂了。探春的这次仗义执言,为王夫人平了冤。王夫人虽没表扬她,但这点好处恐是记得的,也明白这探丫头是向着自己的,后来便有了探春协理荣府的事。

这一次的重用,使别人真正看到了自己的地位。但是并不能根本改变什么。大观园里出了“绣春囊”事件,于是领导层深夜进行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排查。这一事件,虽然只是搜查丫鬟们,但无论哪个丫鬟出了问题,主子是难辞其咎的。清白的小姐们,竟然沦落到了被搜检的份儿上,这话传出去恐没有丑闻也要传出丑闻了,贾家的一切都被府外的冷子兴与奴仆地位的兴儿们摸得门儿清,这样的一件牵涉众位小姐清誉的新闻难道就不会传到社会中去?王夫人真是糊涂。但是这一不体面的事件却塑造出了一位敢说敢做的三姑娘的风采来。

我一直觉得,《红楼梦》最紧张精彩的一段是抄检大观园,它把贾府中人物的矛盾与斗争都显露出来,仿佛令旗一举,三军欲动。抄检大观园最精彩的是探春一节。秘密进行的暗检营造出紧张空气,公子小姐屋中被动接受搜查的无奈使空气沉闷而又使人人自危。但是,探春的方式却是开门迎接检查团的到来。这一秉烛开门而待,对设计严密,连“一只苍蝇都出不去”的行动,实在是一种嘲讽。探春得到密报,竟然不隐瞒自己事先知道情况,反倒把这一切都亮出来,真是胆量过人。若是别人,大概只有趁检查的人未来之前先进行自查一番,把可能有问题的东西隐藏起来,不被查出问题就算完事大吉。探春却让丫鬟们把自己的箱子都打开,并且对检查组挑战:“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探春明白地告诉检查人员自己对这种行为的不满与抗议,她的不满与抗议却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探春的愤怒是为了整个集团的利益,她不是在为个人来对抗组织,而是对家庭怀有责任以及因此而产生的深切忧患,使她抗议这种不明智的行为,这使得她的行为变得大义凛然起来。检查组终于在这种勇气下败下阵来,凤姐说,“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寸步不让,因为就此放手会留下不让搜检的后遗症。探春冷笑道:“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逼得凤姐说出“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只是王善保家的又蠢又不自量力,以为可以在凤姐都不敢惹的探春身上长长脸,竟然在此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去掀探春的衣服,说是“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制止的声音还没说完,探春的巴掌早挥了过去,重重打在这个女人的脸上。

王善保家的受到了羞辱,把多少年的老脸儿都丢尽了。探春此时的大怒,却是把自己多少年的委屈倾诉出来:“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如果前面的言辞还是对家庭的忧虑,那么此时发泄的却完全是为自己鸣不平了。“你是什么东西”里那种地位的不平等给予探春的压力,生怕被人欺负的担忧,被人“取笑儿”的羞辱,这里面有着多少的委屈在内。探春的精明不止在于治家上面,实际上她是将自己的那种不甘的感觉化为光明正大的维护家族利益上来,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了。但是,由不满到大怒,却把探春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东西泄露无遗。

开门迎接检查表现了探春的大智大勇,王善保家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但越是这种即兴的发挥越显示出探春的不容侮辱。探春发怒其实是立威,她的那一巴掌表现的是极度的敏感与自尊,王善保家的只是众人的一个代表,也许他们因探春的出身而轻贱她,这也是使她浑身长满了刺的原因。她的看似进攻,其实是一种主动的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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