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生活得很快乐,但却又时时感觉压抑。他对柳湘莲抱怨说,自己是一点做不得主。人身不自由,为金钏烧炷香,还要借北静王的大名,编个理由说个谎,大老远跑到城外水月庵去。为探望袭人,要偷偷摸摸地去。看晴雯更难了,先支开大丫头们,再躲开众人的视线,还差一点被关在门外。这还倒在其次,最痛苦的还是他对黛玉的爱情,说不得,道不得。老太太那么拿他当命根子似的,但这一点心事却连想都没想过说给老太太听,让老太太帮助解决问题。
但宝玉有一个自由,就是作痴作狂。这一点若是黛玉就彻底完了。黛玉更不自由,连生病都让人猜测有了“相思”之类的问题,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致使老太太立马要为宝玉说定了与薛宝钗的亲事,同时冷下了疼惜黛玉的心。但因是宝玉,他的痴与狂竟然没有被歧视。他常常说一些怪异言论,别人便当傻话;他即使狂了一回,湘云也敢拿他病中的事当笑话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连宝玉霸道得不成体统的话“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贾母也是痛心疾首地嘱咐: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儿——孩子们,你们听了我句话罢!
一个人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属不易。痴狂有时是避祸,有时是发泄。众人都知道你是一个狂人或者傻子,那就没人再追究你的过错。傻大姐就是一例,傻大姐因为傻,说出话来可笑,贾母很是喜欢她,因为可以用傻话解闷。若是总与精明人交往,说话与你兜圈子,做事跟你动心机,整日生活在这样的人中,费神费力,弄不好非崩溃不可。傻大姐仗着“傻”的优势,不做事没人怪,做错了事也不用受惩罚。后来傻大姐拾了绣春囊,王夫人吓得手发抖,声发颤,却并没有对傻大姐怎么着。连邢夫人也只是吓唬了她一声便放过了。若是别的丫头,这等丑事如何肯暴露呢?说不定为消灭证据,连拾到东西的丫头都会悄没声地消失了呢。当然若是别的丫头,也不会看着春宫图像“两个妖精打架”,还敢拿出来与人共享。
痴是自己的事,与世人无碍,只不过被人笑话,若与狂连在一起就比较麻烦。狂非智力问题,又常常关涉他人,便容易惹人不快,甚至惹祸。要避免这个结果,除非达到疯狂,也就是超出常态。于是有人为达到又狂又不惹祸,便想出个佯狂的法子来。
曹操想招降刘表,孔融建议让弥衡去。弥衡自恃有才,把曹操手下的大将和谋士骂得一文不值,并表白自己“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这大话吹到这份儿上,又把众人都骂成俗人,实为狂人之语。曹操听了不怒反笑:既是全才,正缺一鼓吏,击鼓去吧。曹操想杀他傲气,被弥衡看出来,于是将计就计,在众宾客面前公然裸体击鼓,来羞辱曹操,报了被曹操羞辱的仇。因为狂到这种程度,曹操也不好治他的罪。三国时的阮籍,常自己坐着车,任马拉着走,等走到没有路时,便大哭一场回来。他还不拘礼法,嫂子每次回娘家,他都要去送行。别人讥笑他,他则说“礼岂为我设邪!”听说将军家有才貌双全的少女死了,虽然不认识这家人,他还是跑去见其家人,并在灵前哭悼一番。阮籍有了这个狂名,再有点出格的行为便也让人见怪不怪了,所以他后来见酒店卖酒的女子长得美,每天去喝酒,喝醉了就睡在女子旁边,也没人说闲话论是非。
痴与狂时很快乐,任性而为而不必顾忌他人的反应。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因见黛玉无玉,便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若说黛玉此来是为了还泪,宝黛二人初次相见,倒是宝玉先泪流满面哭了:“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儿;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没怪这小子不懂事,还哄了半天,又亲自给他带上。
但是,痴狂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也不能长久奏效。弥衡被曹操用借刀杀人的法子给杀了;阮籍最后还是收起自己的痴狂做了晋朝的官。宝玉在痴狂中虽然还能认出黛玉,并在痴狂中明白地表达出自己想娶的是黛玉,反倒被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借着这个冲喜治病的因由,掉了包,娶了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