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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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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开始,美人鱼再也没有来工作室了。

而张浩志,也不知道要用哪一种心情去找她。

恋爱的风景,是否都是一样的遥远、拥挤。

张浩志也终于知道,情感像沙塔,难筑易散。

握成空心的拳,总有“嗖嗖”的风经过,搭车的时候张浩志不再望着窗外的一切。

桂花开了,已是八月。

张浩志经过天华路的“忆”书吧门前,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那原木色的门前,停靠着一辆蓝色的脚踏车。

墨黑色的手把皮套是那样的熟悉,只凭一眼,张浩志也可以认出来。

晃悠悠地,他走进了书吧。

如果迎面而来的那个女生,穿着嫩绿衬衫的那一个女生,就是美人鱼,他应该如何打招呼呢?

一个个书台走过去,张浩志的心情如秋末的一颗青涩果儿,永远也等不到成熟的一天。

难道,就在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他也不能遇见她吗?

默默地,张浩志突然觉得走不动了。

“喂,我可以帮你吗?”一个粉圆嘟嘟脸的女生望着张浩志。

“我……”

“你要找朋友吗?”她好奇地问,“我注意你很久了,你都不看书的。”

没想到他竟被“侦查”了,张浩志苦笑着往前走。

这时候,粉圆嘟嘟脸的女生朝着另一个男仔头的女生喊,“你们的书码好了吗?”

男仔头的女生答应了一下,喋喋不休地说话。

在她们的谈话中,张浩志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个可爱的名字。

原来,美人鱼是这家书吧工作人员。

“有新书来吗?”张浩志凑上去问。

男仔头女生看张浩志一眼,“是啊,现在正在后面卸货,清点编码以后就可以上架了。”

张浩志看了一下黑沉沉所谓的“后面”,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和一扇门,美人鱼是不是在那里认真地整理书籍呢?

又可以见到她了,即使只是在背后。

在院子里,褐色外壳的桂圆一串串地挂满枝头,讨人喜欢地笑。他也微笑。

美人鱼曾经在桂圆树下问张浩志:“桂圆什么时候可以吃?”

他用铁勾折下一枝,摘一颗,剥了薄而硬的壳,剔出晶莹的肉,尝一口,滋味香甜。

那千颗万颗的桂圆,又有哪一颗明了他的心事?

站在天华路北侧的“视线”唱片行,可以清清楚楚地观察到“忆”书吧的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

脚踏车的椭圆车篮上横放着满满的一大捧桂圆,鲜嫩嫩的平滑叶子在晨风中荡着梦幻。

“喂,你的脚踏车上又有仰慕者送的桂圆了!”男仔头的女生大声地喊,整条街都可以听得见。

穿着白色连身裙的美人鱼走出来,从车篮里拿出桂圆,眼光往唱片行一扫。

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看见在碟架中的自己,可张浩志还是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一缩。

看着车篮,她若有所思地笑了,剥出桂圆肉往嘴中一送,轻轻地咀嚼起来。

她把桂圆分给了男仔头女生、粉圆嘟嘟脸女生、吊带裤女生……

她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轻轻地走进去了。

阿诺总是画出一些色彩对比鲜明,肢解的抽象派画作。

李明德盛誉阿诺的天分。

张浩志和女巫是规矩派的,她和张浩志一样都在一本正经地描摹,速写。

这一天,女巫碰碰张浩志的手臂,“你这几天看起来特别开心。”

他佯装听不见,“你画的是什么呢?”

“水浮莲,你要一起去看吗?”

“在哪里?”

“金秀江。”

张浩志和女巫背了一本速写薄和两支铅笔,漫步走在金秀江堤。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是一片蔓延的绿色漂浮植物。

江水丰美,于是叶子格外地肥大,脉络平滑,虽然只是单纯的绿色,却因为在浩大的江面上的渺小,便格外地打动人心。

“它是很贱生的植物,只要有水源,立刻就会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女巫轻轻地说,“前几天,我才只看见三两蓬呢,今天来,已经有了上百蓬了。”

张浩志惊讶地问:“生长的速度如此快吗?”

“它们有执着的热情。”

他们雇了条小船,“轰轰”地开到这一片水浮莲旁边,江水荡漾起来,有几株水浮莲分开了,却又慢慢地流回来。

女巫提起一株水浮莲,“你看!”

那巴掌大长着几株叶子和一管拇指粗的茎梗,竟然连着粗长的根,呈灰褐色的根结成一个足球大小,相比较于娇美的枝叶,它的根可谓是丑陋的。

“因为要有这样不相称的根,水浮莲才会如此的青绿,也才可以在这样变幻不定的江河上生存。”

“水浮莲也会开花吗?”

“花是粉紫粉紫的,粗旷而又妩媚,像一场飘忽的梦。”

他在江上,一直画到绝望才离开。

从小船走上江堤的那一瞬间,张浩志忽然明白,要培育出美丽的爱情,也需要庞大的根系的付出。

在这一刻,张浩志无比强烈地渴望见到美人鱼。

“去喝一杯咖啡吧!”女巫摇摇手,漫不经心地说。

张浩志没有答应。

绿水江的下一条街就是天华路,咖啡厅的斜对面是“忆”书吧。他到那里就可以看见她。

“你额头上有汗珠。”女巫突然踮起脚尖,手心轻轻地贴在张浩志的额头上,抹去汗珠。

张浩志有些尴尬地退后一步,她的手仍定格在额头上一寸之处,但从远处看,却像是情侣之间的亲昵。

“美人鱼!”女巫轻呼。

张浩志抬眼,不远处,美人鱼撑一把阳伞,和提着便当盒的男仔头女生走在一起。

美人鱼一定看见他们了,站在左侧的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投向这一边啊。

她走过去了,表情平常,仿佛张浩志是一个透明人。

“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他有些气忿地对着女巫喊。

女巫洁白的牙齿把红唇咬出一道痕印,望着江畔,跑进了树林之中,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坐在阳台上,张浩志仰头看星星,脖子都酸了。

越过万重灯火,他仿佛可以看得到美人鱼的家。

星星可以帮他传递思念吗?

张浩志对着天空最亮的一颗星星,虔诚地许下愿望。

这时,手机响了,女巫若无其事地问:“你什么时候到家了?”

她不生气了吗?

张浩志心里很奇怪,她真的是一个很难懂的女生。

“你今天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对不对?”张浩志有些不好意思,找话题来说。

“是啊,你有注意到吗?出门的时候好紧张,怕不漂亮。”

“你尽洗铅华的样子,很好看啊。”

“是吗?”她的女巫式的飘移不定的幻象似的笑声响起来了,“其实我今天一开始没有看到美人鱼,真的没有。”

张浩志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喜欢她的。”

“你有多喜欢她呢?”过了片刻,她突然问。

“我也说不上来,”他想了一会,“可是,她就在我的心里,一直都在。”

女巫突然莫明其妙地笑起来,“真是令人感动啊!”

挂掉电话,张浩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华路的清晨,寂寞得像幽谷里的野百合。

张浩志在唱片行,等来了穿着木屐的大眼睛小男孩。

“酬劳照旧,你把这袋桂圆好好地放到街对面蓝色脚踏车的车篮上,”张浩志殷殷地叮咛,“被发现了就跑哦。”

大眼睛小男孩乖巧地点头,小心地穿着寂廖的街道,把沾着露珠的桂圆放在车篮中。

“等一下。”男仔头女生突然跑出来,声音如洪钟,撞得人心慌。

大眼睛小男孩来不及跑掉,被粉圆嘟嘟脸女生抓住了衣领。

“是你吗?小小年龄就学人家追女生啊?”男仔头女生嘻嘻地笑。

大眼睛小男孩狡黠地微笑,也不肯说话。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售书台的透明玻璃中,美人鱼静静地捧着一本书,不知她抬头对男仔头女生说了些什么。

大眼睛小男孩乘机一溜烟跑了。

过了一会,粉圆嘟嘟脸女生和美人鱼说说笑笑地走出书吧,往南边去了。

售书台上趴着美人鱼倒放的那一本书,他匆匆地跑过去,想知道那本让美人鱼时而掩卷微笑,时而沉思的书本究竟是什么?

“我要这本书。”张浩志指着售书台上翻开的书本。

“你不看一下吗?”男仔头女生有些奇怪,“我去货架重新拿一本过来。”

“就要这一本。”张浩志固执地重复。

她看了张浩志一下,把书装进袋子。

张浩志付了钱,飞一样地逃跑了。

到工作室时,他已经迟到很久了。

李明德微笑地看着张浩志,“你怎么这么晚才到?”

张浩志讪讪地走进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吃过午饭一起谈谈吧。”他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

吃过午饭,女巫拉着张浩志出去了。

在大槐树下,李明德和阿诺已经在那里谈了一会。

寡言的阿诺盘膝而坐,唇边露出浅浅的微笑。

李明德轻轻地笑,“这个暑假艺术班我一共收了二十四位学生,只是因为资质不同分为三个班。”

“我们三个是最捧的!”女巫骄傲地说。

“阿诺的画常常出人意料,有一种流动的灵异的美;”李明德眼睛盯着张浩志,“而你呢,在你的尚嫌拙劣的用笔中,我却总是看到了生命力,可以说,你是用灵魂在作画。”

“谢谢老师的指导。”张浩志低下了头。

“我从你们的迥异中学习到了许多,”他笑,“从某一方面来说,一个人必须不停地学习才可能在艺术道路上永远地走下去。”

“哥哥,那我呢?”女巫撒娇着说。

“你啊,锋芒毕露,内敛不足,为人如此,作画也如此。”李明德毫不客气地指责这位任性巫女。

夜色降临,张浩志慢慢地扣上白色木栅栏。

工作室里已经一片黑暗。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站着看夜景了。不管如何,这里也将是他的一段深刻记忆。

走出巷子,张浩志才发现一辆三菱吉普横在路口。

车灯闪亮,李明德摇下车窗,“我送你一程,如何?”

张浩志犹豫了一下,便打开车门,可是他的心情却像走入一个未知世界一样迷茫。

“我认识你的父亲。”

“哦。”张浩志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他是一位眼光犀利的收藏家,”李明德笑,“也许你身上流淌的天赋是来自你父亲的血液。”

“可是,我父亲不赞同我学作画。”

“也许他有他的想法吧。”李明德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其实,我也曾经厌恶过,在巴黎的一段时间里,我整天借酒烧愁。最美的画却留不住挚爱的人,我一直在堕落,在麻醉自己。”

“老师,你……”张浩志抬头,仿佛看到他的心腔里藏着一个凄美的故事。

“你的女朋友呢?为什么突然辞职了?”他无限惆怅地说,“在她的身边,可以看见飞鱼跳出海面,风中带着海的味道。”

“我做错了事情。”

“年轻难免会犯错。”他给了张浩志一个谅解的微笑。

在蜜湖路口下车的时候,张浩志用力地挥手说再见,仿佛要把所有的感谢都挥出来。

小时候,把花瓢甲虫捉在网中,往空中一甩,小小的花飘甲虫就以为可以逃出来了,便在网中东撞西冲,一直到筋疲力尽。

他常常笑花瓢甲虫的愚蠢,可是现在,他不是更愚蠢吗?

在爱情网中,他不辨方向,凭着自以为是的直觉,胡乱飞舞,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愚蠢!

而美人鱼会原谅他吗?

张浩志向着天空,向那一颗最亮的星星,又许了一个愿。

——美人鱼,当你仰望星空,有一颗明亮的星星眷恋地看着你,那沉甸甸的亮光都是我的思念。

张浩志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找出今天在“忆”书吧买来的书。

坐在阳台,他读起了这本《丛林奇谈》。

作者是罗德亚·吉普林,作家与诗人,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

在这本奇幻的书中,张浩志知道了一个丛林之初的故事。

一个关于是谁把恐惧带到丛林,是谁从丛林中展开杀戮,是谁在老虎身上划上条纹的故事。

在丛林之初,丛林的动物并不互相惧怕。

树上长叶、开花、又结果。所有的动物只吃树叶、花朵、草、果子和树皮。

丛林的主人撒任命虎做丛林的主人和法官,丛林动物必须把纠纷告到它那儿,虎身上的颜色像盛开的爬藤花,没有条纹。

有一天,两只鹿用头和前蹄进行食物之争,闹得不可开交。虎正在花丛中睡觉,一只鹿用角推它,它忘记了自己是丛林的主人,于是咬断了雄鹿的脖子。

死亡游戏开始了,血腥味令丛林动物们愚蠢。

树和爬藤在虎经过的地方,用手指在它的背上、肋上、额上、颚上涂上标记,它们划过那里,哪儿黄色的皮就有了一条条纹,最后虎身上的条纹标志着恐惧和耻辱。

是虎违反了丛林的法律,使丛林弥漫血腥,一个错误导致了一场灾难。

丛林有丛林的法律,而爱情也有爱情的规则。

而他和美人鱼的爱情规则,是他用“怀疑”打破了。

书上有道明显的对折的痕迹,不知道美人鱼看到这一个故事的时候,是不是会想起他呢?

花城人去今萧索。

虽然美人鱼仍然在这个美丽的城市中,他也可以从每一阵暖风中分辨来自于她的微小的气息。可是,没有她在身边,这个城市变得好寂寞。

这已经是开学后的第十天了。

张浩志在植物园里,一寸一寸地磨蹭着光阴。

一直过了多久,他也不知道。

“你已经成为生物系最刻苦的学生了。”

张浩志听到这样高傲的挖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你跟踪我吗?”

“对啊,”她毫不讳忌,“你第十天在这个地方转悠了。”

张浩志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女巫,有没有一种巫术,可以使人忘记不愉快的事情?”

“如果有,那么我一定立刻先对自己下巫。”

“你也会难过吗?”

“我就像是传说中的荆刺鸟,把胸脯刺入灌木又长又硬的枝中,纵情地唱出最美妙的乐韵。”她把手放在一片树叶上,“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来听。”

“你恋爱了?”张浩志说,“那么你可以体会我的心情。”

她目光熠熠地看张浩志,仿佛漆黑的夜燃起的火焰,“那你懂得我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你猜,美人鱼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突然转过身,声音微微地颤动:“她是那样固执、倔强、多刺,不肯先向你低头,离群索居,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她的声音像是杜鹃的催问,张浩志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巫没有回头看张浩志,往绿树中一晃身,消失了。

张浩志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来无影去无踪。

可是,今天他闻到了眼泪在空中消融的味道……就在这一刹那,突然,他明白一件事,一件他从来都没有注意却在身边发生的事情。

难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伤害了女巫吗?

从植物园走出来,就是一片宽阔的平地。

一条柏油小路绕过植物园的外墙,从东边延伸而来。

张浩志站在平地上,像一只孤独的小鸟,望不见森林。

突然,从被树叶遮挡的小路一角转出一个铮亮的脚踏车线圈圆轮,张浩志的心不可抑止地跳了一大下。

美人鱼的黑色伞裙在行进中轻轻地飘起来,像极了一朵蘑菇。

在柏油小路与操场的接壤处是一道十五厘米的退水沟,脚踏车要踩得凶猛才可以安稳地冲过去。可是美人鱼骑得那么的慢……

“啊,不好!”张浩志迅速地向前跑。

就在美人鱼脚尖踮地,车轮停转的时候,张浩志不偏不倚地拉住了后车架的铁框条。

“你为什么拉住了脚踏车?”她转过身来,眼睛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张浩志窘困地松开了手。

“哦,你是想看我在退水沟车轮一滑,把整辆脚踏车绞倒在地上?”她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这一刻,张浩志觉得她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等待他落入她的陷井。

“那些桂圆,玻璃一样透明的肉,又甜又酥。”她忽然微微一笑,“难道我真的傻到是谁送来的都不知道吗?”

“我来载你,好不好?”张浩志轻轻地说,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怎么会不好呢?”她提着黑伞裙,扶着一边手把,把空的一边对着张浩志。

“你,不生气吗?”张浩志欢喜地问。

“后来,每天看见你在唱片行中的碟架中走来走去,自以为躲得很隐蔽的样子,我就一直偷偷地笑,哪里还会生气啊?”

又可以重新看见美人鱼如玫瑰一般的笑颜了。

张浩志的快乐都快要溢出来了。

“你的路走到哪里了?”在学校围墙的藤蔓下坐的时候,她问张浩志。

“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张浩志老实地回答。

“《丛林奇谈》,你都看过了吧?”她唇角上扬,含着一个动人的微笑。

“哦……”他尴尬地点头,“我见到你看得好入神,所以……”

“在最后一章,在森林中长大的纳莫,在令丛林动物兴奋得掉落胡须的春天夜晚,他却一直那么的烦躁。”

“那是因为他是人类,他聪明、勇敢,在潜意识中渴望回到人群中生活……”张浩志轻轻地说,“在那个有月亮的夜晚,他的信念和渴望让他离开了丛林,回到了自己心灵上的家乡。”

“是的,”美人鱼的手温柔地放在张浩志的掌心里,“你就是书中丛林的纳莫。”

“谢谢你!”张浩志一直都感激美人鱼的鼓励,她让他觉得人生的道路漫长,却不孤单。

“在绘画中的你,神采飞扬,令人心醉。”她轻轻地把头靠在张浩志的肩膀上,“我偷偷回过工作室,看见你在作画。”

“我想转艺术系,可是,为了这个,我和父亲吵了一架。”张浩志忍不住告诉她,“然后,我搬出来住了。”

她眨动着眼睛,“你的父亲会很伤心的。”

“他并没有说出挽留的话……”他提着皮箱出门的时候,父亲在书房里,一切都静悄悄的,他多么渴望父亲可以叫他一声。

美人鱼温润的手指爬上了张浩志的眼眸,似乎想拂去那一片阴影。

“你找到住处了吗?”

学校退掉了一幢旧宿舍楼,凡是本市的学生这学期都不安排内宿。

“住在一个同学家里,也不是太方便。”张浩志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艰难了。

她奇怪地看着张浩志,把手中的一截叶子揉皱了,又展开,“妈妈已经回到草围去住了,现在我家的房间空出一间,先租给你,要不要?”

借着夜幕来临前的光明,张浩志看见她的脸色绯红,如同一朵盛开的凤凰花。

脚踏车的后架上绑着张浩志的行李箱。

他和她慢慢地走在路上。

从学校到她家,坐公共汽车要十四分钟,骑脚踏车要半个小时,走路大概要花一个小时吧。这是张浩志第一次到美人鱼的家。

在天华的第一个路口一直往下走,恢宏的建筑物逐渐地远去。

“在城市之中,竟然有这样一片平静的地方。”

“你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吧?”她笑,“搬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遥远的荒凉的市郊,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这里就成了喧闹的城市中心,但这一片一直都没有规划到,所以保存着朴素的旧貌。”

在路边,是一户户平房,每一家都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夜晚,门前的一个大红灯笼就亮起了红色的希望。

在美人鱼的小小院子,种着茉莉、金银花、草兰、芍药、大叶菊。

“好香啊!”

“都没有开花,有什么香味啊?”她甜滋滋地问。

“心香。”

她笑起来,猛地抽出张浩志的手臂,然后像一只小鸟飞入巢中。

晚餐,她做了简单而美味的蛋炒饭。

金黄的蛋丝和饱满的米饭,撒上一些细葱花,真是令人食欲大动。

洗碗的时候,张浩志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她站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胡闹。

盖上花格子床单的时候,他拼尽力气倾听隔壁房间轻轻的脚步声,或者是物体碰撞的声音,幸福得闭不上眼睛。

这是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家,可是他却可以感受到无尽温馨。

曾经有一次,去一个伯父家,在那奢华的埃及风情的大客厅里,张浩志却无端地感觉到清冷和孤单,因为那里没有人心的温暖。

怀着甜甜的梦,张浩志睡着了。

梦里也可以看见美丽的星星。

十月是收获的季节。

天色明亮,抬头望天空,云朵白得让人想抓一把拢在身上当云衫。

张浩志已经转系了,每天可以接触到梦想的气息,可是颜料、画布、速写本、铅笔,一些琐碎的费用却是庞大的开销。

美人鱼接了些翻译书稿的工作,在“忆”书吧兼职;张浩志顶替她在学校复印室的工作,在麦当劳兼职,而他们的学业才是最得意的工作。

夜晚,为了节省,在客厅燃一盏小小的台灯。

二十瓦的灯泡,用他绘制的金秀江水浮莲的水彩画糊成一个半圆的灯罩,拉一条简单的电线,就是一个独特的台灯了。

“你从来没有过得这样寒碜吧?”美人鱼倚着灰把拖布站着。

“是啊,生活真是残酷。”他刚从外面回来,倒了一杯凉开水,一口气喝个精光,“不过洞穴里也有松风鹤影,喝一杯开水也不觉得孤单。”

“想跟你的父亲低头吗?”她干脆走到张浩志身边。

“即使我低头,他也不会让步。”

“你这么肯定?”她盯着张浩志,“你真是一条固执的小白鲨,我还以为你是性格温顺的海豚先生呢。”

“……”张浩志低下头。

“有时候,误会可以扼杀一段感情,亲情也罢,爱情也罢,都是一样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当初,你不是因为误解了李明德老师而突然生气吗?而我,后来在金秀江看见李明丽为你擦汗的情景,我也难过到几乎想要放弃。”

虽然他已经知道她谅解了,可还是紧张地问,“那么,为什么你后来不生气了?”

“有一天,李明丽来找我,”她笑,“她是一座桥梁,让我重新走向你。”

“你想成为我和父亲之间的桥梁吗?”张浩志深深地看着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俯下头,他在她的嘴唇上如蜻蜒一样的掠过。

日子像是桃花溪下的水流,宁静而温馨。

风已经有了一些凉意。

美人鱼穿起了长袖衣裳,像蝴蝶一样色彩。

有一天,她抱回几捆宝蓝灰白的毛线,在小小的台灯下将两色毛线从一颗板栗大缠绕成实心圆球。

他把圆滚滚的线球抛在空中,“你要用毛线做什么?”

“不告诉你。”她甜蜜地笑。

张浩志也笑,其实,他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她要织围巾给他,还是织暖暖的毛衣呢?

自此,每一个夜晚,美人鱼都是早早地进入房间,关上门,在里面东编西织。

唯有一天夜晚,张浩志踏着星星推开了门,只见她用臂弯作枕头睡得正香甜,那手边是一条宝蓝配灰白的粗毛线围巾,已经有张浩志的手臂张开的长度了。

她蝴蝶般的眼睫毛停落在蔷薇似的脸颊上,像梦幻一样动人心弦。

张浩志悄悄地扣上门,在院子里“哗啦啦”地摸摸金银花,嗅嗅茉莉,在门扉前大大声地咳嗽。片刻,他推门进去,台几上只有两个并排的水杯,她发丝零乱地坐在台灯下,“全世界都知道你回家了。”

秋风乍凉,学校外围墙的花藤慵懒地爬在墙头。

他飞一般地跑过人群,直冲图书馆。

安静的三楼阅览厅,向右转一个弯,那两个位置是他和美人鱼的“老地方”。

她没有在座位,张浩志知道一定是在外国文学区。

走进一排排高高的书架,就仿佛走进了一片森林。在这森林的一角,他的美人鱼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倚着木架翻了一下,然后往右拐,一直到窗边的位置,把背包斜挂在椅背上,坐下来。

他亦步亦趋地踏着她的脚印,幻想着吓她一跳的乐趣。

她低垂着天鹅般的颈,像极了徐志摩笔下的那一朵睡莲。

从图书馆下来,张浩志载着她,到黄昏的菜市场买了菜回家。

晚餐,她照常煮了米饭。

吃饭时,她一直心神不宁。

张浩志逗她,“你今夜怎么有些不对劲?”

她不禁笑,紧张地说:“哪有啊?”

晚饭后,她复习了一下功课,便嚷嚷眼睛发困,回房睡了。

张浩志在外面一直等,她却并没有再出来。

失望,像一个牢笼罩住了他。

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她樱桃黑的背包里藏着的不就是给他的温暖围巾吗?

可是,她却怎么像是忘记了一样?

张浩志站在她的房门前,几乎想把她从被窝中拉出来揍一顿。

月色淡淡地漫过房间。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敲门声,细细的“叩叩”声。

打开房门,美人鱼笑吟吟地站着,“我想出去看月光。”

张浩志披上衣裳,走到院子。

两把桃红色的塑料椅,一只小小的木桌子,在月光下映出一大圆底海碗里的长寿面。

美人鱼俏皮地看着张浩志,“祝你活到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

“你……我以为你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她温柔地说,从花藤下拿出那条宝蓝灰白相间的围巾,轻轻地绕在他的脖子,“我会永远都记得。”

“这是我最美丽的生日。”

美人鱼轻轻地笑,月光滴在她的身上、发上、脸上,就像是一片水迹,她仿佛从则深海赶来一样充满了海的魅力。

“我是不是在做梦?”

“做梦?”她的大眼睛转过一丝狡黠,“那我把你打醒!”

一个狠狠的“板栗”落到张浩志的头上。

在同一个月亮下,,不同的情侣会有不同的故事。

张浩志一直都相信,月光是爱情的守护神。

她轻轻地靠着张浩志,他却像背负了一个世界。

“当寂寞来临时,不老就成为一个负担。”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可是你在我的身边,我会不愿意仙去的。”

张浩志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我也是。”

十一月了,街上寒冷却热闹,卖糖炒栗子的人多了起来,燃烧的火苗带着栗子的清香飘在空气中。

围着长长的围巾,张浩志的冬天并不清冷。

匆匆地过去了,却又折回来,他在街头包了一袋糖炒栗子。

等待找零钱的时候,张浩志感觉到一股侵略意味的气息逼来。

“好久不见了,女巫。”

女巫的火红皮褛在冬天里特别的显眼,“真的是好久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尴尬地抱着糖炒栗子,问:“你要去哪里?”

“你不请我吃糖炒栗子吗?”她答非所问。

张浩志把整袋栗子递过去,“给你。”

她眼波流动,从中捡出一颗,放在手中,“我并不贪心。”

“那我先走了。”他调转车头,把糖炒栗子的香味和她抛在身后。

既然自己无法给她想要的,那么抱歉也没有用。

回到小院的时候,黄皮纸袋还是温温的。

推开门进去,小小的台灯的光辉流泻在桌几上,美人鱼用手托着下巴,眼神飘向远方。

张浩志把糖炒栗子递给她。

“栗子!”她像藤蔓一样攀上张浩志的脖子,“我喜欢栗子的外壳,又坚韧又厚实。”

“你刚才在发什么呆?”张浩志捏她小巧的鼻尖。

“送给你。”她从桌几下摸出一个调色盒。

檀木料做的调色盒,在原木上漆上一层透明的油漆,保持着树木原有的纹理,光滑,闪着大理石的光芒。

“这么贵重的调色盒,”他生气地喊,“你要工作多久才买得起啊?”

“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她微笑着说,“可是,这不是我买的,是你父亲送来的。”

像是惊雷在他的心头炸响,他不敢置信地喊:“怎么可能?”

“你根本不了解你的父亲,”美人鱼轻轻地抚摸调色盒,“他也是一个爱孩子的父亲,不只是商业神话人物。”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记得,美人鱼曾经讲过要成为他与父亲的桥梁。

“我什么都没有做,”她傻气而可爱地说,“只是他孤独得太久了。”

在夜色中,张浩志摸摸湿润的鼻子,“是我自私的抉择让他太伤心了。”

张承端是在下午的五点钟来到这个小小的屋子。

灰色的年代久远的外墙,朴素的院子里种着蓬勃的绿色植物,褪色的老式铁门。

而那个勇敢的,让他生气的小女生在院子里哼着歌曲为花木修剪残枝。

他咳嗽了一下,长长的黑风衣在冬日里飘扬。

她转过身来,只有一瞬间的诧异,便礼貌地说:“伯父,您好!”

张承端站在院子外,生涩地回答:“你好!”

她捡了一块布拍打着身上沾着的枯叶枝渣,微笑着说:“伯父,进来喝一杯茶吧。”

推开虚掩的门,张承端看见了一个简陋的天地。

小小的桌几,上面是一盏自制的台灯,两个水杯,编织的粗毛线坐垫,一个背枕……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自己娇生惯养的儿子竟在这里生活得怡然自乐。

“那台灯上的彩绘水浮莲是他画的吗?”他盯着灯罩,“我不知道他可以画得这么有感情。”

“是啊,他的画中总有灵魂。”她微笑着说。

她倒来了一杯热腾腾的花茶,似圆柱的杯身可堪一握。

“纯真的香味。”张承端喝口热茶,忍不住赞叹。

“是我在夏天晒的茉莉花,”她羞涩地笑,“你们父子的口味真是相同,连赞语也这样的一致。”

“他也这么说的,”张承端有些感伤地说,“我们都爱着同一个人,可惜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她有些惊讶张承端的坦白,“在亲情里并没有失败,只是爱的方式,爱的多少有所不同罢了。”

这个伶牙俐齿的女生并没有讽刺他。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有些明白儿子为什么会为她着迷。

“我要回去了,”他走到门口,有些忸怩地说,“有一份礼物要给他。”

她慎重地接过张承端手中的调料盒,兴奋地说:“他一定会非常喜欢。”

走出院子的时候,他问:“为什么这么晚他还没有回来?”

“他在学校复印室工作,要过一会才回来。”

“哦。”

张承端钻进在外等候的车子,靠在椅垫上眯细了眼睛,心中悲喜莫辨。

张浩志握着水杯的手微微地颤抖,“这个调料盒是我父亲送的?”

“是。”她微笑,轻轻地倚上他的臂弯。

他把头埋进了她又长又直的海藻发间。

“头发里有灰尘和汗水。”她笑。

“我只闻到了海洋的味道。”

“真的吗?”她双手交叉,给了他一个环形的拥抱。

在她的身上,确实有一种令他难以忘怀的恋人味道,所以他才会随着这种注定,在冥冥中寻找她。

“你是不是应该搬回家了?”她微笑地说。

“你赶我吗?”张浩志有些生气地说。

“离开了家会让人觉得无所适从,”她在夜色中寻找张浩志的手指,“曾经,从草围刚上来的那一段日子,总是害怕,不踏实。”

“是啊!”

可是,他没有告诉她,他已经眷恋起这座小小的屋子,习惯了倒水时顺便给她的杯子添上热水,习惯了有她在身后的负重感,习惯了在夜里枕着她的脚步声入睡,习惯了她美丽而倔强的微笑……

他把这里当作是一个“家”了。

在搬回家的前一夜,他和她在小院里坐。

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星。

夜色太冷,她那冰冰的小手放在张浩志的衣袋里,“你会不会画一张美美的画送给我呢?”

“我会实现我们的梦想的。”

她露出了神往的笑容,“有一天,你为我创作出属于你我的绘画,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他深深地记住了她无限陶醉的语言,并把它作为自己在荆刺路上前进的动力。

“可是,我害怕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她又轻轻地说。

“为什么?”他紧张地问。

“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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