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群人马车驾出现在吐谷浑辽阔草原的边际线上。渐行渐近,天色,也渐行渐黑。
为首者端坐马上,走得很是从容。一袭大号的黑披风顺着马腹自然垂下,伴着马往前行,硕大的黑披风向后飘起,好是飘逸。那人二十左右的年纪,身上穿着吐谷浑特有的白色锦袍,那锦袍并不肥大,小袖口、小裤腿,配之以紧身的设计,极近完美地衬托出男子健硕的身体。头上的那个大号连体帽早已甩在脑后,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庞。眉清目秀,目光深沉而隐忍。嘴角轻微上翘,似是时时都在微笑。笑起时眼睛微眯,风情万种、勾魂摄魄。然而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却挂满脸庞,瞪眼时,黑色眼眸中便折射出股子墨绿,似草原狼,几分狡诈,几分凶残。
“驾,”车驾后方一个侍从纵马而来,“主人,天色已黑,车驾已至日月山河谷,是否扎营,请示下。”
“这……”那少年略一迟疑,旋即拨转马头,“也好。”
“是,”那侍从转身就要传令。
“且慢。”那少年急止住他。
“过了河谷就是铁卜加王城。我知那河谷入口处有几百户部众,将我们这些人混入部众之中,总是安全。”少年自言自语,思忖多时,才打定主意,“传令下去,我们再行几步,今晚在日月山河谷宿营。”
“是,”那侍从学乖了,没走,看主人还有无命令。
“你再命人快马加鞭,赶到那里找到头人,告诉他今晚我要在那里宿营。让他生起炉灶,早备饭食。去吧。”少年一摆手,袖袍随风飘舞,甚是潇洒。
“是,”这次命令确凿了,“啪”一马鞭,那侍从一溜烟跑了。
“大家继续前行,赶到前方日月山河谷宿营。”兵士在队伍中纵马而过,声音飘过。
“是……”伴随随行兵士高声回应,车驾继续前行。
那少年一抖披风,拨转马头退到一旁,目着着队伍往前行进。眼见队伍中的一辆车轿行至近前,少年脸上忧郁之色愈重,冲轿外随行的婢女一招手。
“主人。”那婢女一路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施礼。
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姑娘怎么样了?”
“回主人,今天下午呕吐得厉害,倒是不吵闹着要寻死了,但却也未进东西。”婢女回复得小心翼翼。
“嗯?”那少年一瞪眼,眸子泛绿光。
吓得那婢女赶紧说话,“虽是未进东西,但是喝了些水。”
“现在谁在里面?”少年又问。
“奴婢们不敢离开半步。车内人多了显挤,为免姑娘嫌碍眼,我退了出来,在车轿外侍候,车轿内还有两个婢女陪着,一来怕姑娘有什么吩咐,我们好立刻去办,二来也是防着姑娘寻短。”
“好。”那少年恢复微笑,“你们白天晚上都要瞪起眼来。把姑娘侍候好了,你就不用再当奴隶了,我放你回家。”
“谢主人。奴婢不回家,奴婢愿生生世世做主人的奴隶,侍候主人。”婢女低声下气回答。
少年嘴角露笑,冲婢女一挥手。
“是,”那婢女重又回到了车轿旁边。
一骑绝尘,先前少年支出去的那个侍从,急匆匆又跑了回来,面露难色。
“嗯?”少年眉头微皱。
“回禀主人,那头人死了,留下两个儿子,打起来了,正欲厮杀拼命。”说这话时,侍从有些肝颤胆寒,好像犯是自己犯的一样。
“什么?”少年一惊,怒气冲上脑门,却又让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出口长气,问道:“为什么?”
“时间太短,小的没有细问。只是从下人们那里听说,好像是为了马匹的事情。”话说到这里,那侍从才斗胆抬起头来,看了少年一眼,便急着解释,“因为担心主人着急,所以小的才匆匆赶来回禀。”
“走,去看看。”少年扬鞭要走。
“主人,要不要多带些侍卫过去。”那侍从好心提醒。
“不用。收拾两个手足自残的饭桶,我还对付得了!”少年剑眉倒竖,颇是自负。
“阿爹在世时,已经分了一百户奴隶给你,马匹更是分足了你。阿爹既已把我们分开,你放马时为什么不离得我远远的?却还赖在这里不走,硬让马儿们互相打斗死伤?”说话之人颇有气势,质问声传出老远。
“阿弟呀,马儿虽好,却终究是畜生啊,你怎么可能让畜生像人一样老实、安分?再说了,眼下正值春天,马儿进入发情期,几匹公马为争一匹母马而相互决斗,这再正常不过了。况且,就是阿爹在世时,咱们家的马儿们也没少打架。”年龄偏大之人明显气势不足,不过声音之中倒显忠厚。
“那我不管。你少给我扯那么远!我只知道,阿爹既然把头人的位子传给了我,阿爹也分给了你奴隶与马匹牲畜,那你就离我远点,省得连畜生们都整日打仗,让人更是不得安生。”
“阿弟,话哪有人这样说的?阿爹尸骨未寒,你就这样撵自己的阿哥吗?”
“少废话,我没心情听你在这里瞎说。”阿弟不耐烦。
“阿哥哪里瞎说了?”当哥哥的还要讲理。
“没瞎说?”阿弟不服,反唇相讥,“既然没瞎说,那我问你,马儿打仗,为什么被咬死的是我的马,而不是你的?”
“这个……”当哥的显然无法给胡搅蛮缠的阿弟满意解释,哑口无言。
“既然说不出理来,还不快走?省得在我面前碍眼,惹我心烦!”虽是同根时,有时相煎就是急,“走走,快走!还等我撵你呀?!”
混蛋,这还不算是撵?
“好好,你欺人太甚了,”阿哥的心凉透了,“既然你嫌我碍眼,那我就走,我要离得你远远的!”人怕逼、马怕骑,兔子急了还咬人,阿哥一声吼,“来人,集合族人,带上我们的马匹,我们不给人家碍眼,我们走!”他吼了出来。
阿弟的心情好,一阵得意的笑……
少年到时,阿哥已经带着自己的族人、奴隶撵着马群出了山谷。
“站住……停下!”少年的侍从急忙吆喝。
阿哥认出了侍从,苦丧着脸,“你不用再喊了,他既然不容我,我走就是。天下之下,难道就没有容我之地吗?”
“我没空在这听你瞎说,你看是谁来了?”侍从拨转马头,那马往后倒,给少年让出一条路,“主人,这是头人的大儿子。”
少年面无表情,上翘的嘴角耷拉下来,“谁继承的头人?去把他给我找来。”
“是。”
时间不大,阿弟来了。
少年不动声色,瞅瞅老大,再瞧瞧老二,“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回大人,您是在诺曷钵背弃了我们之后,带领我们中兴吐谷浑的素贵大人。”看样子俩人都认识那少年。
“知道就好。那我问你们,你二人可是兄弟。”
“是。”兄弟俩异口同声。
素贵手一伸。侍从麻利地递过一支箭,“知道这是什么吗?”
“回大人,是箭。”
“知道就好。阿豺老祖折箭的祖训,你们还记得吗?”素贵的声音不大,但声音中却透着股子让人发毛的味儿。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吐谷浑之所以越来越弱,到今天干脆被吐蕃灭国,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忘了祖宗、忘了祖训的人越来越多,以致兄弟相残,自废武功、空耗国力。”少年一通教训。
“大人教训的是。” 老二点头,心中却满是不服——面对利益,即使英明如大人您,不也同样如此吗?所不同者,你们是叔侄相残罢了。哦,还有一点不同,我已经是头人了,可你那可汗的头衔,还没有到手。当然,这是他的心里话,素贵听不到。
“我问你们,现在我出面为你们调停,你们可愿重归于好?”
“这……”兄弟二人俱是皱眉。
“嗯?”素贵的脸上露出丝不悦,“你二人所处之地,是我铁卜加王城的东大门,是出入河谷进入王城的要地,你们若是不能和谐相处,先自乱了阵脚,那我这王城还怎么办?倘若敌人来攻,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大人教训的是,但……我只怕是覆水难收,我阿哥既已说出要离去的话,即使我作为头人仍愿收留他,他也未必肯回。”阿弟有的是鬼心眼,他知道该如何让阿哥去背这个违反命令的黑锅。
一番话让老大心中不是滋味,阿弟并未回心转意,他这就没打算让我回去呀!既如此,我又何必寄人离下,看他的脸色呢?想罢多时,他是一阵叹息,“大人,眼下我的族人和马群都已带出,只恐我愿回去,我的族人和马儿们,也不愿再回了。”
素贵听说了兄弟二人的意思,转身向侍从低声耳语。
“是”,侍从转身而去。
看着侍从离去的背影,素贵嘴角露出丝阴笑,转身望着老大,“哪个族人不愿回,你就把我的这支箭送他给,给他讲讲阿豺老祖折箭的祖训,还不愿回的,你就把这支箭射入他的头颅,帮他好好开开窍,让他知道谁才是主人。”素贵打量着不远处的马群,“至于马儿吧,畜生终究是畜生。”
“可要是那马儿也不愿回去呢?”“是呀。”弟兄俩真是一对,俩死不开窍的东西。
“这会儿,你们兄弟倒是一致了,”素贵讥讽了一句,摇头叹息,“如果是那样,那便是你们兄弟二人该当分开的天意。天意不可违,到那时,你这个兄长就去寻觅自己的新牧场去吧。”
“是呀?”俩傻子还挺高兴。
“来人,让马匹合群。”素贵从不跟不开窍的人多说一句。
马是畜生,哪有人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私心,况且原本就是一群,更重要的,是对方群中有发了情的母马。时间不大,马群便合二为一。
“你二人还有何话说?”素贵嘴角上翘,笑眯眯。
“大人,合是合了,可我仍旧担心,自己不能为兄弟所容,他已继承了阿爹的头人之位,毕竟今非昔比了。”老大不无担忧地说道。
素贵转身来到老二跟前,“你的兄长已经把意思说明白了,那么你呢,你可愿意像你们兄弟二人以前那样亲密无间?”
“大人,割出的伤口,即使用上最好的金疮药也无法愈合如初了呀!”
“好个无法愈合如初,”素贵眼中寒光一闪,“你的意思,我的话你是不准备服从了?”
“素贵大人,我没这么说。”嘴是如此,心却并不这样想,小声嘀咕,“你可比你的阿爹慕容达延差远了,他从不这样逼迫自己的族人。”
“你说的很好,”素贵的声音低沉,然而黑色的眼眸却已变成墨绿,“可那个善良忠厚的老人,被你们活活逼死了!”他的腰刀是什么时候拔出的,没人看见。
“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