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与太平草木同沾圣朝之露,生称善士,死表於道,曰:“宋处士谢某之墓。”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感恩感德,天实临之!司马子长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先民广其说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公亦可以察某之心矣。
翻译过来就是:伯夷、叔齐虽然不在周朝做官,只吃西山的野菜充饥,也应该知道周武王的恩典;四皓虽然不在汉朝做官,只吃商山上的灵芝为生,也应该知道汉高祖皇帝的恩典(四皓,是四位皓首银须老人,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鹿里先生周术和绮里季吴实,皆秦博土,后因逃避焚书坑儒来到商山);更何况在大元朝的土地上吃粗饭喝稀粥的人们呢?
大元朝廷赦免我好几次了,我受朝廷的恩典也很隆厚了。如果我效仿鲁仲连投东海而死是不可以的,如今已经是大元的臣民了。庄子说:“把我当成马称呼我的,我就当马来回应他们;把我当成牛称呼我的,我就当牛来回应他们。”世上的人有称呼我是宋朝的逃亡传播者,也可以;称呼我是大元的消极懒惰臣民,也可以;说我是大宋的刁民,也可以,说我是大元的隐士,也可以。是当轮子还是当弹丸,就随造化;是当虫子肢体还是老鼠心肝,凭上天发落。如果我贪图权利富贵,昧心去做官,就算朝廷仁厚宽恕,天地都包容,可怜我孤身一个,不忍心处死我,但我有什么面目面对大元朝廷啊?
我和世间的一草一木共同享受圣明朝廷的恩赐,活着的时候称呼我是好的读书人,死后在路旁立碑表彰,上刻“宋处士谢某之墓。”就算我死了,就像才出生。感恩戴德,上天的恩赐!司马迁说过:“人都要死的,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于鸿毛。”祖辈们延伸这句话的意思说:“慷慨赴死容易,从容就义困难。”您也可以凭这些了解我的心了。
程元海见谢枋得的确是真的没有来元朝做官的心了,才没有逼迫。但他不该把谢枋得列在第一位,第二年,元朝江南行省丞相忙兀台见名单上大部分人都已就位,可惟独没有第一名谢枋得的报到,就亲自到谢枋得的住处请他出山。
谢枋得给他的回答是:“上有尧、舜,下有巢、由(巢父,许由,传说中的上古两位大隐士)。枋得我名姓不祥,不敢赴召。”
忙兀台也不知道“谢枋得”这三个字怎么就不祥了,但看到他那忧愁满布的脸,也就不难为他了。
可是,谢枋得太有名了。元政府似乎不得到他马上就要灭亡一样。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元朝福建行省参政管如德又持忽必烈诏旨在江南寻访“人才”。他自然就想了谢枋得。可是他知道,这位遗民不好请,弄不好会碰一鼻子灰。于是,他让降元的前南宋宰相留梦炎写信给谢枋得,希望他可以入朝为官。
留梦炎知道谢枋得的脾气,但没有办法,只要硬着头皮写了封信给谢枋得。果不其然,谢枋得见信后,立即回信。留梦炎哆嗦着拆开,读完后,冷汗直流。被人骂娘其实对自己的伤害并不大,严重的是冷嘲热讽。谢枋得的这封回信就是后一种。他说:“江南无人材,求一瑕吕饴甥、程婴、杵臼厮养卒,不可得也。纣之亡也,以八百国之精兵,而不敢抗二子之正论,武王、太公凛凛无所容,急以兴灭继绝谢天下。殷之后遂与周并立。使三监、淮夷不叛,武庚必不死,殷命必不黜。夫女真(金国)之待二帝亦惨矣。而我宋今年(当年)遣使祈请,明年(转年)遣使问安。王伦一市井无赖、狎邪小人,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终则二事皆符其言。今一王伦且无之,则江南无人材可见也。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它志哉!”
留梦炎刚被谢枋得讥讽完,这年秋天,已经入朝为官的汉人赵孟頫送上门来。他不是主动要来的,而是受了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的指使。魏天佑见朝廷几次派人都请不到谢枋得,而且皇帝又非常想见谢枋得,就想立个功。
可赵孟頫见了谢枋得后,回来报告谢枋得的言语,魏天佑可就受不了了。赵孟頫将谢枋得的原话告诉魏天佑:“这厮在福建为官,没做一件有利于民的德政,天天敲骨吸髓,惟知盘剥。他推荐我辈入朝,是想给他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魏天佑大怒,拍着桌子就跳起来,他要让这个臭读书人见识一下什么叫硬的。
硬的,也不吃
所谓来硬的,可能只是魏天佑认为的。中国许多知识分子软硬不吃,是历史上有名的。这些人在想要他们顺从自己的人看来,简直不是东西。
当谢枋得被几个士兵驾着来到魏天佑面前时,魏大人想要给他来个下马威。可谢枋得先下了手,他“傲岸不为礼”,根本不搭理魏天佑。魏天佑见下马威使不出来,就转换思路,想要羞辱谢枋得,他带了讥笑与愤怒的口气问道:“封疆之臣当死封疆,你信州之败,当时为何不死?”
这件事可谓是谢枋得的一个痛穴,但谢枋得绝不能让对方找到痛穴,他只是一转念,就淡然一笑,回答道:“程婴、公孙杵臼二人皆忠于赵氏,一人死于十五年前,一人死于十五年后,万世之下,皆为忠臣。王莽篡位十四年,龚胜到后来才绝食而死,也不失为忠臣。司马迁尝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这种天下大道理,岂是你这种人所能理解的。”
魏天佑见射出去的箭不但没有伤到对方,还弹了回来伤到自己。他也是读过书的人,但知识结构不平衡,自然无法与谢枋得相提并论。被谢枋得这么一讥,拥有权力的他就使用上了权力,他将谢枋得拘禁于道院之中,准备强行把他押往大都。
在临行前,他的好友给他送来寒衣,说是北方太冷,路上御寒。谢枋得摇头,答诗道:“平生爱读龚胜传,进退存亡断得明。范叔绨袍虽见意,大颠衣服莫留行。此时要看英雄样,好汉应无儿女情。只愿诸贤扶世教,饿夫含笑死犹生。”
此时,谢枋得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决心。但怎么死法,这位读书人似乎没有考虑过。他不要衣服,自然不想选择在路上冻死。几天后,就有一批人来看望他。
并非是看望他,而是来劝他去死的。
谢枋得听了众人来的目的,并无惊讶之情。他早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众人来的目的与自己不谋而合。
劝人死似乎是南宋遗民的一大特征,在他们的思想里,南宋虽亡,但凛凛生气并没有灭亡。想要保住这凛凛生气的办法,就是要有人站出来激励这股生气。
慷慨成仁,不可玷污不事两朝的清名。这就是遗民们想要的,也是谢枋得想要的。
谢枋得很怕众人怀疑自己的必死之心,就赋诗一首道出心志: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他来送行的一位朋友叫张叔仁的,见朋友如此理想,热泪盈眶,赠诗道:“打硬修行三十年,如今验证作儒仙。人皆屈膝甘为下,公独高声骂向前。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到头毕竟全清节,留取芳名万古传。”
我们今天看这首诗,除了有些千叮咛万嘱咐的味道外,还有一种味道,似乎是在极力的提醒,他告诉谢枋得,千万别如某些人说得比唱的好听。一定要走对路,看着黄泉路,充满信心与鼓起勇气走下去,不回头,不流泪。
谢枋得听完这首诗,淡然一笑。用眼神告诉朋友,放心,我会一往直前,绝对不会辜负你们这些人的好心。
最终,谢枋得找到了一个必死的方法。这种方法虽然没有猛烈的痛苦,但若不是抱定必死决心的人,真的是无法死掉的。
这种方法就是绝食。
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谢枋得效仿古人伯夷、叔齐不食周栗、宁可采薇的故事而想出来的办法。但伯夷、叔齐还是吃东西的,后来被饿死,是因为山上无“薇”可采了。
谢枋得的绝食是故意不吃东西,在被押送至大都中的途中,他吃素食,而且吃得相当少。渐渐地,连蔬菜也不吃了,只吃枣子。由开始的一天十个枣子逐渐减少,到后来,一天只吃五个。
当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五月,谢枋得达到北京时,饿得已经不成人样,还是被人搀扶着才下了车。
他安定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押解元军谢太后柩所及宋恭帝被软禁地点的方向,当指给他看时,他朝着那方向就趴下,二拜,然后大哭。由于营养跟不上,再加上这一悲痛,谢枋得马上就病倒了。这一病,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元政府要人。元政府只好先把他安排到悯忠寺(今法源寺)中,每到精神略好一点,看到墙上的《曹娥碑》后,就眼睛放光道:“弱小女子尚且能如此,我难道不如你吗!”
《曹娥碑》是指纪念东汉曹娥节孝感天的碑文,曹娥的父亲溺于江中,找不到尸体,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昼夜沿江哭寻父亲。几天后,她没有找到父亲的尸体,自己也跳进了江。可三天后,她又抱着父亲的尸体破水而出。后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对曹娥加封赐匾。
这显然是一个传说,但这个传说对谢枋得而言,太重要了。在他很快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这个传说解救了他。使他朝着黄泉路坚定地走去。
他住进法源寺后,在元朝为官的许多汉人都来看望他。任何人来,他都闭着眼睛,恨不得马上死去。大家一见到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谢枋得,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是非常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同时,谢枋得的这种形象也告诉他们,任凭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让他当官了。
他当年的一位好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亲自带医生煮药,为他熬米汤。可米还没有放进锅里,谢枋得就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指着好友道:“我是要死,你却要让我活,你居心不良到极点了!”
友人无可奈何,只好叹息着走了。谢枋得重新又倒回床上,从此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在北京绝食几天后,遂与世长辞,终年六十四岁。
他的死在书面上的价值直到明朝景泰七年(1456年)九月才得到认可,这一年,与文天祥同被明朝皇帝赐谥,文天祥赐“忠烈”,谢枋得赐“文节”。这一年,离他死已经167年。
谢枋得的软硬不吃,在南宋遗民里并非是另类。但他的软硬不吃,与其他遗民不同的是,他有负罪感。所以,这种软硬不吃,就成了他骨子里的一种反抗,任是谁都不能平息他的这种反抗,除非是他死亡。而他的死亡也正是他采取的这种反抗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