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道:“何意?”
回答:“您先死,我们随后跟来。”
文天祥微微笑道:“诸位可知有个叫刘玉川的人?”
众人不知。
“此人是一读书人,未中状元时与一妓女相好,妓女为了他,连生意都不做了。后来刘先生中了状元,看不起这个妓女,骗他说,状元不允许与妓女来往,国家规定。妓女不同意,刘先生拿出一瓶酒,放了毒药进去,说,我与你一同殉情。你先喝。妓女干脆地喝了,随即而死,刘先生却没有喝,高兴地去上任了。”
众人听后,大笑。
这些人在后来文天祥被俘后,七人跑了六个,其中一人没有跑,但文天祥嘱咐他回家乡告诉他的朋友们,此人半途就不知所踪了。
在这种危难时刻,不知是后人的附会,还是文天祥对人性的深彻,不得而知。或许,也正是这些人的懦弱,更显衬出了文天祥的伟大。
但伟大是后来的事,南宋朝廷开始时并不想成全他的伟大,一日升为丞相,还没有来得及做他想做的事,就被朝廷全体上下请求率领若干要员,到元军中和谈。
文天祥不得不去,因为在这群人背后,是哭泣不停的谢太后。文天祥到元军中后,在嘴巴上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抗辩,并且将一批降元的官员进行了恶毒的攻击。元朝的统帅伯颜很快发现,文天祥虽然是自己的敌人,但不失为有骨气的汉人,这样的人,让他回去等于是放虎归山,况且,文天祥的口才太好,惹得他几次不是很高兴。于是,文天祥被扣留了。
在扣留期间,临安失陷,文天祥被元军押解过了大江,他历尽艰险,有许多次想要自杀殉国,但终究没有得逞。后来,终于在许多人的或明或暗的帮助下,成功逃脱,泛海南下温州。他后来自己总结那段岁月事说道:“厄运一百日,危机九十遭。孤踪落虎口,薄命付鸿毛”。
临安的失守没有使文天祥丧失半点斗志,因为还有小皇帝在。当时,被张世杰等人拥立的宋端宗正在福州。文天祥跑到福州,继续担任宰相一职。他主张出兵温州,可当时的掌政者张世杰不这样想,许多年后,我们也判断不出,两人谁对谁错。两人都是传统意识中的君子,君子无所争,文天祥只好以都督的身份,在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市)开设都督府,进驻汀州(今福建长汀),出兵江西。
让他想不到的是,在到汀州不久,福州随即被元军攻下,小朝廷浮海南逃往广东。文天祥痛苦之后,于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移屯漳州,后又转入梅州(今广东梅县)。最后他经略江西,于同年五月进军江西赣州。这年的六月三日,宋军在雩都县大捷,一时声威颇盛。
要知道,文天祥当时的处境是相当恶劣的,一无钱粮、二无支援,可他却能奇迹般地起兵十万,转战江西,收复不少州郡。这局部的“中兴气象”迅速将元军主力吸引过来,那个着名的汉人,蒙古大将张弘范把兵锋转向他,在重兵的围剿下,文天祥的队伍很快被打散。
这年的十二月,张弘范让他的弟弟发动奇袭,文天祥在潮阳县五坡岭被活捉。在元兵到来之前,他想要吞药自尽,大概是量少,没有死掉。
张弘范得到了南宋的这么一个宝,欣喜异常。
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有必要重新回忆那段历史了。宋德佑二年(1276年),元军进入临安城。此时,文天祥正在被元军扣留。南宋谢太后率百官向元军投降。但杨淑妃却带着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及部分大臣南下闽、粤继续抗战,最后在江门新会崖山建立行朝。后来由于形势所逼,张世杰、陆秀夫等拥立益王赵昰为帝,号端宗。
1278年3月,文天祥被捕三个月后,端宗在湛江市硇州岛病逝。
陆秀夫、张世杰又立赵昺为帝,以崖山为根据提。在张世杰的治理下,崖山官民将士多达20万人。
蒙古人对这一“后起”之秀非常不满,命令张弘范将其剿灭。张弘范出兵崖山,同时还带着文天祥,这是发生在1279年的事。张弘范一直不杀文天祥并非是用他做什么筹码,而的确是因为文天祥的一股浩然之气让他佩服。
不过,这位站在囚车里的人,不知道是否明白张弘范的心思。在崖山海战打响之前,张弘范希望他能写信给张世杰,让他投降。
文天祥就朗诵了那首名扬千古的《过零丁洋》以明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的不劝降并没有拯救张世杰的水师遭受灭顶之灾,在经过一番空前的海战后,文天祥看着宋军数以千计的楼船化为乌有,尸浮海上十万余人,他简直比被人用针刺心脏还要疼痛:“楼船千艘天下角,两雄相遇争奋搏。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鹤蚌。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这个时候,是公元1279年阴历二月才刚刚开始,宋室就真的亡了。
当他看到海上的腥风血浪时,顿足捶胸痛哭流涕,挣扎着想要投海自尽,却被人拦住。他几次想死,最终都没有死成,恐怕还是不到时候。
那场海战,宋军遭受的灭顶之灾,在他几年后于狱中难以入眠时往往会想起。南宋的灭亡对大宋一片忠心的文天祥打击不可谓不大。正如一个建筑师亲眼看着自己倾毕生心血的建筑转瞬间轰然倒塌一样。文天祥的理想顷刻化为乌有,他甚至有时候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像他这样一个拥有着被人人称赞的节操的人,一旦理想破灭,生存的价值还有吗?
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元军凯旋。同时将文天祥押送大都,由广东过梅岭至江西的南安军时,文天祥就决定绝食,希望在七八天后到庐陵故乡时能正好死去,此时,他在追求“尽节”的同时,还希望能得“善终”,归葬故土。在这期间,他写了诗就阐明了这种想法:“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但是,元军的路线让他绝望了。过梅关后,元军突然改由水路乘船。按文天祥自己的打算,六月二日是该到吉州的,可却提前一天到达,这样,他就对之前派人告诉那里的人在那个地方为其送行的计划破产了。
他已经饿的头晕眼花,想死前见上朋友们一面都不可,遂悲愤中挥笔写道:“英雄扼腕怒须赤,贯日血忠死穷北。首阳风流落南国,正气未亡人未息。青原万丈光赫赫,大江东去日夜白。”
六月四日,押送文天祥的元军到达丰城,已经八日没有吃东西的文天祥放弃了绝食,并写道:“余虽不食,未见其殆。众以饮食交相逼迫,予念既过乡洲,已失初望。委命荒滨,立节不白,且闻暂止金陵郡,出坎之会,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遂复饮食,勉徇众情。初,众议以予渐殆,欲行无礼,掩鼻以灌粥酪,至是遂止。乃知夷、齐之心事,由其独处荒山,故行其志耳。”
文天祥终于还是明白了,自己即使要死,也应该有个符合自己身份的死,而不是在这荒野里被自己活活饿死。那简直太愚蠢了。
于是,这位当年的状元,不久前的丞相远离江南故国,肚子很饱地来到了北方他国之地。等待他的有有条路,一条通往富贵荣华,另一条通往只需用死就能换来的流传千古的节气。
与人斗,与天斗
文天祥大都并不孤独,南宋一朝或是心甘情愿或是被逼迫而投降的士大夫多如牛毛。
文天祥似乎预料到元人不会让自己消停,到了大都后,只是不闻不问,对任何事都闭眼对待。
的确,如果元人想要杀他,他不会活到今天。元人就是想要征服他,哪怕是他的略略点一下头,答应做一个小官。
皇帝忽必烈听说了文天祥的事情后,曾问汉臣:“南、北宰相孰贤?”大臣们异口同声道:“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
忽必烈当即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个优秀的南人归顺自己。
在他的安排下,元政府先后有五次对文天祥的劝降活动,当然,还不包括各种各样的人写给文天祥的各种各样的信。
第一次派出去的人叫留梦炎,当初临安被围时投降元朝的一名宰相。
忽必烈以为两人都是状元,又都当过宰相,可能会有共同语言。
但忽必烈错了,留梦炎这样的人在文天祥眼中不但不是同道中人,还一个让他非常恶心的人。
留梦炎跟文天祥只是谈到状元,还没有到宰相的时候,文天祥就指着他的鼻子讽刺开了:“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忽必烈见同志关系不能让文天祥感动,那么,上级总可以让这个忠君分子回头了吧。他派出了已是废帝的宋恭帝。
当时,文天祥一见到这位被废的皇帝,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聪明起来,伏地痛哭,乞求圣驾南归重整河山。宋恭帝才九岁,他知道什么,看到文天祥老泪纵横,他也跟着哭起来。结果劝降行动成了感情宣泄大会。
忽必烈想,既然同事与上级都拿不住文天祥,那就来点外行的。第三和第四次被派去的是宰相阿合马和孛罗。这两个人其实是不愿意去的,他们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想去羞辱文天祥一番,结果在娴于辞令的文天祥那里自然又是讨了个没趣。
最后一次,忽必烈想用亲情打动文天祥,他让人把文天祥已经是蒙古人奴隶的女儿柳娘、环娘带到文天祥跟前,“哀哭劝公叛”,文天祥没有犹豫彷徨。
他也真是豁得出去,对后来同样劝他投降的老婆说:“汝非我妻也,果曰真我妻,宁肯叛我而从贼耶?”又对自己的女儿说:“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
最后出马的是文天祥的亲弟弟文璧。
文壁与哥哥文天祥前后中进士,他中进士那年,还是哥哥陪他一起去考的。
但他的仕途却一帆风顺,当初元军大举进攻时,他正知惠州,也曾积极备战。可是,他没有能力阻挡元军的进攻,只好投降。就在那个时候,忽必烈听说了他是文天祥的弟弟,大喜过望。任其为少中大夫,惠州路总管兼府尹。
文壁这次来,是抱着必被哥哥羞辱到死的心来的。按照我们的观点,自己本是正直之士,可弟弟却是邪恶之徒,对我们的心理产生的重压要远远大于其他人。
但是,这一次会面,兄弟两人居然平静地谈话。文壁没有太逼哥哥,文天祥也没有责备弟弟。文天祥得知了弟弟的来意后,就用了一首诗作为回答。其中有“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之语。
他让弟弟带走自己已经整理好的诗文稿,还希望弟弟可以把一个儿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文天祥本有两个亲生儿子,名道生、佛生,但一个死于战乱,一个早夭。女儿也被蒙古贵族占为奴隶,两个妹夫则以身殉国。天祥兵败被俘,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但他心中还有两件事放不下:一是自己后继无人;二是老母在他转战广东时客死崖山,“权殡于河源县义合乡古氏之里”,无法运回故乡安葬。他希望弟弟帮自己完成这个心愿。在《哭母大祥》一诗中,他悲伤地说道:“……古来全忠不全孝,世事至此泪滂沱。夫人开国分齐魏,生荣死哀送天地。悠悠国破与家亡,平生无憾惟此事。二郎已作门户谋,江南葬母麦满舟。不知何日归兄骨,狐死犹应正首丘。”
紧接着,文天祥就写信给文壁的儿子,他的继子文升云:“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吾得汝为嗣,不为无后矣。”
他告诉这个过继的儿子,你的生父虽然是背叛祖国,但你要知道,他并不是真正地想这么做。所以,我并不怪他。
儒家的“孝道”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必须要“全身以全宗祀”才能称为孝。倘若当忠与孝对立时,他们只能选一样,文天祥自己选择了忠,他的弟弟选择了孝。
这其实是他一直没有责怪弟弟的最根本原因。其实也是权宜之计。所谓权宜之计,其实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的眉批。儒家所谓的“权宜”是孟子的阐释:平常时期一定要做到“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若在“嫂溺”的情况下,还是应该“援之以手”,这就是“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