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回家去了,柳叶一想,在小生子家,那不管啥事,我也有义务帮忙。于是她不顾旅途劳累,直奔林雨生家而去。快进林雨生家,柳叶隔着半人高的院墙,看见一个醒目的破旧、斑驳、紫红色的棺材停放在院中央,陡然间柳叶的心被紧缩,双腿发软,举步维艰。怎么回事!?是谁!?她带着种种猜测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院子里。这时一个人从屋内推门出来,一股白云一样的热气随着开门的瞬间从屋内和人一齐冒出来。是林雨生从门里出来了,头上裹着白布,腰间围着长长的白孝带,左胳膊上还挂块黑布,很悲哀地迎着柳叶低声说:“叶子回来了。”
“咋回事!啊?生子,咋回事?”柳叶一看到林雨生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忙问道。
“老爸他……”林雨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林雨生原本小圆鼓鼓的脸蛋总挂着无足轻重的笑容,可现在却成了阴沉沉的样子半天说,“进屋吧,外面怪冷的。”
柳叶眼含着泪珠走进雾气弥漫的外屋,进到堂屋后,室内立刻是另一番景象。全村走动较近的老少爷们儿都聚在这里,火炕上,地上,满满一屋人。老爸正襟危坐在炕中间精神抖擞地和一帮老头在唠嗑。地上基本都是年轻一些的。有坐在随便什么凳上,椅子上,沙发里,还有站着的,也有来回晃动的,正面无忧色的东扯西拉。一见柳叶的到来,立刻静下来。多数人嘴里都叼着烟,冷巴巴地瞧着柳叶。
“我妈呢?”柳叶问老爸。
“在外屋帮忙活呢。”柳老汉的力量声音让柳叶宽慰不少。
“我去看看。”柳叶很快恢复心平气和的状态,跑到烟雾缭绕的厨房,好不容易找到老妈,老妈正与一群妇女在忙活众人的饭菜。
紫花摇了摇了说:“哟,这不小叶吗,看看这小东西,水灵的像小豆芽似的,你说你妈你爸那个歪瓜裂枣样儿,怎么生的,啊?一定是拣来的。”
“这屁股嘴什么屁都放。”柳母回敬一句。
浪琴说:“谁像你,一个公鸡,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不下。”
“哟,那可不是我的事,种不行。”紫花撇撇嘴说。
浪琴说:“那不赶快借个种。”
“行,那就用家那个‘歪把犁杖’。”(浪琴丈夫外号歪把犁杖)
彩云接着话茬说:“哎呀我的妈呀,那歪把犁杖的‘铧子’可硬,小心给你捅漏了。”
浪琴说:“这家伙一定试过了。”
“哈哈哈……”几个妇女乐翻了天。看上去她们好像不是办丧事,十足的办喜事。
“你烧纸了吗?”柳母问柳叶。
“烧纸?没有啊。”
“快去,给你大叔送点钱儿去,小时候,你大叔最疼你,”柳妈又补充一句说,“你先去上屋看看你婶去,她在那屋躺着呢,去,快去吧。”
“唉。”
柳叶来到上屋,只见林婶正坐在炕上和几个年迈的老太太唠嗑,也看不出有什么沉痛悲哀的样子,见柳叶进来忙拍拍炕沿说:“快,上炕暖和暖和,这孩子,是回来过年来了?”柳叶默然不知所措,心里想:和往日毫无区别,也没看出如此悲哀的样子啊!
“婶,这太突然了。”柳叶只在炕沿上搭个边说。
“咳!可不是呗,这啥事都该着,”林婶说,“前天他说头疼,我说你吃点正痛片,哎,他也不吃,你赶今天一早,就说不行了,还没挨到医院……唉!早点上医院,也许没这事。”(据说这套话在今天已说几十遍)
“什么病?”柳叶问。
“医生说脑出血。”
“这病快。”一旁坐着的一位老太太说。
堂屋里由于大家都在吸烟,这里包括很多平时不吸烟的人,今天也都叼上林雨生家人递过来的“公用烟”,点燃后都吸着吐着,屋内一时又不通风,烟就在屋内弥漫着,有的人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有的在擦眼泪,听到有人在喊:“快把窗户开开吧,这烟实在受不了。”窗户一开,烟是出去了,可是寒流立刻与烟和热气对流,屋内的温度与外面即刻间相差无几了。
“其实,这病就是过去说的‘臭翻’,让大仙挑挑就没事儿。”一位五十岁左右名叫二狗的说道。
“拉倒吧,”一位叫毛蛋的反驳说,“脑袋出血和臭翻有什么关系。”毛蛋四十多岁,是本村赌博高手,左村右屯都很有名气。穿戴不甚讲究,有点破衣烂衫。别人怎么看他不管,总之他自己坦然处之,还哪块热闹往哪儿钻。
“现在这病还贼拉的多呢,你说。”本村有名的大牙坐在炕头最有热气的地方说,要我看准是这转基因粮食弄得。
“要是把脑袋打开让血流走,然后再合上,我看准行。”一个叫四愣的说。
“你拉倒吧,脑袋是闹着玩的,你以为是你小姨子底下那个拉锁那。”二狗一脸耻笑地说。
“操,你这老花货。”四愣说完上二狗后脑勺上捋一把说,“你小姨子底下没拉锁。”
“哈哈哈……”
哄笑过后,宴席开始。炕上一桌年龄大的,地上两桌都是中年人为多,围桌坐好,频频举杯,为死去的亡灵在冰封雪裹中安息吧。女人们都聚在另一屋里,桌上七言八语对柳叶问长问短,表现出好奇的关怀。饭后,剩下不多的人,多数是林家亲属,都在为是火化还是土葬问题上进行一番争执。有的说,这破荒村谁知道土葬火葬,那吴老七死了不也就那么埋了吗,干脆明天开始动工挖坑;不行,有人反驳说,这冰冻三尺,一镐下去一个白点,再说你用锯末子沤也得几天。有的说,干脆火化,还省事,还没麻烦。最后还是林雨生定的砣。火化。可是又有个问题,今天是大年二十八,后天,也就是出的那天,正赶上大年三十,这可把大家难住了,大年三十,都得放假,那这大过年,院里摆个棺材,这事……
那就明天出。林雨生果断地决定明天就火化。可是到哪去火化呢?县城肯定不行,(据说年前关炉)如果那样,还不如去齐齐哈尔市呢,路还好走。有人提议。但是现在都在准备过年,这事不管去哪儿都得事先联系好。林家二舅说。
“齐齐哈尔市?我联系联系。”柳叶坐在一旁突然搭了腔。
“那你马上联系一下,明天一早就出。”林雨生站在地中央冲柳叶说。柳叶决定给陈忱打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柳叶马上去外屋与陈忱说话,交流着他们分别后经常交流的情况,又都互相问候,陈忱总是吐露出对她更加无限的思念之情,看来激情不减当初;而柳叶也述说她每时每刻都在怀念他,还说她就要拍电视剧了,有了片约,过完年就开机,希望陈忱在银幕上看到她时,好为她祝福……
平时他们远隔千山万水也经常联系不断,但是一旦电话接通就好像几年没通话似的,有无尽的话要说。
电话打了快半小时,可字字没提对林雨生父亲火化的事。柳叶打完电话,还满脸余兴地走进了屋。刚进屋,她马上醒悟到,打了半天电话,正事还没说。于是又重新跑到外屋又给陈忱打电话,才说明有个同学的父亲去世了,明天火化的事,让陈忱帮忙。这一回她回到屋里说:“再等一会儿,那边正联系。”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中巴,一辆大客车和一辆卡车出了村。卡车上的人各个身上裹着皮大衣,头上戴着皮帽子把脸都捂个严严实实,站在棺木旁,手扶汽车护栏,似乎要为亡灵护卫,为死者保驾而表现出最后的忠诚。任凭寒风飕刮。林雨生挑着一支纸灵幡,正迎风招展地站在车的正面,可是车速一快,林雨生就把灵幡卷起来,表情依然严肃并且脸被刺骨寒风吹得红紫色。大牙扔着纸钱,纸钱正飘忽不定地落到雪地上。走一段冰雪路,然后直插哈大齐高速,汽车上了平坦的高速公路之后,速度明显加快了。柳叶坐在中巴副驾的单座里,她有生还第一次坐汽车在这条公路上去齐齐哈尔市。汽车迎着凛冽的寒风,风驰电掣般的向前进发,飞驰中,车轮卷起路边的轻雪,扬在空中四处飞舞。柳叶座位前面就是暖风,股股热风吹在她的脸上,她仿佛感到一股热流吹在心上,暖洋洋的,好不惬意。她双眼紧盯前方,因为她就要看到她日夜想念的人,那人正在入城东路口处等着她。一个多小时,汽车就开到齐齐哈尔市的东入城路口,在很远的地方,柳叶就看到了陈忱的身影,陈忱也正在翘盼送尸车的到来。
“你上这个车。”陈忱指着他身后一辆崭新的A6轿车对柳叶说。然后高声向后喊一句。跟上啊!随后他也钻进轿车里。车往殡仪馆方向开去。在车里,陈忱看到柳叶那天使般的青春时,实在掩饰不住久别情人的激动,便急速将柳叶双手紧攥到自己手心里,嘴唇轻轻贴在柳叶的脸蛋上小声问:“想我没?”
“你说呢?”柳叶的眼睛里飘出一阵温火般的微笑并小声说,“注意点。”
“啊,没事。”陈忱坐稳,声音正常说,“这是市委干部小李,我老铁,哎,李岩,”陈忱冲司机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最好的朋友,柳叶。”
“啊,久仰你的名字,”司机飞快地转过头来又转回去说,“常听陈忱叨咕你。”
“是吗,我以为把我都忘了呢。”柳叶微笑地说。
“那不能,绝对不能,我可以作证。”司机仍目视前方佐证着。
汽车延着东直大街往南行,在一个丁字路口处又往东拐,离城区很远的一个僻静处,见到一个新型的殡葬馆。古式门楼,迎面是淡黄色如同宾馆模样的楼堂,如果不说是一家火化人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想象这就是殡仪馆。院庭很大,大小车辆一辆紧接一辆,院内一片繁忙,送葬者络绎不绝。
“咱们排到第八号。”陈忱说,“不找人就不知道排到哪了。”
一切手续都办的相当顺利,大家挤到待客堂休息,好在堂内有几百人的热气,否则要比外面还冷。大堂里人满为患,声音嘈杂,都各围其主地在议论着,忙着。大多数人因为无事可干,所以就毫无节制地抽烟,于是整个宽敞的大堂上空浮着氤氲的烟雾;咳嗽声,喊声,议论声,还有哭声……
很多熟人,看来很久没见面了,在这里见了面,大呼小叫热情握手,问问来由,然后互相递烟叙说下岗以来的情况,并在同伴面前表现出社会交往频繁的优越之感,甚至有位佯装高雅但又十分轻浮的女人,正小声在电话里说:“快给我打个电话然后你就撂下。”于是这位女人不久就接到电话,她还故意避嫌似的,扭过身子与自己手机唠个没完,犹如大事在身,无休止的一会严肃一会咯咯咯的笑,让别人一看,完全是抽空来照顾同事或朋友的面子。由此还引来一堆复杂的目光……
柳叶第一次经历这样壮观场面,心里感到寒栗。
“估计很快就到咱的了。”(火化)陈忱就像为柳叶负责似的说,他见柳叶一脸冷颜说:“这里冷,咱们还是去车里吧。”
柳叶和陈忱从待客堂出来,在众多大小车辆中穿行,终于找到A6车就纷纷钻了进去。“啊!真的,还是车里好。”陈忱在柳叶之后钻进车里说。
“我去买包烟。”司机说完离车而去。车里只留陈忱和柳叶。哥们机灵,想给朋友点有限的亲热自由。
“想死我了。”陈忱热情拥抱并亲切的吻了一下柳叶问:“你呢?”柳叶只是灿烂的微笑。
“嗬,这老家伙,死了比活的时候还风光,我看还用色笔在脸上画画。”大牙和乡亲们说。
“看不到你,我的心总揪着。”陈忱回味他们的过去时说。“那个哈尔滨之夏是咱们最幸福的夏天,真是回味无穷的夏天,是我们一生最珍贵最灿烂的夏天,我们要把她深深地埋在心中。”
“哎,真见鬼,这么一个破木盒(骨灰盒)快赶上一头牛贵了。”二狗说。
“成本我算了,”林雨生的木匠表哥说,“十六块伍角钱。这世道,真是活的起死不起。”
“你真要往影视方面发展吗?”陈忱问柳叶。
“不是的,是别人给我找这么个机会。”柳叶说。
“他妈拉逼的,发什么财不好,偏他妈的发死人财。”二狗咬着牙说。
这时哀乐响起,村民们列队向林雨生父亲遗体告别,一切均按国家礼仪形式,绕场一周鞠躬而去。
“回来吧,还是回来吧。”陈忱长久地吻了一下柳叶情绵的小嘴说。
柳叶虽然感到幸福,但同时也感到阵阵心痛和委屈,不过更多的是感到一种情欲中的温暖。
“拿回去干啥?”林雨生的表叔见散在石台凉后的骨灰往盒里捡时说,(因为有人提出将骨灰拿回村)“说不好听话,你放在他这里也省事。”
“回来吧,我想尽办法给你安排,在我身边。”陈忱一再真诚的向柳叶表白。
“谁的?你就闭着眼睛装吧。”二狗说,“我他妈的眼看他一起推进好几个死人,你说是谁的骨头?”
“哎呀,这玩意还能差了?你就装吧,要不你说咋办?真是。”四愣无奈的反问二狗,“要不咱们给他退回去?”
“哈哈哈……”一群人围骨灰傻笑。
在大家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将林雨生父亲的骨灰安放好,车就开出殡仪馆的大门,车一出大门,竟然有些衣着褴褛之人。有男有女一齐伸手将车围住,然后接过车里人递给他们的半瓶酒和一些大家吃剩的点心,这才拱手放行。(据说这是不成文的习俗,给阴间平安开道。)车到事先由陈忱安排的一家礼仪餐厅门前停下,村民们都纷纷下了车,就像完成一项工程似的。走到餐厅门前洗手,然后用瓶装白酒轮番对嘴灌一口,规则是漱口酒,但多数人都将酒咽了下去,接过镜子都看看自己的尊容是否有变,或者看看自己脸上的魂儿是否被鬼神勾走。总之这些程序都是缺一不可的。大家这才走进餐厅,落了座。服务小姐将与刚才招待一家婚礼一样的菜肴摆满十几桌。餐厅里的专业主持早已将黑色帷幕拉上,遮住刚才婚礼用过的金色双喜大字,然后用低沉而千篇一律的内容致词,只要把人的名字不要搞错就行。最后请众人开始举杯为亡灵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