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程20分钟就到了艾直住的地方。这里没有市中心的喧闹,一排排四五层的单元房,地面是柏油和水泥,路边停着普通人家的小轿车,往来的是穿着睡衣带着小孩出来的阿姨,天空很淡。这里就是艾直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们顺着道路来到了一家餐馆的门口,店门紧闭。我帮艾直开了卷帘门,里面暗暗的,有股油烟味道。艾直开了窗户通风,走来走去说:“我家好久没有人看店了,也关了段时间,你先进来,平常我都住楼上。”我小心地迈着步子,开了窗户后亮堂了很多,是家小小的餐馆,桌子上倒放椅子,还有一层细灰,是好段时间没人打理了。
艾直开了里门,是连接着楼梯通向二楼,我随她之后跟着上去。楼梯向右拐后我见着了客厅。墙上有货物架,有一只招财猫,一个小猪存钱罐。还有杂七杂八的杂物。客厅中间是矮矮的玻璃茶几,堆着报纸刊物,没有喝完的茶,一半的牛奶。电视在墙边,旁边贴有去年的日历。
“我平时不怎么打理的。你把鞋换了去凉席上坐吧!”我应了她一声。艾直进了厨房就围上了围裙,从冰箱中抬出做好的菜放进微波炉再次加热。然后拿出两跟黄瓜做最后的凉菜。我看见她取下刀架上的菜刀,细细的胳膊上下钝挫,“嗒嗒嗒”的声音一声声闷闷地传来,蓝色的拖鞋上还踩着一块菜叶,面前的窗户开了半边,我的角度望去见到的是一根根远远的电线,她垂着头随意挽着的发团倾向了右侧,还有若干根不服帖地支立起来,被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摇晃。她不算高也不算矮,仰视她的背影,好像扫把脱落的稻穗那样静倘。她从厨房的这侧到那侧,开上关上壁橱,像一只翩翩的蛾子,不经意间扭头看到我在看她,她大声说:“书柜旁有一箱啤酒,我家人就我喝酒所以还剩挺多,正琼去找来放在桌上。”我应声去找到了啤酒放在茶几上,她正端着饭菜出来摆上,刘海儿沾有汗水。
我拿起筷子夹上一口菜,口味和餐馆里的一样,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说:“艾直你做的也太好吃了,模范厨师啊!”她笑出声来,扣开一瓶酒,咕噜咕噜就喝去一大口,满足了一声。我问她怎么那么喜欢喝酒,她说习惯了,自己这样舒服。我开始好奇她的过去,住在这样随意简单的地方的人也会像所见的一样吗?
“艾直,就你一个人住吗?”“差不多,妈妈前些年过世了,爸爸也去上班,很少见到。偶尔能瞧见他回家时抽剩的烟蒂。”
“哦,这样,那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呀,她对外总是笑呵呵的。在家里话也不多,喜欢看电视,从小对我呢也没有太多管束,平平淡淡的一生吧。”艾直提及她过世的妈妈没有一丝悲戚。
“提及死人做什么呢。来,我去拿吉他。”她放下碗筷,从另一个房间里提出吉他套,拿出了一把许多擦痕的吉他。
她清清嗓,像煞有介事的调弦,撩了一下耳边的发,歪着头看我,说出像夜间电台那样好听的声音:“林正琼先生,请欣赏吉他独奏。”清爽的音乐震动开来,酒杯里的酒有微微荡漾,她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极其熟练,此时我才注意到她手上有厚厚的老茧,不太搭调她清秀的面庞。嘴里轻轻附和着旋律,这让我想起了二十世纪美国百老汇演出的女郎,短短的卷发夸张的红唇,常常衣不遮体,在高脚椅上卖唱。艾直还弹了一首日本民谣。
老实说,我看着她的身躯有幻想她赤裸的身体,在我面前晃动。
“以前在晚上我常常弹它。”艾直的声音拉回我飘远的歪念。
奏毕后她从桌子下抽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我没有接。她自己点上了烟。我还不知道她抽烟。“那喝酒吧!”她把酒放在端盘上,“走,去阳台上喝。”
她家的阳台不大,但正好可以放下一个躺椅。
她盘腿坐下,外面的天青蒙蒙的,没有云,没有太阳,微微透着一丝丝蓝,可以看见对面平房歪歪扭扭的天线,还有晾晒的衣裳,被单似一块巨大的幕布摆荡,这一带充满烟火味,平平静静。空气中混着香烟味,那种既苦又涩的味道。
“以前是放Abby的地方,Abby是我养的狗,从小养到大,杂种黄金猎犬。”
“Abby死去了?”我从进来这里到现在没看见一根狗毛。
“应该吧,有天晚上它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养了六年不会不认识回家的路,那是在冬天。”她拧灭烟头,用力地捻熄。
“女孩子应该转着烟头把烟灭掉。”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发丝顺风贴在她左脸颊上,搭在她睫毛上,粘在她嘴皮边,突然她笑了。没有标准的露出八颗白牙,但门牙很整齐,隐约可见粉红的牙龈。笑着笑着抚开头发转回头去看向远方。“我喜欢这样,干干脆脆的。正琼你不会抽烟还教我怎么灭烟。”
“女孩子不都该这样吗?”
她摇头,背靠在护栏上,薄薄的T恤贴在身上。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她问我。
“没有呢,你是指哪方面?”
“能有哪方面?”
“没有吧。”
她已经喝了三听酒了,正在开第四听,暗暗咋舌这女孩子的酒量。
她移过垫子靠着我坐着,此时天际边露出一层微光,我看见阳光刺破了天空白幕,地上还出现了电线的影子,灰色的影子。
艾直坐在我的身边就明显感受到一阵清香,是她的头发。她矮我许多,可以看到她头皮上的旋。她顺手拿过吉他,哼了一段什么音乐,打着节奏就弹了起来。四四拍的曲子被她演绎得很轻快。
她和音结束弹奏后问我怎么样,这是她从前编作的歌,她的嗓音实在不敢恭维,并且我也不理解她的歌词。但我还是说了好。
“不错啊,挺有你的风格的,就像风吹的铃铛。”我突然想到风吹铃铛这样的比喻。
“风吹铃铛?呵呵,听起来摇摇欲坠。”
她抬头看着我,我和她的距离近在鼻翼。我甚至还能从她瞳孔中观察出那椭圆的世界,我大大的脸也在其中。
那是个冗长而安静的吻,她缓缓拉上眼帘,薄薄的眼皮。空中似乎有着什么纤维粘在了她睫毛上。太阳的光线终于出来溜上来眉宇,细细地被拉得更长。我们唇对着唇,没有一丝声音,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双面胶慢慢地、紧紧地融在了一起,紧合,无缝。两张软软的微笑。啤酒中的麦香从她的气息中喷开来,心中不禁变得温煦起来,像对面闪亮发光的太阳能板。
不知道有多久,后来还是她先开了口,说有个正在相处的男朋友,我想了想说好像看得出。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太阳没那么温暖了。
我一直待到七点,之后便回寝室了,走时提议说出去吃点什么。艾直没答应,她说有要看的电视节目。于是我就一个人晃荡在热闹的街,在车上看一模一样的风景,一模一样的街灯,轰隆隆地睡去了。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艾直,一切就像只有月亮撞地球一样才可能改变的真理:女人和男人,要么分道扬镳,要么成为一对狗男女,亲密的朋友,只是托词,那之间根本不会有纯纯正正不掺一丝其他的友谊关系。
4
第四次约会时,我不确定该不该用约会这词,既然我们接了吻,多少也带有情人的潜质。第四次?难道前三次都是约会吗?不不,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幽会吧。第一次幽会我们上了床。那是深秋时分,艾直冲到我的寝室楼下,张渡拍拍在修电话的我的肩膀说楼下有人找。我去阳台下往下一看,艾直正仰着头看我们寝室窗户。我退回来问张渡:“那女孩来多久了?”张渡说:
“就刚才,她是谁?”我说:“网友,校内网上的。”张渡干笑了两声:“我知道她,听说作风不好。”我看见他眼里别有意味的眼光。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穿上了外衣,还搭上了一条围巾,天色还不算暗得太早,但灰蒙蒙的天挺让人压抑,那是一种水泥色,混着黑暗即将浸染的乱。
下了楼艾直看见我就直接勾上了我的手臂,我先发制人:“你不会是叫我陪你去喝酒吧?”我现在看见她就想到酒。
艾直点点头,我们出了学校,门口的夜市已经开了张,街道上噼里啪啦乱成一摊,夜晚的城市开始摇曳灯光。我走在她的后面,点点窜出的烟火附在她发尾上,尾随着她飘了一会儿。CD店的喇叭放着强烈的重金属,空气中到处混浊,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觉得她变得很渺小,月光也不恩惠她。她的黑色皮衣更是让我有种眩晕感,我想捕捉她的脚步声,但我抛不开这个世界的其他杂音,我突然很想知道我面前这个女人,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每每到了夜晚,城市总让人迷失。张渡口中所说的那些我不觉得重要,她对我也不重要,但我喜欢她的棕发。
我把脸埋在围巾里收起任何表情,跟着她去。最后去到一家酒吧:Findtheanswer。我从未来过,艾直熟悉地钻进去,我和她喝了几杯,聊着生活中的小趣事,在这样的环境里能让人的距离拉近很多,刚才的生疏感一扫而光。这样一直到了将近深夜,人越来越多,我们又各自喝了几杯。一时心头无话,就出来了。外面点点寒意。艾直红通通的脸像炭火,我看向路灯,有几只未死的青蛾还在盘盘飞舞,砰砰地撞向灯罩,前仆后继。今天艾直穿了双粗跟高跟鞋,东摇西晃前言不搭后语。说要去看通宵电影,我搀着她,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那一丁点儿红色的微光亮灭明暗,她身旁灯火通明的街道繁华热闹,弹性的嘴抿吸烟嘴,张着小口吐出一个个淡淡的烟圈,用鼻喷气。那个不起眼的烟圈顿时四分五裂连残影都找不到,沉默地散了架。她的脸上挂着一种疲态,眼角奇怪的眯着,嘴似乎在笑,脸颊抽搐,眼有时盯向前方的穹空,那里黑漆漆的,有时转个不停,打量着过往的路人,流憩出不屑,罢后又抬头靠在我肩膀上看着我,“咯咯”地笑个不停。头发凌乱了,我帮她抚回去。她笑起来有种孤凉的意味,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扭过头不去看她,她的气息仍在耳畔搔痒。
城市中来往那么多人,所有如同奔赴末日前一场盛大的宴会,精致妆容练习表情。细节精雕细琢,在城市的灯光做舞台,莺歌燕舞卖弄地笑着,骂着。台下是冷漠的目光,擦身而过都是一模一样的脸嘴,我顿时好孤寂,在同样的世界中,苟同着,苟活着,没有用处地、不够资格地如同所有人一样混迹着,在其他人眼里,我也一样是人群中的一粒沙,也挂着阴暗的假象残活。世界很大很小,人心很小很静。渴望甩开所有,这样漫无目的一直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城市的边缘,什么也不说,慢慢从人群中脱离出来,消失掉。
但我不真实,所以我现实。艾直的侧面又如一滩湖水,平静极了。喉头咕噜咕噜,闪烁的幂红灯就在她身后炸开,我突然很想问为什么。
“那里!”她指着一家小影院,又恢复往常的兴奋。我和她走了进去,她竟然挑了一部伦理片,走进播放室,坐在软软的沙发座位上,来的人都像我和艾直这样的一对对。这个影院会重复放这部片子一整晚。中途我打了个盹儿,后来被艾直摇醒,她睁大眼睛对我悄悄说:“看那边。”我伸懒腰偷偷望过去,两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人女人,交缠在一个座位上。我对她笑笑,电影屏幕上情节放到了女主角的哭诉。我那时觉得好无趣。
后来我们在天亮前两个小时去了一家偏僻的旅社,并不是谁提出的,艾直还拿她的身份证登记。睡眼惺忪的看门小妹给我们开了房门后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梯回去接班了。
也是说真的,那个晚上除了艾直的脸其他的我什么也记不起了。还有事毕后那番烟雾缭绕的对话。
艾直披上外衣开始点烟,我笑着问她这也是你的习惯吗?她点点头,床对面有块残破了的镜子,艾直一直看着前面的自己。眼神中闪过许多情绪,可我不敢乱猜,我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闪现出初恋情人的脸。她明明没有眼前这个尤物美丽啊。
“在想什么呢?一直看着我,你不会爱上我了吧?”虽然艾直是在对我说话,但视线还是没离开镜子。
我哈哈笑了声:“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会这样了。”
艾直掐了烟,转过头正视着我,说:“因为我喜欢你。”
一时无语,她眼里血丝根根。
过了半晌,她见我没说话,也看出我在想什么。随即又点上根烟,补充了一句杀我脑细胞的话:“我喜欢你,但不爱你。”
我有些胸闷。
“你挺开放啊。”
她冷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我喜欢就做了,不想后悔,也不会做后悔的事。活着是给自己快乐的,不是谁来打分的。”
然后她使劲吸了一口,我看着,说:“别抽了。”
她没说话,很安静。
于是闭眼前我想了想,接着说:“我呛得慌。”
那天早晨九点过后我们就各回各处,当时头疼的我并没料到这个晚上说的一切是我和艾直最后的一次对话。
5
那天回去后我接着把我的电话修完,张渡怂着寝室里的人来问我比如她内裤是什么颜色的啦,你们之前有没有做什么啦。我心烦意乱也是敷衍了事,心里没有一点点窃喜。想回忆起什么细节却都找不着头绪。
电话修好几天后接到父亲的电话,当地的亲戚去世了,父亲年龄过大要我去代替守灵。挂掉电话后准备打给班长请假几日,手机却来了艾直的电话。我没有接,也没有挂。
张渡见我发呆,问我:“干吗呢,谁的电话?你不是要请假吗?”
我说:“艾直。”
他就开始笑:“猫脱不了爪爪。”然后瞥了一眼我的电话,像是在嫌弃来电人一样:“她的名声一直都听着传,这种女人你不要理她,要是被缠上麻烦要死,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打发走,或许根本就打发不去。在外面肯定是个二奶,就是现在经常说的高富帅的黑木耳,反正你也没吃什么亏。”张渡一边说一边把他那几个星期没洗的袜子脱下来塞在枕头下。他的话说完,手机也没有响了,我想着艾直,心里没有认同他的话,但心里却磕磕碰碰,拿着手机,一时不知道做什么。
张渡丢了一包口香糖过来,说:“是吧?”
我被砸中,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地连连允诺,中邪一样将她的号码删掉了。
张渡又说着:“以前还打过胎,当时她男的还跑了,现在看看也活该了她。”
我顺手提着枕头用尽蛮力砸过去,吼了一句:“闭嘴!”
6
从老家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严冬了,由于这期间我把艾直拉黑,我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我也没有悄悄记她的电话。
当我走到宿舍楼时还想起上一次艾直曾在这里等我下来。我摇摇头,回头看雪地,干干净净的。
今年的雪来得好早,雪化了就到2012年了。
张渡他们晚上拉着我去吃饭,迎接我的回来。
我们在大排档每个人都红着脸,期间一个舍友说有个女孩曾来过宿舍楼找我,我大着舌头问他是不是艾直。
张渡在一旁连连点头,他义愤填膺地撩下碗筷,举着酒杯夸张地说:“那女人还找到寝室来了,当时我就冲上去对那婊子说,正琼不想见你,识趣点自己以后别来烦他,你也不看看你配得上他吗,是不是又没有钱去医院了啊!”我听后紧张地出了一头冷汗。张渡接着自豪地说:“当时她就没词了,自己走了。”
我顿时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情绪。
“正琼,快请我们抽烟,才回来呢这不。”我起身就出去,外面又飘起了小雪,一滴雨水落进我的脖子,惊得我一抖,清醒了不少。
我朝便利店走去,还上了一座桥,桥下的河水已经结了层薄薄的冰,脆得发亮。
我听见一些吵闹声。在这个静谧的冬夜晚显得清晰直接,往过去,那是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