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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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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大型商业酒会,觥筹交错,舞影娉婷。

拥有邪气俊美五官的男子终于结束了和某大客户的交谈,舒了口气,走到了阳台边的角落——偌大的宴客厅中惟一不被注意的死角。

“辛苦了,少爷!”他的同伴——一直站在阳台边的男子向他举起手中的高脚杯,露出了似有若无,暧昧如丝的微笑,眉眼分明就像狡诈的狐。

他没有狐狸男子的好心情,走过去,一向低哑的声音因为疲累而低沉得更性感,“你是来当壁画的吗?”吐出的话却一点不见有那样引人遐想的韵味。他是真的累了,为这个酒会光准备就准备了好几天,一个晚上又不停地碰杯寒暄,他惟一的同伴却只闲闲地躲在角落里纳凉。

“我是最漂亮的壁画,不是吗?”对方毫不介意他的讽刺,反而肯定得理所当然。在接受到韩谦杀人的一瞪后,他逸出了轻缓的笑声,邪意暧昧,“别这么看我……我今天才回来的,时差没调过来,另外还有水土不服,老大可是同意了让我休息。”他祭出免死金牌。

但韩谦只是不以为然地回以一哼,“等猪在天上飞的时候你再说这句话。”

“两年不见,你幽默了……”狐狸眼的男子——简晟眯起眼更显奸诈。今晚是他出国两年来第一次回到国内,奉命陪韩谦出席酒会也顺便重新融入一下国内的圈子,“来,有好东西让你看。”他走上了阳台。

“什么?”韩谦跟着他走上了阳台,并没有多少好奇的兴致,直到他指向了阳台下的一角。

“很眼熟的故人吧?”目光紧锁着韩谦,简晟坏坏地笑了,“我记得,她叫……沈小姐,是吧?”他笑眯了眼,无辜地说着,“两年前在我出国的前一天晚上是你送她回去的对吧?”

沈瞳……“她也来了?”没有理会简晟的自问自答,他不自觉地拧起了眉。

她,就站在一楼的入口处,一身华丽的盛装——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在公事场合见到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打扮。楼下的灯光远不及楼上的明亮,由上往下看去,她笼在阴影之中,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的眼神告诉我,”简晟闲散的声音懒洋洋地从一旁传了过来,“你和她在这两年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他用的是肯定句。

沈瞳通过入口走入了大厅,他收回了视线。侧身看着简晟,韩谦微微勾起了唇角,“你以为我和她发生了什么?”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倒好奇简晟口中的发生什么指的是什么。

“我以为什么并不重要。”简晟却不会轻易地被套出话来,“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你自己心里明白,不是吗?”他暧昧不明地笑着啜了一口杯中的琼液。

他知道简晟想让他亲自说出来,“当初你们都说她适合我。”但他仍没有让他们知道的打算——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他和沈瞳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会认为她适合我?”现在的他只好奇令他和她当初结缘的因由。

简晟轻轻笑出了声,“然后呢?如果我们的理由够充分你就会去追求她吗?谦,你的原则不是这样的……”这是调侃,也是提醒。感情的事,不是旁人的三言两语能够左右的。旁人的感受终究只是旁人的感受,究竟该怎么做始终只有当事人能够决定。这一点曾经是韩谦非常明白并且认真遵守着的,但不知不觉得,他竟忘了……

韩谦一怔,沉默了。简晟知道他已经开始了对自己的审视,于是又继续下去:“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虽然只是参考,但他确实可以告诉韩谦他的想法——只要他不会被他的意见所左右,“我和娃娃脸当初之所以会把她塞给你是因为我们觉得你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和你是一类人。而灏介,我想他也是这样想的。”

“一类人吗?”他确实将简晟的话听了进去,然后下意识地想起了他们两年的共同生活。简晟是对的,他们的确很相似,这一点从今晚这个大冷的笑话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一起生活,共同忙碌,同时准备各种资料,却独独没有发现他们为的是同一个宴会。他们都是热爱独立生活的人,所以即使一起生活了两年,他们仍然保持着泾渭分明的距离,而他们同样享受着这种关系。

“这是什么?”简晟俊美的脸忽然凑了过来,“药瓶?”

的确是药瓶,他从口袋中无意识摸出的药瓶——早上出门时她遗落在餐桌上的,他本能地收了起来。现在想起来真是多此一举的行动,但无法否认当时的反应是极为直接的。

“治疗神经性偏头痛?”简晟已经研究起了药瓶上的文字,“你的佳人工作似乎很辛苦啊!”完全不考虑药瓶是韩谦所有的可能性——他知道韩谦是宁愿痛苦也不依赖药力的人。

他知道这个药。每当她工作极其繁重时便会见她带上这种白色的药瓶——她其实一直都很虚弱的,可她却从来不肯休息耽误了工作,有时候她的执着令他也不禁皱眉。

“来了。”韩谦兀自沉思,简晟突然吐出一句令他心神一凛的话来。

他们所处的阳台是整个大厅最偏僻的角落,但恰恰能览尽整个宴会厅。简晟第一个看到了她的出现,然后,是他。

他终于看清她了。水蓝色的礼服直拖曳于地,延续她以往风格的打扮简约而庄重。长发被她高高地挽了起来,只留下几缕垂在她依然过分白皙的脸颊两侧。今晚的她上了妆,很浅的妆,但只是几道简单的色彩却已经使她原本水墨画般黑白分明的五官鲜活成了油画,自信且矜持。不似其他女客点缀满各色的首饰,她只在颈际戴上了极细的链坠。链是银制的,说不上多昂贵,但与她的沉静相得益彰。坠子只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玄色珍珠,映得她雪白的肌肤晶莹一片。

站在环肥燕瘦各有特色的女客中,她并不显眼,或许可以说是简单得逊色了。但对于他来说,却是足以震撼难忘的美丽——他看到了她冰冷的眼角和唇边亲切不失距离的微笑——她独有的清冷使他惊艳。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转过了眼,迎上了他的目光。轻笑,颔首,一气呵成,她对他的态度得体坦然到令人没有一点遐想的余地。在他回以颔首以后,她轻轻一笑,转身走入了人群。

“是我错了吗?”一直在一边等着看戏的简晟终于出了声,有些迷惑,“你和她真的没有什么吗?”他们的表现就像只是生意场上的对手,而且是初识的那一种。

“我和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想承认心里因为简晟的说法引起的一阵不快,韩谦沉声否认。

“哦?”简晟耸了耸肩,笑了,没有说话。

他的笑容令韩谦莫名烦躁,迁怒地瞪向不远处水蓝色的身影,他皱眉。

她正在与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交谈。他认识他,明电集团的负责人,一个怪异个性和雄厚财力一样闻名的前辈——面对不喜欢的人,他冷酷而且沉默,但如果是他有好感的人,他就会变得亲切,或者准确地说是滔滔不绝。显然,沈瞳对于他来说,是后者。

“她很有人缘。”连一向难搞定的负责人在她面前也时时露出笑容,令人实在不能不佩服她的个人魅力,“明电的负责人很喜欢她。”从他比平时多了一倍的话就可以看出来。

她或许有些冷淡,却很少会有人不喜欢她,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她不舒服。”眉间的褶皱更深了,韩谦的语气是绝对的肯定,“她头疼犯了。”

“是吗?”简晟挑了眉,半信半疑,“她看起来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在他看来她比在场任何一个女客都要优雅,那样的姿态说是犯病谁也不会相信。

他们所处的地方离她仍有一段距离,但他就是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疼得厉害。”韩谦重复。

“好吧。”简晟相信了他,“然后呢?你要送药过去吗?在她一点痛苦样子也没有的情况下送药的行为实在是太突兀了,通常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有暧昧关系,要么明电的负责人谈兴被打断,闹不愉快。你想要哪一种?”不管哪一种,无论他或是她都会极度尴尬。

他当然明白。转念间韩谦叫来了一边的侍应生,要过一杯酒将白色的药丸丢进了其中,稍稍摇晃,原本松散的药粒便均匀地溶在了浊色的液体中,“把这个交给那边的小姐。”他将酒杯又放回了侍应生的托盘中。

简晟又笑了,慵懒且依旧暧昧,而韩谦没有理会,他只注意着侍应生走到了大厅的另一头。侍应生说了一句什么,她轻轻点了点头,向他的方向露出了礼貌的笑意,然后接过了酒杯。他远远看着她喝下,清楚地看到了她一怔过后了然的神情,他笑了,同时收回了视线。

“没事了?”看不懂韩谦和沈瞳间的互动,但简晟凭直觉猜到了大概,“这是否就是传说中老夫老妻间的默契呢?”他奸诈地笑弯了眼。

“你想太多了。”韩谦的心情显然不错,因此连否认都扬着唇角。

这反应也太假了吧……简晟正要再说些什么,一袭红装却带着凌人的神气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骆舞衣,沈瞳的上司,商界著名的冷艳玫瑰。她与沈瞳的一热一冷,一火一水是他们公司最大的特色,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聊资之一。而此刻,这个传闻中骄傲难驯的女人就站在他们面前。韩谦和简晟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开口。

“那杯酒,是你给沈瞳的?”女王到底是女王,明明身高处于劣势,但站在两个身高皆超过1米80的男子面前非但丝毫不见怯弱,反而更加傲不可攀。

她是直直对着韩谦说的,所以他轻轻挑了挑眉算做回应——不置可否的回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并不这么理解,“我看到你和她的视线交流了。”言下之意是证据确凿根本不容他抵赖,“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双手环在胸前,她仰脸问。

一边的简晟阴恻恻地笑了,“骆小姐,这个问题你不觉得太超过了吗?”只是上司而已,有立场在这里以近于捉奸夫般的口气来逼问他们吗?

骆舞衣斜睨了他一眼,用倔傲的眼神明白表示出“你哪根葱,哪边凉快哪边闪去”的意味,“沈瞳是我的下属,也是我的朋友。韩先生,我希望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她的目标始终只有一脸深沉的某人。

比起沈瞳的理智敏感,眼前的这位显然坦白直接得多,当然,对他来说处理起来也简单得多,“骆小姐,既然沈小姐是你下属,又是你朋友,我想这个问题你问她或许会更加合适一些。”在她的咄咄逼人面前,韩谦从容得不露一点声色,轻易地用她的说辞将她的问题挡了回去。

如果沈瞳会回答她又何必来问他?第一回合落败。骆舞衣略略挑高了眼角,显出几许性感的娇媚——无关她此刻的心情,只是天生的长相作祟——她一向是著名的尤物,虽然只可远观,“韩先生,我想我更想听听你的解释。”虽然败了一局,她的神情却仿佛一切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样的话,”韩谦沉吟了一下,然后轻浅地笑了,“骆小姐,我会告诉你我和她是朋友。”

“屁话!”她竟出人意料地吐出这样两个字,难得的是不雅的字句从她娇艳的朱唇而出时她仍能保持冰冷骄傲的神态,“只是朋友你会知道她犯头疼?只是朋友你会带着她常用的药?韩先生,别把我当傻瓜。”沈瞳的痛一向藏得很深,她与她一起长大又共事多年所以看得出来,而他不止看出来了,甚至在她还没想到解决方法之前已经率先送去了掺药的酒——她注意到了沈瞳在喝下那杯酒后表情的变化,“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沈瞳对许多种药物都过敏,当初她在选择这种治疗偏头痛的药时就曾经费了不少工夫,他若不是和她有特殊的关系决不会这样轻易送出正确的药物。

“骆小姐,”韩谦笑得越发邪气了,声音低低沉沉地道,“无、可、奉、告。”在骆舞衣几乎以为他就要说出秘密时,他很客气地送上了四个大字。

即使是她也不禁恼了。轻哼一声,她左耳长长的焰形耳坠微微晃动,“韩先生,我不管你和沈瞳是什么关系,不过你如果以为你和她会有机会发展的话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这才是她的目的,“或许她有时候的态度会令你产生误解,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她有男朋友了,你不必再骚扰她。”这一局,应是她胜了。

是吗?可不见得。韩谦唇边的笑意有几分嘲弄了,“关于你说的男朋友我倒是知道一二。”可是,且不说莫聿庭和沈瞳之间从来不见多少感情弥坚,不容第三者插足的样子,单说“那件事”她的警告就已经失去了立场,“据我所知,”他顿了顿,深海般深邃的瞳眸尽头隐隐有几分自得,“他们已经分手了。”

骆舞衣终究还是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在他抛出这个震撼的消息以后,“莫聿庭提出分手了?什么时候的事?”飞扬的眉在眉间打了个结。

“骆小姐不知道吗?”韩谦的笑容实在假得明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该有两年了吧。”

默契极佳的简晟以懒洋洋的语气接了下去:“沈小姐不是骆小姐的下属和好朋友吗?”

可恶!这一回她是真正地败了,“你怎么知道?”她仍不服输地质疑。

如果他说是沈瞳亲口说的不知眼前的骄傲女人会有什么反应?韩谦笑了笑,最终还是选择了较为保守的回答:“莫聿庭是我朋友。”一句话足以解释所有的缘由。

居然是真的……骆舞衣拧了飞扬的细眉,低低嘟哝:“小瞳竟然没有告诉我……”两年了,她竟然一无所知……“喂,”她忽然转头看向了他,“你是想追小瞳吗?”连续败了两局,她竟仍然没有失去居高临下的气势。

又绕回来了吗?韩谦挑起了眉,“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的话我帮你。”她却径自将他的似是而非理解成了肯定,以女王施恩的语气说道。

这女人多变得有趣!简晟先笑了起来,“骆小姐,你刚才还有劝谦死心吧!”他闲闲提醒。

骆舞衣仍然只是鄙视地扫了他一眼,“那是我以为她和莫聿庭还在一起。小瞳既然喜欢,我当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去破坏。但现在小瞳已经和他分手了,我为什么不为她找一个新的对象让她早日忘记那个混蛋?”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莫聿庭甩了沈瞳?”相比之下,韩谦对她的言下之意更为好奇。

“小瞳这么喜欢莫聿庭怎么可能会提出分手?”想起沈瞳对那个人深刻的感情她不禁又皱了眉,“那种男人根本配不上小瞳。如果不是因为她喜欢,我根本不会看着他们在一起。”轻嗤一声,言语间满是对莫聿庭的强烈不屑。

韩谦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骆小姐,莫聿庭温和体贴,家世出众,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实上,莫聿庭是许多名媛淑女梦寐以求的对象,而性情冷淡的沈瞳在众人看来才是高攀的那一个。

“那又怎么样?”显然骆舞衣并不这么以为,“我敢肯定他连小瞳喝咖啡是加方糖还是不加糖也不知道。”

沈瞳喝咖啡时从来不加糖,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独特的习惯,于是他皱紧了眉。

骆舞衣为他的反应弯起了眼——他知道,她能肯定。艳红色的唇不驯地努了努,最后勾成了欣赏,“你更适合沈瞳。”至少他更用心。

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现在这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沈瞳对莫聿庭究竟有多少感情?”起初他也曾经有过猜测,但沈瞳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而他也没有再关心。长久以来他没有再去想过这个问题,所以猜测始终只是猜测。现在,眼前的她或许可以给他答案,无论是肯定或是否定。

骆舞衣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即使是她,也无法了解沈瞳心里的想法,“但我知道是小瞳主动向莫聿庭提出交往要求的。”这已经足够。

这确实已经足够。他一震,心里的预感开始清晰,清晰到令他莫名感觉沉重。

她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轻轻笑了,“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她淡淡地说着,似乎是想令他安心一些——她已经笃定了他和沈瞳的亲密,“我一直觉得小瞳对莫聿庭的感情就像小女生对白马王子的憧憬一样是很梦幻式的。”顿了顿,看到他无声的疑惑眼神她说了下去,“小瞳从小就一个人被关在大屋里,偶然上学遇到一个与书中描述的王子——一般人难免会迷了方向。或许,她和莫聿庭的分手正是因为她终于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他不认为沈瞳是这种人,但他无意反驳骆舞衣的理论,因为他有更关心的话题,“你说她从小一个人被关在大屋里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她的那对变态父母。”骆舞衣显然已不把他当成外人,少了几分起初的高傲,却知无不言起来,“他们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幢洋房里一直到她九岁了才接回去。”

“为什么?”他隐约感觉到了关键,因此也变得急切。

“那是因为……”她正要解释,身后却传来了叫她的声音,“我要过去了。”她转过了身,“下次见,韩先生。”匆匆地,骆舞衣离开了,一如她来时的突然。

确定了她不会再回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简晟看了看韩谦凝重的脸色,懒懒笑了,幸灾乐祸式的,“很遗憾?”

“我该很高兴吗?”韩谦没好气地白了同伴一眼。

“其实,”简晟缓缓地说着,脸上浮现奸诈的笑意,“真想知道什么的话,问当事人不是更好吗?”

“你见到她了?”不知何时水蓝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毫无疑问的,眼前的奸诈男子必然知道她的去向。

“我以为以你和她的默契,你能够感应得到的。”他有意捉弄他。

韩谦反而从容了——至少他可以肯定她还没有离开会场。抬手将酒杯递到了一脸轻松写意的男子手中,他微笑着说:“你说得对,所以这里就交给你了,我……感应去了。”

该劳动一下筋骨了,那个几乎把自己当猪养的狐狸男子。韩谦想。

韩谦在中庭找到了沈瞳。

依然是一身水蓝色的晚装,她背对着他,独自一个人悠悠地走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经心里却已无端地刻绘了出来。他缓缓靠近,直到走到了她的身边。

“在这醒酒吗?”他没有看向身边的她,淡如轻风地问。

“你知道我的酒量。”她也没有转过头,用温雅清淡的声音回答。

或许两年前她确实会因为过量的饮酒而染上醉意,但现在的她,在被他熏染了两年以后,是决计不会因为商业酒会上稍稍几杯而不适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那为什么?”他沉吟了一下,还是问了,虽然其实并不十分好奇答案——或许只是因为庭院里这凉爽适意的风,所以他才不禁地想和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笑了,因为猜到了他的感觉,也因为她同样的感觉,“这样的风,很舒服……”她转头轻缓地说着,“韩先生。”两年了,他们的称呼仍是没有一点改变,但相同的几个字中却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一种熟稔——近于朋友,又非似亲人,“刚才谢谢你。”即使是冷淡如她,在两年的相处之后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渐渐轻松了——真的相处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开始忘记要在对方面前掩饰些什么,因为在那样一个熟悉自己的人面前什么都已经没有必要了。

“没什么。”他随意地应了一声,从口袋里取出白色的药瓶递到了她面前,“早上你忘在桌上的。”简短的一句话解释了前因后果。

她接过了药瓶,仍是微笑着,“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不是吗?”接触到他不以为然的眼神,她漾开了带着笑意的一湖瞳眸,“舞衣刚才找过你了?”出来前她注意到了那个角落。

“如果你指这个的话,确实是个麻烦。”他半真半假地肃了面容,“她一向这样?”对每一个和沈瞳过往甚密的男人逼供威胁?

她似乎想起了以往的经历,于是加深了笑意,“她只是关心我。”骆舞衣是她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两年前她之所以能顺利来到南方也是她的安排。

他轻哼了一声:“这样的关心方式吗?”连对方有没有分手都没有搞清楚的自我主义?

她不知道他的不满中有几分真意,却还是忍不住想为好友辩解:“舞衣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高傲。许多人都觉得她太难亲近,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但事实上她很直率,很热情也很照顾朋友。她是个值得好好对待的人。”她一直很庆幸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也看得出骆舞衣确实有使人为之着迷的特质。但……“然后呢?”她又想说明什么?

“韩先生欣赏的女性不就是这样的吗?”她竟这样回答了他,认真的。

他确实一直欣赏这样坦白又有能力的女人,而她果然了解他,“或许吧……”心里却有一种窒闷的不悦感,为她过分的了解,也为她反问他时的认真,于是他只是模棱两可地敷衍了。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话,她是不是会来为他俩牵线呢?她会吗,那个始终淡然置于事外的她,会吗……不知何时,心里只反复重复着同一个疑问。

她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沉默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的敏感令她能直觉地感到他对她提出话题的排斥,所以她没有再开口——她总是观察入微的。

中庭里,四周是郁葱的树木,灯火被巧妙地掩藏在了草丛间,幽幽然可以感觉到弥漫成一片的光亮,而那光源却深不可寻,所以周围越发的神秘寂静了。这里是整个宴会厅惟一不被打扰的角落,他与她都沉默着,只有正中喷水池水柱喷起又落下四溅而起的声响在反反复复。

入夜的风微凉,吹拂而过,她轻轻地叹了,比风更轻,“好像北方春天时的风……”

他听到了她的感慨,抬眼看向了她。他们都是许久不曾回到北方的人……“这时候,北方应该开始下雪了吧……”他也不禁叹了。尽管走得坚决,但那里终究还是家啊……

而她,第一次远离家门的人感觉更为深刻,“雪啊……”她低下头,轻轻地喃了,“两年没有看过雪了。”南方,是少雪的,而这两年他们没有遇着一场雪。

“既然想,就回去。”看着她难得隐隐忧伤的侧脸,他忽然说,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抬起了头,看了他久久,笑着摇了摇头,“过去了,就回不去了。”那眼神,澄透到无波的寂灭。

心莫名地一紧,“骆舞衣……”连自己也说不上理由的,他竟忽然提起了这个话题,“她跟我说了很多……”顿了顿,看到她仍认真聆听的神情他又继续了下去,“关于你以前的事……她说你9岁以前都一个人住在宅子里?”原本想好了要问才来寻她的,但竟迟迟没有开口,即使现在问了,却还是觉得有些后悔。

她一怔,竟也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起初的呆愣看来只是因为他问题的突兀而不是触及了什么悲惨的记忆,她的眉眼仍是淡然的,没有一点受伤回避的痕迹,“只是父母的期望罢了,并没有什么……”她短短带过,却是真诚的。

他能感觉到她是真的觉得没有什么,所以才会回答得如此简略。但,又怎么会?“你不觉得太过悲惨了吗?”他皱起了眉,追问,“一个人?”她还只是个孩子。

“我并不是一个人。”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每天邻近的哥哥都会经过我家窗口,我不寂寞,也不悲惨。”一向淡然的瞳眸此刻竟也泛上了温暖的光彩……

他哑然了。邻近的哥哥,那是……心里的预感越发强烈,他忽然不想知道任何事了。

而她仍是淡淡笑着,仿佛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无法脱身,“那位哥哥,是我家附近的大屋里的。每一天,他都会经过我的窗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只要看到他我就会觉得不再寂寞。他总是笑着,笑着,好温暖好幸福的样子。有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可以至少有一天我可以让他对着我微笑,即使只有一天……”

“那个人,是莫聿庭?”不想见她沉醉到几乎迷幻的笑容,他打断了她,即使这句话从他口中而出时一样艰难。

她看向了他,倏地,仿佛被惊醒了的样子。然后,又笑了,恢复了平日里冰冷高远的微笑,“是的,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他忽然觉得呼吸停滞了,“所以……你才会向莫聿庭提出交往?为了他的笑容?”

“舞衣连这个也跟你说了吗?”她的笑容有些无奈了,但唇角仍是轻轻地扬着,“是啊……”已经渐渐习惯在他面前不再保留秘密,如果说有些事情只能一直埋在心里,那么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分享,“9岁搬回家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可是进大学以后我又遇到了他,所以我就向他提出交往了。”她对着他微笑,“就像你说的那样,韩先生。”

他却笑不出来。虽然早有预感,可他还是没有想到她对莫聿庭的感情会是那样的,会是那么久远持续的。她是那样一个严谨自律到高傲的人,可她主动向莫聿庭提出了交往……他终于开始明白,当初她在飞机上向他疑问的理由,也明白了她在夜店醉酒的原因,那么,那一夜爆发的眼泪,也是因为……莫聿庭?

其实早该注意到了,她的行为一直这样直接而明显,可他却始终忽略了,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发现她对莫聿庭的感情远远超出他能想象的尺度,然而已经迟了……

“该进去了,韩先生。”她没有再说下去,却向着大厅的方向转过了身。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他们得回去了……

他仍是恍惚的,直觉地点了点头,才本能地起步她却又止住了他。他回过神,低头看着已经在他面前的她,不解。

“你的领带歪了。”她就在他的胸前,轻缓的解释吐出来悉数袭上了他的脖颈,于是他怔住。

她理所当然地为他拆开已经散乱的领结重新系了回去。她的动作很流畅,而且轻柔,原本总会有的束缚感在她手中做来却只像轻羽拂过,全然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他的眸光渐渐深沉,直直地看着被环绕在他气息之中的她,看着她认真翻折中的侧脸,他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他,或许是喜欢她的,从他不知道的很久以前开始。

又是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却已经大亮。天色是一片白茫,空旷而安静。

他难得地早起了——与其说他早起,或者不如说他一夜无眠来得更为恰当。离那个他忽然产生奇怪念头的晚上已经好几天了,但他仍是没有想明白。曾经以为他对她的特别只是因为好奇,是因为对她虚伪的厌恶,应该是这样的,他坚信了两年的解释,可是现在他却动摇了——他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喜欢她的。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他不会为了解到她对莫聿庭的深情而心闷,也不会因为她的靠近而心动。可是,如果他是真的喜欢她,那又该怎样?她爱着另一个人,即使离开了那个人,她仍专心地爱着。而且,即便她没有爱的人,他的感情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个笑话。两年了,两年的时间里他对她做的事太多太多,多到他根本无法去期待确定他对她的感情是喜欢时她会给他相同的回应……

点上了一支烟,他烦躁地走到阳台,然后忽地停住了脚步。心念蓦然一动,他熄了烟,快步地走回卧房——他的卧房,从两年前的那天开始,也一直是她的。

她在睡觉,呼吸轻浅,但睡得很沉——她太累了,直到昨晚她仍在为公事忙碌。而今天,是她难得的假日。

伸手他轻轻推了推她,她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他为她少见的任性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不想打扰可他终究还是得唤醒她,于是无奈只有祭出了杀手锏。

“沈小姐。”从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开始就许久不曾用过的唤醒绝招。

她果然睁开了眼,双眼仍有些干涩,但很清澈——毫不见大梦初醒的混沌。然后,他映入了她的眼瞳,眨了一下眼她再度躺下又睡去了。

很多事情以为没有改变,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它仍是改变了。

他笑了,“起来了,沈小姐。”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摧残幼苗一般的不人道,声势也不禁弱了下去,只有执着不变,“起来吧。”

她终于坐起了身,显然是被他扰得睡不下去了,“韩先生。”她终究是好脾气的,所以只是冷冷地说着,尽管那语句间仍是显露出了些许不悦来,“有事吗?”站起身,她端庄的仪态已经看不出一点刚才还赖在床上的疲懒迹象,只有与她相熟的人才会注意到她比平时迟缓的反应。

莫名地又想笑,他好心情地拉过了她,“来,我让你看样东西。”

她仍是钝钝的,一路由着他拉上了阳台,然后,是真的清醒了,“雪……”她怔了一下,眼中是漫天轻柔飘舞的雪色,“是雪?”她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真的下雪了……”伸手接住下坠的雪花,直到那冰凉在掌心中融化了她才终于确定了真实,有些兴奋地漾开了笑容,她像在寻求他共鸣一般转过头说着。

破了冰的朝阳般的笑容,他忽然想到了这个词,那个久远以前曾令他震撼的笑容。

“韩先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她疑惑了,轻轻唤道,一向清冷的声音因为初醒而略显低哑。

“是啊,真的下雪了。”回过神,他一样伸手接住了空中飞舞的雪花,“想一起出去走走吗,沈小姐?”一手仍探在阳台外,他抬头看着她,笑意落拓而俊伟。

她也笑了,温柔而又有暖意地说:“当然,韩先生。”

迅速地梳洗之后,她和他一起走出了公寓的大楼。确实太早了,楼下的大道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车辆则更少,道路很空旷。雪应该是半夜里落下的,所以雪地仍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白,齐整得就像是一卷崭新的毛毯。

她的长发散开披在了脑后,浅绿色的大衣是一贯的简约样式。她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身暗褐色的他。

南方的雪始终累积不起多少来。和北方踩上去“吱嘎”作响的厚重积雪相比,南方的雪地只有薄薄一层。她与他相继走过,在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了两串轻浅的足印。

“没想到真的会下雪……”她走得很慢,轻轻感叹,没有想到几天前的怀念今天真的会实现。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看雪,而他看她,“很难得啊……”他低低应道。

“嗯。”她转头看着他微笑,“这里到底是南方啊……北方的话,总是好厚的雪地……”四周的安静令她也不禁有了聊天的兴致,“以前我总会出去踩雪,看着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她的语气有些眷恋,对那个她生长的地方。

“你本来不必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的。”他沉默地听着她说,目光深邃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只为了一段失败的恋情她就肆意地把自己放逐了,或许是她太过任性了吧……她弯了弯唇角,豁达地笑了,“世界上没有什么该与不该,选择是人做的,韩先生。”

“你不后悔?”他紧紧盯着她的笑容,试图找出一点端倪,“你真的觉得值得,这样离开?”

“我从来不后悔。”她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因为我从来不把自己计算在成本以内。”本来一句就足以回答,但她却补充地解释着。

言下之意是她的执着不悔并不全是因为对方是莫聿庭,只是因为天性中对自己的淡然。原本紧窒的心情蓦然开朗,他露出了一贯邪惑的微笑,“是吗?”知道她的认真,他随意地沉吟,笑意不自禁染上了墨黑的眼瞳,“走吧。”他走到她的前面,说道。

她感染到了他的好心情,轻轻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足印一路留在了走过的白色雪地上。

公寓大楼附近是中心公园,占地并不大但颇有意境。平日里的草地被覆盖在了雪地下,看不出一点原本的颜色。公园里大多树木的叶都在秋天时落下了,空荡荡的枝干上只覆着一枝一枝的雪条,于是那些常青树隐隐的葱绿在这片银白中越加显眼——虽然细小,却在不觉中为这片一尽的白添上了许多灵动的颜色。

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了公园。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交谈,然而两人的心情却都异常平静。他们都是享受个人世界的人,于是始终一个人想着、走着,他们需要的只是知道有另一个人始终陪在他或她身边。

或许这样走上一辈子也不错……他忽然想到。他想象起他们白发苍苍时仍一起在雪地里慢慢散步的样子,然后不自觉地加深了唇边的笑意。

轻舞的雪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停止了,尚远的天空透出了些些的温暖。阳光是朦胧一片的,很模糊,探不出痕迹,但暖意却能够感觉到。安静的天地中渐渐出现了小小的喧哗——是早起的孩子们在嬉闹。

“啊!”伴随着一声惊呼失了准头的雪球倏地飞向始终静静在一边观看的两人。

她闪避不及,被雪球打了个正着。不大不小的白色直直击中了她的右肩,然后化成了一摊水渍。

“好笨哦!”孩子们由开始的惊讶中回过了神,看到她怔愣的样子大笑起来,“好笨的阿姨……”他们扮着鬼脸,嘲笑起仍怔在原地的她。

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豆丁大的孩子嘲笑,表情越发迷惘。

“哈哈哈!”他却忍不住笑了开来,为孩子们稚气的嘲笑,更为她难得迟钝的表情,“哈哈……”

“扑”的一声打断了他肆无忌惮的大笑——是个雪球,这回换他怔了。

竟是她。

一贯平静冷然的眼眸中有薄薄的愠色,很浅淡——与其说那是生气,不如说是羞恼更为恰当。不知何时,她已经回过了神,并且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他的不满。

他的拙样同样逗乐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小毛头们,“叔叔真逊!”没节操的小屁孩立刻转移了鄙夷的对象,“阿姨加油,打倒逊叔叔!”忘了原本的雪仗,他们一心只关注大人们的内部战争。一群小孩或叫或跳,兴奋莫名。

沈瞳的回应是更大一坨雪球——向着那群小毛头——顿时尖叫声四起。他不解地看向她,可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叉着腰,仰着脸,她露出假扮的高傲神气,“想挑拨离间,你们还太嫩了!”她竟起了玩心。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在她身上出现的词,在这片令人愉悦的雪地上,在这群天真快乐的孩子面前,他却看到了,“一比一,平了。”她冰冷的眼角微微扬成了难得的戏谑。

“大人坏!”孩子们纷纷对她的突袭表示强烈不满,反应也很直接。一人一手雪球便直接向他们飞了过来。

尽管孩子们的攻击只是全然不顾准头的发泄,这么多的雪球躲避起来仍稍嫌吃力。她左右闪避着,同时还不迭地搓揉出雪球掷回去,忙得乱了气息。一向过分苍白的皮肤染上了浅浅的晕色,黑到澄澈透亮的眼瞳晃动出一汪灵动的笑意。

他只能看着她截然不同于平日的面貌,忘了该如何反应,直到奸险的小孩在久掷她不得手后把他作为了打击报复的对象。

“呃?”“扑、扑、扑”几声,数个雪球同时飞来,难得整齐一致地悉数砸在了他的身上化了开来,原本时尚沉稳的衣着一下变得滑稽可笑。

“哈哈。”第一个笑起来的竟是她。低低的,细细碎碎的笑声,和她个性一样的内敛,但她确实笑了,很放肆难抑地笑了。

好耀眼,真的好耀眼……心脏仿佛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再也没有进入他的脑中,眼前晃动的只有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她的笑容……

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是在回公寓的路上了,“韩先生。”第一句进入他脑中的话是她如往日一样清淡的语调,“今天真的很抱歉,我太失礼了。”

看着她再次戴上有礼的面具,他已经恍然了半天的眼神逐渐清晰,再清晰,然后变成了无底的黑。他忽然之间明白了那个想不透的疑问。

两年了,原本极简单的事情他竟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意识到。他一直只想着如何使她堕落,从一开始他就一心只想让她放弃那张高傲而且疏离的面具。直到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他竟到现在才发现,他所一直追求着的,不过是她的真实,而执着于她的真实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不想她用和对他人无异的虚伪来应付自己。因为他希望对她而言他是特殊的人,他希望他是惟一一个能看到她面具下的人,他希望他是她可以坦白相对的人,因为……他爱上了她,从他不知道的时候开始。

“韩先生?”他一味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没有回应,她对他的反常不禁有些疑惑地偏过了头。

“没什么。”虽然弄清了自己的心情,但面对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他只是摇摇头。

“我觉得很高兴。”她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沉静的样子,尽管眼底仍显出一丝尚未退去的兴奋,“我很高兴你带我出来,让我看到了雪,又让我玩了雪仗,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韩先生。”

是吗,她是真的感谢他吗?在他对她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以后,她还会真心地感谢他吗……看着她浅浅的笑容,他很想问出口,但开口时却变成了:“你开心就好。”

“我第一次玩雪仗。”她没有察觉他的挣扎,笑着轻轻说,“以前看到别人玩就想试试,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似乎是意识到了她今天的放纵,她笑得有些许自嘲。

他看了看她,想说什么,但“阿嚏”代替了他原本要出口的话。

“你感冒了,韩先生。”

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尽管眉眼和平日一样冷淡,但他就是觉得她在笑他,于是沉下了脸,“我没有,沈小姐。”他只是鼻子有些痒而已,“阿嚏。”

“你感冒了。”她再次说。

好吧,他喉咙也有些痒,但……“我没有感冒。”他绝不会因为几个屁小孩的屁雪球而感冒的,“阿嚏。”如果头不是那么晕的话他的反驳一定会更有威慑力。

“韩先生……”

“我说了我没有……阿嚏阿嚏……”

事实证明人有的时候不能太铁齿,否则他不至于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地任人摆布。

“38度5。”她从他口中取出温度计,读着上面的示数,“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她平静地说着,而他听不出其中是否有名为关心的元素。

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想了,高温令他的脑中一片混沌,他只想就这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将这恼人的燥热打包丢到垃圾堆里。

额上突然一阵凉意,他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本能地睁开眼,只见她温柔地微笑,“先把药吃了吧。”平常听来略嫌冷淡的声音现在却有着令人平静的奇妙力量。

他迟钝地支起身,困难地吞咽下了那几颗或黄或蓝的胶囊,然后睡意便渐渐袭来,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又合上了双眼。

他似乎睡了很久,期间醒醒睡睡,反复了好几次,但每次睁开眼总能见到她温柔淡然的微笑。她在照顾他吗……已经混沌的脑中模糊地意识着,但他真的太累了,始终无法去回答这个问句,直到大半夜时他终于彻底地醒了过来。

身体依然很疲累,四肢软得使不上多少力气,但那股燥人的热已经散去了。他缓缓睁开眼,是一片的昏暗,只有床头的小灯亮着,照着床头的她。她睡着了,似乎是突然之间睡去的,所以她才会随随便便地趴在床头,交叠的手上依然抓着柔软的毛巾。

他费力地支起身,想要看清她。双肘支起,他有些迟缓地撑起了上半身,头仍是有些昏沉,但他终于看清了她。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睡脸,同居了两年,她夜夜睡在他枕侧,他也曾看过她或浅或深的睡脸无数次,但这一夜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他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确定他爱她,爱着这个他曾经以为憎恶不已的女子。她是活得太过压抑的人,自制得足以让人发狂,这样的人明明是他最惟恐避之不及的,但他却一再地去接近她、撩拨她,甚至不择手段地使她屈服在他身边。感情真的是最无法控制的一件事情……

灯光下,她的面容是柔和的,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显示出她睡得并不深,或许是在做着什么扰人的梦——那个梦里,是否会有他?

这样的夜,这样的灯光令他不禁探出手触上了她永远冰冷却也细致的颊——只是轻轻的碰触,然而不知是因为乏力或是其他,他却颤抖了——她没有被惊醒,他舒了口气。

她一向是易醒的,他知道。在刚搬来的那一年里,他就无数次发现她在一个夜中醒醒睡睡,不断反复——不仅因为环境的陌生,也因为身边有他,全然陌生的他。

细长的手指划过她的眉,划过她的眼,停留在了她的眉宇之间,想为她抚平其中的深痕,即便知道他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人。

心一沉,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几分,于是,惊醒了她。她睁开了眼睛,清澄透亮,“韩先生?”只有声音中显出了沙哑和迷蒙。

“为什么照顾我?”直直地看着她,他问。

她眨了眨眼睛,同样看向他,“你生病了。”再开口时已经是彻底的清醒,她吐字清晰地说着理由。

“为什么?生病了你就照顾吗?”但他并不满意她的答案,急切的问句显得有些恼怒,“你是那种烂好人吗?”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她的冷静在他的烦躁下愈显沉稳不移,“照顾生病的朋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朋友?”他为她的用词愣住了,心中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惊喜。他只是朋友……然而在他以为她完全有权利恨他的时候她竟说他是朋友,“你为什么不恨我?”狂乱的情绪平静了,他问,“我那么对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眼神澄澈得像一湖平静的水波,冷冷然不带晃动,“如果你是说你对我的话,我记得当我学做菜时无论多难吃的菜你都会陪我一起吃,我记得是你为我找来了简单易懂的笔记,我也记得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容忍我的任性,包括今天的踏雪。”她顿了顿,眼神中的诚挚不容置疑,“你对我一直是对朋友一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恨你。”他待她如友,她同样回报,这本来就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他哑然了,没有想到她记住的竟是这些……他知道她的认真,所以才会更加动容,心中有种冲动想把她紧紧拥在怀中,然而最后他还是克制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回避过了她清澈得过分的目光,他艰涩地开了口,“我逼你和我同居,明知道你讨厌烟味仍强迫你吸烟,带你去酒吧,甚至带你去偷窃。”他对于她来说,根本就该是个“恶人”的存在,“我不是你的朋友。”她应该明白。

“你从来没有逼过我做任何事情,韩先生。”然而她还是平静的、平静的,“没有人能逼我做任何事,决定是由人做的。”那一汪湖水竟无一点荡漾的波痕,“是我自己想要改变,是我想要放纵,这些与你并不相关,即使不是你,也会是另外一个人带我去堕落。”

他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在他知道她对莫聿庭的感情之后。莫聿庭和沈瞳的分手,如果说傅澄昕是一大原因的话,沈瞳自身也有太多值得检讨的地方。她太自制了,自制到对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感情,而这对于一段恋爱来说是致命伤,既然莫聿庭感觉不到她的爱意,自然不会认真地去看她,去爱她,分手不过是必然的结局。所以她才会想要到另外一个世界,让自己真实地放纵。

“放纵了自己,是不是就能得到想要的?”这是她当初说过的话,他那时没有懂,但现在他懂了。

“韩先生,你无须为此感到自责,我并不后悔这两年的时间。”他沉默了太久,于是她又说了下去,“而且,一切都快结束了。”

“结束?”她的最后一句话令他心惊,抬头看向她,“什么意思?”

她似乎是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倦怠却也坚定地说道:“够了……当年我搬来的决定是我一时的任性,两年了,我想够了。”两年的放纵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终究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下去。最近一直想告诉你,我已经找到房子了,随时可以搬出去。”她该回去了,从一个小小的偏差中走出去。

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何时会来,现在由她提出是来得那么快,各种念头在脑中匆匆闪过,他一时无语。

“韩先生,谢谢你在这两年对我的照顾,我很感激。”将他的无语理解成惊讶,她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了下去,“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很欢迎你来我家拜访。”

忽然发现,他竟找不出一个理由来阻止她的离开——她的决定,永远显得那么正确而且理由充分,谁也无法改变。这一刻手机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接起——只要能让他不去面对眼前的问题,什么也不是问题。

“喂?孟苓……回北方,出差吗?”他竟有些过分的殷勤。

“对,有项工作一定要回去才能做。”幸而对方是天生的粗神经,竟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灏介说先问问你,如果你不想去就让别人去,随便你,不用勉强……”

“是吗?非我不可吗?”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她,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呃?不,我是说……”对方开始感觉到了不对头,“我说了不一定……”

“一个月这么久?”他却说得煞有介事,“好吧,我明天就过去。”

“呃?”对方愈加不解了,“谦,你没事吧?我……”

“好的,放心吧。”他又一次打断了另一头的人,自说自话,“嗯,就这样,再见。”不再给对方大惊小怪的机会,他立马收线挂断了电话,然后,在她不注意的侧方关上了手机——他可不想某个缺脑经的娃娃脸再来影响他的大计。

“很糟糕啊,”他面色凝重地看向她,笑意是直率的歉然,眸光深处却有几分自得,“我必须出趟差,大概一个月的样子。”他顿了顿,发现她并没有怀疑才又继续了下去,“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帮我照料一下房子了,至于你说的要搬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至少,他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想留住她的理由。

她没有沉吟多久便点了头,“好的,韩先生。”这种事平常也经常发生,她没有什么好拒绝的。

然后他笑了,很小心地没有让她发现他计谋得逞后的得意。

就先这样吧,一切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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