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一路向北,从京城的北门蜿蜒而出。
听得守城的卫兵齐声高呼“殿下千岁”,予卿才略略收敛心神,已听得送亲的太子在外训话,嘴角便微微上翘。泚禛帝的太子名曰筠莘,虚岁刚及弱冠,在予卿回宫之前不久才大婚,太子妃的祖父是慈元皇后的嫡亲兄长,明氏一族下一任族长的嫡幺女。筠莘是泚禛帝的嫡长子,比予卿要年长一岁,虽是姑侄的辈分,但实则太子筠莘,宸睿王齐嗣,同长公主予卿,这三人自幼便玩在一起,情分非同一般。这次宸睿亲王不能久离边疆,于是泚禛帝索性派了太子筠莘来送亲,一来为了彰显予卿的尊贵身份,二来,也存了让予卿教教筠莘的意思。
筠莘不过几句话便结束,送亲的队伍就在浪潮般的欢呼声中离开了京城。
约莫三刻钟,便到了京驿——此去北疆路途遥远,喜轿甚是不便。于是便安排了大量的马车与马匹在此,方便队伍更换。再有早候在此处的临苍王迎亲的部下,同天华的送亲队伍交接——陪嫁的人只有八十一,也就只有这八十一人和太子带的人能跟着予卿到懋桑去。
两方交接完毕,便作别各自上路。
*
一路辛苦不提,四十多日后,便抵达了天华疆域极北,龙华关。
龙华关的守将穆宜,乃是穆氏族人。予卿的长姊,当今太后所出的芙洛长公主便是穆氏如今的当家主母,虽然芙洛长公主膝下只得两个女儿,不过却将一个死了的贵妾留下的双生孩子养在了自己名下,小的那个便是这穆宜。这些年来,穆宜虽是不能承爵,但总算自己争气,得了如今三品徽骑将军的官,也算是有些出息了,更何况当年在对洵羽国的战争里,穆宜作为予卿的副手,也是立了极大战功的,泚禛帝在懋桑国求亲之初,便开始边疆轮防,特意将穆宜换到了龙华关来,当然,还有许多在当年洵羽国战役里幸存的将士。
予卿将在这里稍作停留,待到吉日才能换上懋桑习俗的嫁衣,在懋桑几个部族首领和大长老的跪拜礼中,正式进入懋桑。
只是,予卿刚刚在驿站安顿好,穆宜夫人穆原氏的拜帖就到了。
予卿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浣蒲有些抱怨:“穆夫人也真是……主子这衣裳都没换,难不成穿了凤冠霞帔见客去?!”
“浣蒲。”予卿轻轻唤她的名字,摇摇头,嘴角依然有笑意,“你可记得当年大姐姐的抱怨?这位穆夫人,可不是京城里的那些闺秀……这恐怕也是穆宜当年跟大姐姐拧了性子的缘故了。”
浣莎麻利的服饰予卿换了葱绿的曲裾便服,又净了脸,沤了膏汁轻轻抹开;浣蒲则动作利落的用一支象牙白雪绢制成的牡丹步摇挽起了予卿的乌发,又点了一绺细细的珠线凤尾坠落在额际。精雕细琢成凤尾形的祖母绿宝石在予卿光洁白嫩的眉心微微颤动,如同春日里最明澈的露珠,映衬着用珠光粉细细描绘过的华锦花纹络,简单素净里又不失高贵亲和。
予卿轻轻点头:“手艺越发好了。”
浣蒲抿嘴一笑,刚要说话,便听得碧落急急忙忙靠近的脚步声,神色便沉了下来,得到予卿的示意,略略皱眉,几步靠近门帘,低了嗓子微微严厉的问:“何事?”
“主子,急报!”碧落的声音有些急。
浣蒲一惊,转头看向予卿。
予卿气定神闲的按了按鬓角,神色恬然:“进来说话。”
“主子!”碧落进屋,虽然有些焦急,但总归还算是从容,略略缓一口气,飞速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虽是把人给阻了,但事情也僵了,守城的苏副将不敢做主,忙派了亲卫来报。”
予卿沉吟道:“礼部现有的关于懋桑习俗的记载,年代虽算不得久远,但也着实属于老黄历了。既然文书齐全,就算是一般的商贾也不能扣留,更何况还是懋桑的‘礼臣’。这其中的关窍我们外族人是不懂的,妙龄女子……权当我们不晓得,放人吧。”
“是,主子。”碧落告了礼,又步履匆匆的退下了。
“主子。”浣蒲轻轻唤道。
予卿的神色有些莫测,微微点头,浣蒲便悄悄的应一声,跟着出去了。
浣莎依然从容不迫的捧来了予卿的甲套奁盒,小心翼翼拣出一套,服侍予卿带上。
予卿抬起手,似在端详新的甲套,又似没有,面上的神色很是平和,眼中却不时有莫名的情绪流转。浣莎静默立在她身边,仿若不存在。
“长风可有消息传回?”予卿突然问道。
浣莎思索一下,斟酌着字句回答:“女吏上官大人替尹葡国主宣召了太医院之后,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予卿的唇边勾起一抹妖冶的笑容来:“苏南那边?”
“万事俱备。”
她满意的点点头,起身:“请穆夫人进来吧。”
浣莎低低应了一声,打起门帘,碧萍得了示意,立刻告退宣召去了。
予卿一路上慢慢的走着。
龙华关的盛夏,阳光炽烈,却并不灼热。偶尔的大风会吹起一些尘沙,给雄壮的北疆第一关浸染上丝丝苍凉,那种大气磅礴的锋利里也因此得了些绵长的韵味来。
龙华关,是同京城,同东南一代曾经的洵羽国如今的苏南郡,都不一样的风情。
盛京繁华威严,也同样淡漠冰冷。
苏南温柔多情,也同样怯懦绵软。
在龙华关,相同的杂草都显出不同的坚韧劲拔。
予卿的神思已有些散的时候,将好就到了见女客的偏厅,穆原氏穿着诰命的服饰,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臣妾穆原氏,给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快快请起!”予卿忙收敛了心绪,亲自去扶穆原氏。
穆原氏忙道“不敢”,起来之后又该谢恩,予卿见她又要跪,有些好笑,示意浣莎扶住她,自己拿了话来同她讲:“本宫听大姐姐提过二媳妇多次,今儿个好似才第一次见到。真真是个水晶一样的人儿,怪不得穆宜这般把你放在心尖尖上。”
“殿下过奖。”穆原氏的垂了头,听得这话,连耳朵都微微红了起来。
予卿忙赐了座,又客套了几句,碧落便来报穆宜也跟着来了,这倒是让予卿有些啼笑皆非,不好逗穆原氏,只拿了穆宜打趣:“穆将军真是会疼人,这是担心本宫让将军的娇妻累着了饿着了,甲胄不除就跟来请安了?”
穆宜当年跟在予卿身边征战,自然是熟悉她的,又因甲胄在身,只是见了后辈的礼:“姨母拿侄儿开心便是,就饶了晓月吧。”
予卿不答,只是对着穆原氏:“晓月?可是你的闺名?”
“回殿下的话,正是。”穆原氏因为丈夫的随意,有些惊疑不定,依然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的回话。
予卿笑得很是无害。
穆宜只得出来解释:“侄儿已跟晓月说过多次姨母不是那等刻板的人,谁知姨母的赫赫威名已深入人心,晓月不信,侄儿也无法。”
“赫赫威名……”予卿有些哭笑不得,“如此说来,作为本宫曾经的副将,如今的穆将军,是否也是声威赫赫?”
“姨母说笑了。”穆宜有些无奈,只得抛开这个话题,“此次姨母鸾驾驾临龙华关,按理要摆宴席的,只是因为有临苍王及其随从,仪制方面晓月拿不定主意,侄儿便出了主意让晓月来请教姨母。”
予卿微微皱眉,仪制方面,她也算不得熟,因此说话就有些犹豫了:“这事方嬷嬷倒是在行,只是此刻……有何旧例可循?”
穆宜忙答道:“殿下,恐怕不妥。”他一直称呼“姨母”,这次特意换了“殿下”,又咬得极清晰,立刻就让予卿明白过来,见晓月还有些茫然,他便耐心解释道:“若是一般的嫡出公主,封号品级再尊贵,也不过是公主而已。姨母如今的身份,等同于本朝摄政王,按理,姨母下嫁的仪制该等同于摄政王娶妃的仪制,比普通公主出嫁的仪制要高出好几等了。若循旧例,本朝并无出身外族的摄政王妃,无旧例可循啊。”
予卿略一思考,便作了决定:“按礼部的章程来吧——晓月不必紧张,待到方嬷嬷将事情安排妥当,我便让嬷嬷过来帮把手。”
穆原氏哪里能不知道方嬷嬷,一张粉白的小脸上立即涌出了惊喜和感激:“多谢殿下!”
予卿笑笑,瞅着穆宜,调侃道:“有话就说吧,这般锯嘴葫芦的样子……难不成真是担心我欺负了你家晓月才特意一身甲胄来给我请安?”
穆宜作出一脸惶恐的样子来:“末将不敢!”
予卿只管看着他笑,也不接话。
“回姨母的话,是当年的一些老兵,早早备了好酒好菜,求了侄儿来请姨母赏光的。”穆宜有些不好意思,“侄儿也说姨母如今并不领兵,入军营恐怕……”
“那又如何?”予卿截断他的话,“当年洵羽一战,看似完胜,实则惨烈……个中缘由,你当清楚。幸存下来的将士,都是为我天华皇朝浴血奋战的好儿郎。莫说请我赏光的话了,本该我请大家才是。”
“是。”穆宜一脸肃容。穆原氏听到这里,也知道该告退了,看了丈夫一眼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予卿扫了一眼自己的衣饰,浣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忙低了声音道:“主子,若要骑马的话,奴婢服侍您换身衣裳吧。”
穆宜立即知趣的告退:“侄儿替姨母备马。”
“去吧,良辰如今也长大了,不知是否还识得你,自己当心。”予卿吩咐了一句,便回了内室更衣。
*
浣蒲不在,便由碧萍和浣莎一起伺候予卿更衣。
浣莎按予卿当年的习惯,用盘发凤凰银环将青丝高高束起,额上垂着数道莹白苍翠珠玉流苏,还有几绺微微飞扬的碎发蜿蜒在脸庞两侧。身上则是晶蚕丝织造的银色软甲袍,衬上金红色龙纹披风——
“主子如此打扮,真是英姿飒爽。”碧萍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惊叹。
予卿只是笑笑,抖一抖披风,径直出门:“浣莎随风希风跟着伺候,其他人留下。碧落去跟浣蒲说,让她直接到大营来。”
“是,主子。”
予卿快步出了内院,刚巧看到自己的爱马良辰和穆宜相亲相爱的一幕,心下好笑,扬了声音道:“穆将军莫不是看上本宫的良辰了?”
穆宜忙收了手,将兴奋不已的良辰牵至予卿面前:“末将逾越了。请殿下上马。”
予卿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待到众人都准备好了,她扬起手:“先于本宫和穆将军到大营的人,本宫重重有赏!出发!”
顿时,几十匹马在洁净的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穆宜瞧着领先自己半个身位的予卿,心下也是苦笑。这位姨母很是特别,连母亲当年都颇为头疼她那张扬的性子……如今瞧来,怕是只有在这马背上的一刻,她才能回到当初的那个她吧……那个端庄高贵,温和微笑的镇国祗华长公主,他是真的不太习惯……
微微叹气,见予卿的良辰已撒开四蹄跑得兴起,他亦不得不竭尽全力追上去,把诸多思绪皆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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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时刻,临苍王便得了消息。
“巡营?”临苍王高高的挑起了眉毛看着侍卫长。
“是的。”安陆仍是谦卑恭敬的垂手立在临苍王身侧,平平淡淡的回答着,“穆将军一身甲胄去请安,两刻钟过后那一位殿下带了浣莎随风希风,由穆将军护送,一路朝大营去了。”
临苍王的眉头拧到了一块儿。
“还有。”安陆这下有些犹豫,“渡丽郡主扮了男装带了仆从,谎称是‘礼臣’,在城门处被苏副将扣下了,应当是报给了那一位殿下——浣蒲在城门处逗留了许久。”
临苍王眼神一变:“现今人在何处?”
“苏副将已放行,就在来驿馆的路上。”
临苍王沉默。
半晌,道:“她……这是何意?”
安陆规规矩矩的回答:“属下不知。”
临苍王却有些嘲讽的笑起来。
她是何意?这般袖手旁观的态度,该是何意……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内心的翻涌,板起脸来:“查一查渡丽手上的文书是哪里发出来的。”
安陆一顿:“主子……恐怕小王爷会误会。”
“什么小王爷会误会。”临苍王的脸上又浮现出讽刺的意味,“小王爷何时会给孤添乱——是母后会‘误会’吧。”
“主子……”安陆不知该如何说。
临苍王有些烦躁的挥挥手:“算了……”
算了,都算了。
那些莫名的期待和隐约的兴奋……
都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