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珠脸上的疑惑稍纵即逝,连连冷笑:“我竟不知堂堂天华的镇国长公主,居然落魄到腰觊觎我小小上官家的一颗珠子的地步了!”
予卿很是惋惜的叹一口气。
“本宫原想着,上官大小姐既已用你们所谓‘女吏’的身份参与朝堂事物,那么这随侍帝侧的人就该是二小姐了,可是如今看来,这二小姐好似——”她的目光朝另外的几人扫去,然后吃吃的笑起来,“被大小姐牢牢攥在手心里,像极了……难怪,连一颗珠子都不得……”
她眼见着上官珠脸颊染上羞恼愤恨的潮红,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那唤作“姚黄”的侍婢见此,不顾身后侍卫的阻拦,有些着急的尖叫道:“二小姐!大小姐说了不可以!”
“你闭嘴!”上官珠狠狠呵斥,然后闭了闭眼,咬咬牙,又睁开,“好,我可以给你,但是——”她目光扫向姚黄,带着不顾一切的恶狠狠和赤/裸/裸。
予卿在姚黄恐惧而愤怒的尖叫里微笑,点头:“可以。”
然,上官珠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当然不止她!”
予卿似面带讶异,目光中满是惊讶,又多了丝莫名的味道来,但仍是在她期盼又狂乱的视线里摇了摇头:“二小姐,这就是本宫能做的极限了。”她手指一划,将姚黄与五个男子圈起来,剩下了一个伤势最重的。
上官珠眼中狂热的神色退去,有些惊愕,却慢慢变成决然。只见她从衣襟里摸出瓷瓶,倒出四粒药丸,伸出手,捏碎。黑色的药渣顺着指缝漏下,唯余她掌心四粒小小的冰蓝色珠子。她的声音兴奋但也难掩疲惫:“我不知哪一个才是你要的。”
予卿微微一笑,略微扬了扬下颌。碧萍上前几步,手指依次轻点上官珠掌心的珠子,将第三个拣了出来呈给予卿,然后又单收起其余三个,退到予卿身后低头默默站好。
予卿把玩着手中的珠子,吩咐着:“随风,把他们带给穆将军。浣蒲,送二小姐出城。”然后转身,对一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临苍王邀请道:“陛下是否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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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对尹葡,可否了解?”
临苍王凝视城墙,似笑非笑:“该了解的当然不会不了解。”
予卿轻轻一笑:“此言颇为拗口,难为陛下了。”
两个人闲庭信步,在夜色里沉默了一段路。
“七十年前尹葡国灭,懋桑崛起,洵羽繁盛,天华高祖威名彪炳史册。”予卿感慨道,“谁能思及今日,尹葡复国,洵羽国灭,贵我双方结盟。”
临苍王一笑:“天华镇国长公主和宸睿亲王的名头,可是丝毫不弱贵国高祖。尹葡国灭之时,内政军政皆混乱不堪。洵羽国国力在几国当中向来最强,趁天华尹葡交战之际还能被你们兄妹俩打败,那才是——”
“那是我天华南疆的百姓几乎伤亡殆尽,换回来的胜利。”予卿眉宇之间忽然锋利而凄惨,“我们无能,我们惨败,连撤退都不可能的时候,是南疆的百姓,是那些男女老幼,自发,用血肉之躯替我们抵挡刀剑,抵挡敌人,让我们这些身披甲胄之人,有时间逃走……”
“以少胜多的奇策?”予卿眼中含泪,“不,我们的人,远比他们多。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弱妇孺,每一天,像被风吹倒的牧草,成片成片,在我眼前倒下。那些本该受我们保护的弱小,却义无反顾的奔向死亡,甚至,只是为了消耗敌人的箭矢,减少士兵的伤亡。”
“可是,我们的人数,还是一天天减少。是,战场上,我们能够以一敌三,但他们的士兵人数,是我们的十倍。并且,洵羽国向来少兵戈,对他们,从将军到斥候,我们根本不熟悉。幸而,对于我和禩哥,他们也不熟,况且洵羽国国风一向温和,所以,才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你们最后,还是赢了。”临苍王有些震撼,然后突然明白了,“所以,屠城……”
“是我,要拿洵羽国所有人的性命,皇族,士兵,普通百姓,所有人,来祭奠那些为我而死的天华南疆百姓。禩哥一直以来,都不过是替我担着这残暴肆掠的名头罢了。不过方才跟那上官珠儿所说的话,倒是有几分真。”
“所谓,上官女吏?”
“是。”予卿脸上的神色突然有几分轻鄙嘲讽,“那洵羽国的末代国主和尹葡余孽互相勾结,上官女吏为国家大义牺牲,把自身都作了彩头的一份子,真是让我,自愧弗如啊。”
临苍王似笑非笑的睨了予卿一眼:“你一向宽厚,倒是对这上官女吏别有不同。”
予卿哀伤的神色仿佛一刹那被抽出躯体。
临苍王倏尔感觉,片刻之前还仿佛触手可及的人儿重又变成华服掩映中的高贵公主,浮荡在云端,宛如相隔整个尘世那般遥不可及。
“先父的性命,我天华皇朝这几年的动荡,可都跟上官家,脱不了干系。”予卿的脸上又浮现出他熟悉的柔和笑容,可他竟是头一次看清,这柔和的笑容下却是坚硬的疏离。
“那么……”她淡淡一笑,略微欠身,快走几步,将他落在了后头,“请容祗华静思片刻。”
她窈窕的身段在夜色里如同柔弱的柳条枝蔓,仿若略略迟疑便要眼睁睁随风化去。有一种巨大的恐慌从他心里蔓延开来。
“予卿!”临苍王一把拽住她宽大的衣袖,衣袖下她手指纤长细软,在锦绣绮丽里几不可觉。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无任何缘由的恐慌和惧怕,让一颗心紧紧揪起,言语翻涌,却无法吐露半分。
她回眸一笑,雍容里还有不容拒绝的决然,指尖从他掌心滑出,徒留他满手夜昙冷香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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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予卿才回返,一身衣裳被夜露沾湿。方嬷嬷亲自带着浣蒲浣莎在门口候着,也不说什么,只迎了她进屋,手脚麻利的伺候她梳洗,换上一身新的中衣,见她没有要就寝的打算,又抱了斗篷出来。
予卿略略抬手,奴婢们鱼贯而出,方嬷嬷犹豫一下,还是提了一句:“听说,临苍王尚未……”
“嬷嬷!”予卿蹙眉,颇为严厉的打断方嬷嬷的话,尔后她似乎也意识到什么,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嬷嬷去歇着吧。”方嬷嬷动动嘴皮,最终仍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安静的退下了。
予卿半卧到窗边的矮榻上,就着月色凝视着临苍王下榻的院落,然她眼神空洞,显然神思早已不在眼前事物之上。
她在慢慢的思索。
其实今晚,她本是打算和盘托出的。与临苍王结识以来,他一直表现得十分平和,让她有一种,这是极为可靠的盟友的错觉。直到他若有若无的试探着她与上官家的恩怨纠葛的时候,她才猛然警醒。
敦厚中正的长兄泚禛帝,尚且有凌厉凶狠的时刻,她实在是不该简简单单的以为这段时间的相处,就能让她把握到他的丝毫真实脾性。
他是危险的枭雄,凶名在外,止儿夜啼。可她这段时日,却只能感受到他的豪情和温和,连身为一国之君的锋利都不见丝毫,足可见他心机之深沉。她又如何能够,把父皇驾崩的真相,连带着她年幼时的那一段往事,全盘告知于他?
她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以为世上男子会如同话本里所言,一生一世一双人,为儿女****放弃锦绣乾坤。
她再不会以为,还有其他人或事,能让男人停下追逐大义的狂热脚步。
月华凉如冰。
予卿移开了视线,起身,就寝。
而与此同时,安陆久等临苍王无果,正忐忑着想要出门寻人,便见临苍王一脸青色,慢慢踱进了门。
安陆张口欲言,临苍王已双目一闭:“累了。”他只得默默的招了下人进来,伺候临苍王就寝。
临苍王仰躺在床榻之上,闭目,睁眼,反复数次,心里一片烦躁郁结。
他不明白。
她摆开了一副详谈的架势,他求之不得,顺着她的词句小心翼翼的接下话来。她却突然变脸,是为哪般?
他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看她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走得犹如闲庭漫步,丝毫不见异样。若不是她当时那熟悉却虚假的笑容,他也不会觉察到她的戒备和怒火!但,小小一个上官女吏,何至于如此?他对尹葡是下了功夫去查的,但人手不足,加之尹葡复国不久的缘故,结果只是泛泛,定不如和尹葡素有仇怨的天华皇朝对其的了解多。
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临苍王暗自叹一口气,懋桑素来只是游牧民族,天生豪爽不羁,和天华皇朝百年底蕴相比,国力兵力耳目等略有不及也是应当,急是急不来的。他翻了个身,还是另择时机,再跟她好好谈谈吧。于是就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