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块石头上，合上了日记本，看着周围渐渐化开的积雪中钻出来的草芽，西伯利亚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但仍是来了。想到仅仅几个月以前，陈振中还与自己一同去医院看望负伤的伤兵，而阿列克塞站在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枪决的伊帕季耶夫宅第前大发感慨。现在，他们都已经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而自己居然还在。这一切，让杨定远感到了更加迷惘。尹春山想的是为了收复西伯利亚失地，而自己则是为了证明自己，现在却似乎都忘了这初衷。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也就是对莲娜的思念。
“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在出院时，趁着没人，莲娜也第一次落下了眼泪。抚摸着莲娜金色的头发，杨定远低声承诺着。这句话他一直放在心里，可是这个“很快”却一直在延长。这几个月不见，莲娜不知道怎么样。尽管几个月的时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在杨定远心目中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不期而遇的爱情，让他对生命有了从未有过的珍爱。那一次分别时，莲娜抱住他的脖子，给了他平生第一个吻。虽然不是很习惯，但唇上尝到柔软与甜蜜现在还记忆犹新。
莲娜。他默默地低念着。娜斯佳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知不觉已经全部让给了莲娜。他却不知自己对娜斯佳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那时是他第一次爱慕女子，茶饭不思，魂梦与之，可这段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尽管莲娜的相貌与娜斯佳如此相似，可是现在他再没有梦见过一次娜斯佳，走入梦中的总是莲娜。
“定远，你在写字儿哪。”
霍敬奇搭讪着过来。霍敬奇一张光光的脸现在也被硝烟熏得粗糙了，倒有了几分久违的男人味。杨定远往边上让了让道：“霍大哥，我写好了，你坐。”
霍敬奇手腕上还挂着马鞭。他晃了晃道：“我说定远，能不能求你个事？”
“什么？”
霍敬奇坐到了杨定远身边，却看着远方道：“定远，要是我哪回回不去了，骨头没指望带回去，你把我这根辫子带回去，到北京城里找个地埋了吧。”
杨定远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话来，说道：“霍大哥，你想什么哪！别胡扯了。”
“瓦罐不离井上破。关二爷那么英雄，最后还不是也断了头。我想着，我多半是回不去了。”
不知为什么，杨定远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霍敬奇这辈子是清宫里出来，一直有点迷信，听到老鸹叫都要吐几口口水来辟辟邪气，现在却说得那么哀伤。他道：“霍大哥，别想这没有的事。将来我们一块儿回国，霍大哥你老家是哪儿的？”
霍敬奇摇了摇头道：“我一个当公公的，回老家也抬不起头来，不回了。”
杨定远有些恻然。霍敬奇以前最恨人叫他太监公公之类，现在却也自己这样称呼。他阴差阳错之下到了俄罗斯，和他相依为命的小霍太监也早就死了，现在他比谁都更感到孤苦无依。霍敬奇脾气很坏，可脾气越坏，其实也就越难以忍受这份孤独。杨定远心里一动，说道：“那霍大哥，你就跟我们住一块儿吧。”
霍敬奇一怔，说道：“合适么？”
“有啥不合适，再说，思华不也跟你姓么？她将来就算嫁人，长兄如父，跟大哥住，正合适。”
霍敬奇眼里一亮，说道：“成！不过，我有个事，定远，你非答应我不可。”
杨定远心想霍敬奇方才那么沮丧，现在倒是登鼻子上脸了。他也知道不能惹毛他，说道：“霍大哥你说。”
“你跟思华生的头一胎儿子自然姓杨。要有个二子，得跟我姓霍成不？也好承祧我霍门香烟。”
杨定远一怔，笑道：“什么呀！”
霍敬奇也一怔，怒道：“我说我一个当公公的，还痴心妄想个啥……”
杨定远见他越想越没谱，忙道：“霍大哥，你想错了，思华也是我妹子。我想娶的，是医院里一个护士，她是俄国人。”
霍敬奇这回真个大为诧异，马上又怒道：“定远，原来你摸上毛子女人了！思华哪点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是不是她认我做大哥，辱没你了？”
杨定远见他胡绞蛮缠，暗暗叫苦，说道：“霍大哥，话不是这么说……”只是霍敬奇的脾气一上来，哪还听人解释？他忽地站了起来，指着杨定远的鼻子道：“姓杨的，我告诉你，你要敢骗思华，别怪我不把你当兄弟！”
他喊得有点响。虽然他们离旁人都还有点距离，可霍敬奇这般大声疾呼，好些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杨定远心想这般喊法，别人还要以为自己真干了什么丑事被霍敬奇抓到了，正在着急，一骑马已泼风也似跑来，马上的人一路喊着：“集合！全体集合！”
紧急集合！杨定远和霍敬奇都是一惊，顾不得再争吵，马上带上马集合。
集合的原因，是刚收到了最新的情报。高尔察克调集的这支大军已经达到了40万人的规模，前锋越过乌拉尔山正向伏尔加河流域展开进攻。而与此同时，日本军队以干涉俄国内战为名在海参崴登陆。
日本军团的这一行动其实是谢苗诺夫指使的。谢苗诺夫一直有野心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因此当日本人试图向西伯利亚拓展势力的时候，和日本人一拍即合，因此他索性再不听高尔察克的号令，与日本人携手建立了一个“外贝加尔临时政府”，自称哥萨克“阿塔曼”，也就是大头领的意思，在乌拉尔地区进行连番苦战的骑兵团自然也就一直无法与他相遇了。不仅是日本军队，英、法、美这些协约国国家也派兵进驻海参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北洋政府也派了林建章代将率海容号前往。林建章在海参崴设立了中国驻沿海州海军代将处，这也是第一次中国政府参与到国际事务中。只是这样一来，加入红军的红鹰团其实就成了进驻海参崴的中国海军的敌人了，这一点大概谁都始料未及。
海参崴与乌拉尔地区相距遥远，红鹰团也不可能与中国海军真的发生冲突。更重要的，是外贝加尔骑兵旅得到了日本的援助，谢苗诺夫再次整兵向西进发。这个几乎全歼了任辅臣团的老对手，终于要与骑兵团正式打照面了，尹春山已是兴奋万分，命令全军进发，准备迎击谢苗诺夫的部队。这也是布柳赫尔的命令，高尔察克这一次攻势大不寻常，几乎动员了所有力量。显然，这是一场红白两军的大决定，这一战将决定西伯利亚的未来。一旦战斗力极强的外贝加尔骑兵旅投入战斗，红军很难抵御白军的全方位猛攻。因此布柳赫尔把堵截鹰之旅的任务交给了红鹰团，让这两只鹰一决生死，好腾出手来与高尔察克斗个真章。
这是布柳赫尔的计划，也正是尹春山的愿望。当他向全军传达完了计划，猛地抽出马刀，向天空一指，厉声道：“弟兄们，一雪前耻，就在今朝！”
尹春山的声音高亢入云，在西伯利亚的风中更显得峭拔。这声音也让骑兵团上下所有人的血都沸腾起来，所有人拔出了马刀，举刀指天，吼道：“就在今朝！”
莲娜，与你相聚的日子又要延后了。在人群中，杨定远却有点忧伤地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