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宫的燕子矶算是一处禁地,少有人去。
这样说是因为那位身份尊贵,天资更是绝佳的大师姐尤为钟情燕子矶傍晚夕霞满天,江流滚滚的风景,她的性情古怪,赏景时喜欢清静,最厌恶有人打扰,这是太虚宫多位自诩风流的少年公子亲身实践得出的结论,至于那几位胆识过人的公子下场显而易见,轻则被一剑拍飞,重则就是筋骨断折的凄惨下场,而且哪怕是这般算得上戕害同门的滔天大罪,到了严厉冷漠的太虚宫主那里,也只得了面壁三月这种不轻不重的处罚。
从此之后,太虚宫门下弟子就将风景秀丽的燕子矶视为那位大师姐的禁地,不敢轻易踏足。
燕子矶上,有一袭黄裳坐在亭中,似是在静心观景。
能在太虚宫中划出独属一地的弟子,想来也只有那位“四小谪仙”之一的燕国殿下,北宫青瑜。
西昆仑每年都有从各地挑选而来根骨出众的幼童,大多是俗世中的世家王朝自愿送来的子嗣,企盼着能有幸攀上西昆仑这棵参天大树,沾上一两分仙家气,北宫青瑜身份在这堆尽是王公贵族的长队中都是身份显赫,燕国皇帝的十三公主,不是普通的皇室子女,加有封号“朝阳”,是真正受到皇帝宠爱的天之骄子。
当年那堆王侯子弟千里跋涉来到西昆仑山脚下,经过外门善心观执事的层层筛选,摸骨观相,最后留下来的也不过九人,能够上山得到西昆仑真传的只有北宫青瑜一人。那一日,韩相如从山上飘然而下,一眼便相中了年纪幼小的北宫青瑜,根骨不俗,更有国运护身,是上等的修行资质,而她也证明了韩相如的准确眼光,区区二十载,对于凡人也不过是刚好成人的时间,她就踏入被称为“小真人”的真丹境,有望大道,这是常人难以企及和想象的。
燕子矶上有紫青两抹光华相互追逐,如同两条鲜艳游鱼在水中嬉戏玩耍。
北宫青瑜坐在亭中,窈窕身躯靠在梁柱上,燕子矶外红霞满天,落日余晖洒在粼粼水面,风景怡人,似是一幅动人画卷。
坐在亭中那一袭黄裳,不只是画卷中的零星点缀,而是一道点晴之笔,似是因为她身在画卷中才让这秀丽的风光鲜活起来。
一袭素衣的韩相如踏空而来,脚下淡淡云气萦绕,放在仙宗魁首的西昆仑,很有仙人风范。
北宫青瑜出奇没有起身行礼,一向讲究礼法不可废的太虚宫主也没有怪罪于怔怔出神的弟子,轻咳一声,出声说道:“风光是很好,难怪你没事就到这来。”
北宫青瑜醒过神来,韩相如伸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轻声道:“你功体尚未痊愈,不用起身了,你的识海受到严重冲击,魂魄损伤可不是一天半日就能修养好的。”
自那日天幽峰的风波过后,韩相如将昏迷在森罗小境外的北宫青瑜带回太虚宫,索性并无大碍,只是魂魄受到猛烈冲击,需要静心修养。只是从森罗小境经历一场大难后的北宫青瑜好似转了性子,没了以前那份不输旁人的心气,在外人眼中变得娴静秀气起来,不知惊掉了太虚宫多少人下巴。
北宫青瑜有些拘谨,她对于师尊的印象,就是沉默冷峻,严苛守礼,哪怕就是传授功法剑诀时,都是一板一眼,绝少有情绪表露,只是这位师尊对于剑道上得理解着实让她敬仰,崇慕剑仙风采的她本以为昆仑名剑当属青阳宫主,可拜入太虚宫,亲眼见过师尊讲解剑经,阐明剑道后,才知道甲子评中的剑评将师尊列为天下顶尖剑道宗师并非虚言,心底的那抹遗憾也彻底消失。
韩相如观赏着夕阳霞光,破天荒多了些话,道:“我已经命清河从北极殿挑选了一卷《金液流丹经》和云霞连山图下山,百鬼图虽然炼制简单,可是毕竟是邪门法器,说出去未免失了西昆仑的正宗气度,云霞连山图变化多端,攻守具备,更适合正道人士。想来善心观中你父亲派遣来的使者此时就应该已经离去了。”
北宫青瑜一脸苍白,惊声道:“师尊知道了!”
韩相如平淡道:“我身为执掌刑律的太虚宫主,山下善心观每月都会有一份简评送上山,记载山下诸事,俗世各国,仙宗势力,魔门动向,近日听说太元府有强敌来犯,邪道的白散人与太元府主斗法,大胜之!再联系到你在北极殿取走一卷《七幽明通录》,选择去森罗小境修行,猜想到这个结论并不难。”
北宫青瑜低下头,她此时终于摘下了那张倔强高傲的面具,显露出犯错后的惶然,“师尊,弟子知错了。”
韩相如看了一眼身形单薄的弟子,叹气道:“我们本是出世人,虽说修行离不开世俗,可并不该干扰俗世之事。太元府与邪道散修的争端不过小事,你若是顾及着以前的师门情谊,照顾些也无可厚非,可明眼人都能看见,这场争斗其实牵扯着燕国局势变化,是关系一国气运的大事!西昆仑是仙宗魁首,自然要为天下宗门作出表率,肆意干扰世俗事,不但沾染因果,不利于修行,还会教仙凡之间的那道鸿沟变得模糊,古往今来,仙凡为何殊途,因为两者本就不是一类人,凡夫拼搏一生所求,修士反掌间可取得,你教修士如何自处,高高在上,视凡夫为蝼蚁?”
“于情义上说,你或许没错,但就修道求长生的修士而言,你在根子上就做错了!为何修道要摒除世间的尘缘牵绊,不单单是耽误修行的精进之心,还会扯出许多无谓纷争,当你踏上修行时,就应该明白,父母慈爱,承欢膝下,这些凡夫乐趣便与你无缘,这才有修士入世斩缘一说,不断去俗世尘缘,你哪能去做个清静修道人,今日师门求你,明日父母求你,他日兄弟求你,你如何做?!”
韩相如越说到后面,语气越是平淡无波,但在北宫青瑜耳中却如同雷声阵阵,轰然炸开,斩缘?修士眼中只有长生大道,神通法力,容不得半点俗世之情?
北宫青瑜抬起头,低声问道:“师尊,那修行意义何在?”
韩相如一脸落寞,落日沉入燕子矶水中,只余下淡薄晖光,悠悠道:“你能御剑飞空,俯视大地,可以去遨游三山五海,快意纵横,不为柴米油盐烦心,富贵荣华忙碌,不在担心百年后黄土一堆,你有足够的时间去观沧海起落,看日出日落,这便是修行的意义。修行意味着实现你心中向往。”
“或许修行,只是因为太多人想站得更高,活得更长。”
北宫青瑜眼中迷茫,无来由想起森罗小境崖上跟那袭青衣的相谈,他说,修行只是为了能够下山去见一名将他抚养成人的老头。
为此,他能不惜命,甚至是去搏命。
这样的修行或许才有意义吧。
北宫青瑜想着自己一路行来的修行路,练剑轻而易举,破境水到渠成,都是理所应当之事,根骨出众,大道就是坦途,再情理之中不过的事。
那自己又为何要修行?
她心底思绪如潮,翻腾滚荡,韩相如看在眼中,微微摇头,这就是修士要面对的问道一关了,不明白何谓求道,道之所在,那任你根骨资质再如何出众,也是修不得大道!自古以来,那些天之骄子在修行途折戟沉沙,泯然于众人的何止少数。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夜色铺展,燕子矶上有风起,淡淡水气散开,像是大雨将落。韩相如低头看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子依然无法下定决心,做出决断,轻轻摇头,准备唤醒陷入迷思的北宫青瑜,心志不坚者,无以求道,无论仙宗魔门都是如此。
正当他要施法唤醒北宫青瑜时,一袭黄裳身躯一震,眼中神色坚毅,再无犹豫不决,此时的她,才是左千炀熟悉的那个燕国殿下。
北宫青瑜沉声道:“师尊,弟子知错,愿先去静思洞面壁修行,然后下山斩断尘缘!”
韩相如看着黄裳女子眼中绽出的光彩,默然点头,踏空离去。
北宫青瑜依旧坐在亭中,听着燕子矶下惊涛拍岸的浪涛声,似哭似笑。
亭外,风雨已至。
……
浮山中。
第六重的一处洞窟中,左千炀衣衫褴褛,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身旁是一具庞然如山的乌蟒尸体,这头乌蟒明显跟他以前猎杀的不同,头顶处有一处突起,细看仿佛刚刚长出的黑角。
如同蛟龙头角,初露峥嵘!
空中水龙吟飞旋不停,剑气更为森然,恍如饱足一番,灵性逐渐生出。
左千炀喘着粗气,仍是笑声不绝,在竹林中,师傅传授四招剑式,名为四象,剑意取自天地自然之象,是于微妙中见神意的上乘剑招。
森罗小境中,他在生死间领悟出一招化雨,剑气如雨,杀机如雨,绵绵无尽,最具缠绵风情的一剑。
而如今,他不知死活的猎杀这头六百年道行,觉醒出细微蛟龙血脉的乌蟒,结果发现不但一套连山架伤不了乌蟒分毫,就连飞剑都难以刺中这头通晓人性的孽畜,丝毫不将要害露出,任凭左千炀的驭剑手段再如何灵活巧妙,也只能伤到乌蟒皮肉,这对于皮糙肉厚的乌蟒而言,简直算是挠痒痒!
在左千炀双手被乌蟒獠牙刺穿,彻底失去战力后,水龙吟一剑自上而下斩出,剑气散开成一挂水瀑,威势无比。
狂风卷陆地。
如同扶摇风起动九州。
同时有一剑炸开,剑气如丝如雨。
一剑扶摇。
一剑化雨。
两剑齐出,风雨皆至。